前后细思量(纸上思量)(1)

把一张六尺宣纸徐徐展开,铺在宽大的案头上。两边用厚重的镇纸——是两头铜铸的弯着犄角的牛,纸面一下子就平整起来。我的心情渐渐平息,并没有急于操笔,眼前宛若出现一片素淡的旷野、一片晴朗的天幕、一片水波不兴的宽阔河面。

真的要下笔,我反而谨慎了。

有好几次,柔软的羊毫在砚边濡染了润泽的墨汁,提了起来,踌蹰再三,还是把笔搁下了,那个时刻似乎还未到来。

对于如此精良的宣纸,这个雪一样的空间,我是一直心存郑重的。购买的宣纸越来越重质量,也就越来越逼近心灵的深处。提按快慢,纵敛卷舒,无可逃匿,对纸张的怜惜心就越重。

平时我不是这样,用很廉价的宣纸练字,废纸千万,每一张都在线条的纵横交错中墨气淋漓,写到密不容针方才放弃。无数的廉价宣纸训练出了一个人的胆量,还有手上准确精到的技巧。对于那些附庸风雅的官员,他们对于宣纸轻慢、漠视的眼神,我是一直耿耿于怀的——很上乘的宣纸,倒霉地遭逢了拙劣的书手,没有技巧的储备更没有书写之前的性情酝酿,不管不顾,一笔下去。肯定不行,揉搓丢弃,再来一张,还是不行。结局是可望而知的,最终不行。这种人永远都无法成为严格意义上的书法家,因为不惜纸,更不善用纸,只是以蹂躏糟蹋纸为快意。当年的怀素是多么亲切啊,没有纸了,就以芭蕉叶书写。芭蕉叶那么溜滑,又不驻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控制速度和力量的。还有那个杨疑式,总是悬着笔书壁,粉壁那么粗糙,凹凸不平,却能激起他的兴致,写完一堵墙,再接着写一堵。现在,我们再也缺乏这种勇气了,似乎只有宣纸可为,浪费一些也天经地义。当年的惜纸情怀,而今已老。

和同龄人一样,小时候是以临摹碑帖作为启蒙方式的,枕腕或者悬腕,摹点横撇捺,临颜书柳书,如此地按规矩行事,我都有些不耐烦了,真想改选绘画。色泽斑斓的画面是我少年时的向往,那么富贵、冶艳,整个世界就像浸在华采的春日里。天真少年虚妄的念想直到很久才被彻底修正,这当然与少年以后生活的动荡有关,使浮艳在现实中悄然剥落,露出素朴的本色。

把笔挥毫终于成为我的专业。谋生得到的稳定之外,更有益的是精神有了一种倚重。在大学的讲台上,我用形象的语言来言说书法的抽象,教学生写铁划银钩,或者欣赏前人留下的心迹,轻松而又愉快。可能有许多人一辈子都在寻找一种适宜自己性情的工作,这个工作如隐身人,他找不到,只有将就其他,感觉进不去,终日郁郁不乐。像我这样缺乏合作精神的人,很需要找一个单门独户就能进行的工作。很幸运,我幸遇了书法。当年那些一道临摹的孩童已风流云散,只有我将此作为一门职业,支撑着我庸常生活的独来独往的脾性。

对于音律,我知之甚少。听人抚琴,才发觉与书法家动笔极为相似,都看中一个“独”字,如同我喜欢听独奏、独唱、独舞一样。经常关在书房内,独立把玩古帖,独自书写。书法给予我的快乐就是这种独立性,摒弃与他人合作的可能,最好也排除他人在旁观赏。对于合作,我一直在避免。合作受人牵绊,不是迁就别人,就是别人应和你,因此难得圆融无痕。独自进行,省去了这种隐忧。这也使一些喜好笔墨的人,远远地脱离了群体的圈子,享受孤独之趣。

白居易在《夜琴》中说:“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正是在自弄、自罢中,深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忘怀俗事,不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还真有点像书法中的狂徒怀素,那么一副懵懵懂懂的状态,“有人细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低调地不动声色地言说。他不明说,神仙也没办法弄清他的内心所想。抚琴和挥毫都有一种萧疏感,它们甚至是相辅相成的搭挡,文人抱着琴,行囊中放着文房四宝,向山林走去。秋风黄叶,林壑清肃,于一亭中或于简易竹屋茅舍,对山临水,一一铺开。琴师左手做了几个吟猱的动作,简劲自然,清逸的琴声就汩汩而出了。琴师弹的是《渔樵问答》、《平沙落雁》这类曲子,冲和疏淡,那边的书家静听中凝神绝虑,书僮研墨发出了香气。书家用赵子昂体的行书在抄录自己填的一首词,清旷飘逸。秋色点染,琴音笔调都附着了萧疏淡远的气味。琴声随风而逝,而形于纸上的晕化之痕,却可以留存下来,成为一次雅集的印迹。

