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中漫步(在时光中漫步)(1)

没有一朵花不是孤独的

  开花最早的是婆婆纳。婆婆纳开放的时候,春天才开起了个头儿,风依然很冷,大多数的花草才开始相互试探,只有婆婆纳不管不顾,开得泼辣放肆。

  但是,放肆也放肆不到哪儿去。校园里有专职的保洁,婆婆纳在他们眼中只是野草而已,不可能大面积的存在。偶尔有一株两株,也是漏网之鱼。但是婆婆纳总是能抓住这样的漏洞,或者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各处的,或者一小片一小片苟安于某一个向阳的角落,一有机会,就全都铆足了力气,不顾一切地开放。婆婆纳在这一点上是和其他的花不同的。它不像海棠和连翘开得那样随意,也不像牡丹和芍药开得那样被动。婆婆纳是认真地开花的。尽管它淡紫色的花瓣柔弱得令人心疼。但是正是这种小如米粒的紫色小花,在春寒料峭的早春,让寒冷而枯萎的季节充满温情。我常常把它理解为是一种