宣纸的品种越来越多了。宣纸厂的销售人员经常上门,让你欣赏他们新近开发的产品。泥金的、泥银的、大红的镶嵌龙凤纹路的、作旧的如起于地下。“买一些吧,都是上好的料”,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人进中年,浮艳心思已渐消遁,对于色调的喜爱也重新规划分野,这些煞费苦心的制作已经不能提起我太多的兴致了。人生的初秋,如果还像暮春三月那么浓妆艳抹,只能怪自己阅历毫无长进,要不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不免露出刻意的尾巴。我只是挑了两刀的玉版宣,我喜欢如雪的这种色泽。素洁,它驱逐了富贵、妖娆的气息,有点年轻寡妇相,很清冷,也很低调,不会与笔下的痕迹对抗,只是包容,或者鲜明地对照。眼神与之相逢时不禁豁然。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面对喧闹和惊艳般的视觉对象,就像面对炽热的骄阳,泪水涌了出来,令我们不敢长久仰望。对于皎洁的月光,它的澹泊之色,是可以长久地驻目,感受它的亲和与抚慰。从《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浮艳恶俗中出来,无聊包裹全身。情感内容的空虚、缺失,只好用黄金来弥补,挑起视觉的兴奋、疯狂。人成为视觉的奴隶,而心沉沦。黄金都出场了,我不知道这种习气还能走多远,但我执意认为这就是一条末路,人陷其中,离没顶也不会太远。

素洁之色是一种低调色,甚至由于素洁而孤寂、清寒。一个喜好在白宣上驰聘的人,他的目光是平静安详的,在白色的纸面上,辅之以竹木笔管和飞禽走兽弹性的毛羽,还有冰冷细腻的砚台,还有汲日月精华的松枝烧成的烟,甚至加入了中草药研制而成的墨。都是纯朴之物的聚集,一位书法家集此为一身所用,天时长久,也如这些自然之物,带着质朴的气质,浑然一体。

如果家居有较大空间,我是赞成多藏上好宣纸的。纸与笔不同,笔不宜久藏。从飞禽走兽身上取下的毫羽,还像它们飞奔翱翔时的坚韧挺拔,在最短的时光里制成一管笔,落纸时仍在飞动向前,用它来写草书再好不过。笔一经收藏,如宝刀入鞘,铮铮作响而徒唤奈何,弹性退去,笔锋虫蚀,伏于纸面而立不起。纸则不同,置清凉处,堆垛如山,时日久了,火气消减,水墨其上,华滋温润。一张被深藏的宣纸,仿佛一条河流长途跋涉,起始桀骜难驯,狂躁不安,最后来到宽阔地带,已经波平浪静了。此时,中年书家执笔如挽缰,充满不尽言说的感慨——那些内心的期待在这么一张有阅历的宣纸上,都被揭示出来了。

有一些器物,越来越成为生活的必需,人们在强化它们的作用中,使其风光无限;有的则淡化我们的视线,甚至不知此物为何物了。在物品包装越来越华丽、各式色纸层出不穷之时,宣纸日渐为人陌生,更不知晕化者称生宣,不晕化者为熟宣。过于古雅素净的宣纸,要在上头承载那么抽象的线条,我想这是它衰落的原因。“洛阳纸贵”,我认为讲的就是宣纸,争相传抄左太冲的《三都赋》,以至于纸价上涨。这是一个让人感动欢欣鼓舞的场面,人人以笔墨相见,在纸上寄寓情怀是件寻常事。宣纸使用率达到极致的时候,城市安静下来,人人行止雅气,他们在一点一划的讲究中,心性被磨洗得从容娴雅,轻声慢气。这是一个徐徐的、缓慢的时代,在纸面上刻画性灵的时代,看着墨汁沉沉进入纸内,长夜正缓缓地消失,晨光熹微。

爱纸惜纸,算起来也是在四十岁以后经常感觉的一件事,其中就含纳着谢绝参加笔会、谢绝他人的索字。“惜墨如金”,也就是惜纸如金,使每一次下笔都像是举办一个庄重的仪式。这与纯真的少儿时代多么相似啊。母亲的红泥小火炉上,正咕咕咕地炖着一小盅参汤,很文的炭火,很有耐心地等待。快要入睡的时候,坐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前,将参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入,然后钻入被窝,严实盖好,不再言语。

从民俗的角度讲,滋补是不能滥的,每一次都很郑重,内心要有这种渴望,身体的吸收才会充分。的确,第二天起床,活力在体内奔涌——真的有效果啊。郑重的事情多有相似,书写之前,研墨以使心静,焚香以使室清,而沐浴更衣,则使人神清气爽。此时,下笔的氛围形成。“书法表演”一词是今人恶作,反不如古人的“挥毫”、“挥笔”自然。应景而表演,笔在手中,动作很大,口中亢亢有声,说起来是不敬畏的——一种寂寞之道,运用在人声鼎沸的娱乐场景里,博人一粲,又那么随便、轻率,毫无矜持,内心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邻家小儿太闹,监护人就决定让他学点书法,试图倚仗寂寞之道转折好的脾性。有的人的确被扭转了,在无数次蚕头燕尾、短撇长捺的重复之中,眉宇间有了点滴古文人的平和。纸上的动作都是一些怀旧的影子,以前的人这么做,几千年过去,仍然这么做,有了起点,却没有终点。何时抵达,我从来无法在他们问询时回答这个问题。一个人走得最远的是自己的命数里程,可纸上的远方,比一个人的命数还要遥远。

当然,我也不敢直白相告,生怕吓跑了这些少年。他们要像一棵小树钉在土中,慢慢承受风雨,与寂寞相伴,才能看到希望。世人皆醉我独醒,这样的比例也过于悬殊了,为数很少的人在效古人行踪,恪守笔墨之道。我想,这就是命,命与命是不同的,却都应该顺命,像古哲人所说的顺生。这条路走习惯了,许多的纸衔接起来,廓然旷远,不觉有安闲自在的景象——这些人都那么长寿,是完全可以从长期的纸上生活找到原因,其中就包括寂寞。

人的身体已经进入一个新的世纪了,心绪还停靠在对于古雅的喜好上,有了新的调整。我已不再学那些如刀似戟的尖锐北碑了。我写孙过庭、杨凝式,也写董其昌、朱耷,都是清秀的、清冷的。然后通过外地的朋友,收藏各式淡雅的信笺,白色的底上,浅浅地浮动着异兽、云水、钟鼎、瓦当的纹路,逗引书家,用这几家清新的书体来写。我多用它们来写信,轻轻点染,一气呵成。在各类书写中,信札是最没有负担的,甚至是笔提起来,文思方涌出,于是疾疾向前。文词错了,我就圈了起来,或者涂抹一下,像《兰亭序》那样,就求一个随意。那种把信也写得笔笔不爽,在我看来,已失天趣。连写信也失去天趣,做人也太不容易了。

邮寄业不断地萎缩,缘于写信的人没有了,许多宣纸信笺那么精美,搁在柜台上无人问津,渐渐蒙上了尘泥。那么多才子佳人鸿雁传情的美好往事,现在都被迅疾的通讯工具击得粉碎。信笺的出现实属多余,那种倚在门框等候绿色天使传递的身影已经消失,很少人再来回味相思之苦,当一封信递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心旌微微发颤。我走在街市上,已经为数不多的邮筒无助地站着,张着饥饿的嘴。我将含着墨香的信札投入,并习惯在口子边缘摸了一把。从落入的声音判断,里边空空荡荡。这时,我有些担心了,不知邮递员会不会也把这个邮筒忘在脑后。

一个再超脱的人,一幅既成,并不止于孤芳自赏,而企盼知音,看出笔下锦绣,纸上沧桑,甚至可以看到未来。知音难觅成为文人之梦,恨无知音赏也是文人生平之痛。对于俞伯牙和钟子期的关系,在我看来,不仅仅是弹与听的关系,还有超出艺术以外的许多因素。子期除了听出高山流水之外,肯定也听出了另外一些不足之处,琴声对于他来说不可逃逸,像子期这样一位萏荛中人,毋须曲意迎逢,更毋须掩饰自己的感觉,他直说了那些必须修善之处。伯牙肯定欣然接受,方能结为至交,并且成为千古佳话。知音失落的缘由,我归结于世俗生活使人精明,书法家的承受力越来越不济,胸襟怀抱也已不是河海气象。我应约评一位书法家的作品,那么雄健畅快,无端地让人遥想是个心气清旷的男人。当然,我也没有放弃那些笔墨间的瑕疵,坦然地把它展示出来——如他那么多的优点,舒展在阳光之下,正应了《墨子闲话》:“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

后来,这篇评论终究没有发表。编辑来信称,那位书法家看到我批评的那一部分,就不同意发表了。

哀哉!知音难当。

又是一个夜晚来临,春日将过,初夏将至,空气中弥漫着滋润清新。我照例在案头上铺开一张白宣,书房似乎一下子亮堂许多,四周岑寂了下去。我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心动时光。

作者简介:

朱以撒,1953年生于福建泉州,幼承家学,擅行书,所作点画峻逸,圆转畅达。著有《朱以撒书唐诗小楷》、《书法创作论》、《中国历代行草名作赏评》、《书法审美表现论》、《中国书法名作100讲》、散文集《古典幽梦》、《俯仰之间》、《纸上思量》等,合著十余部。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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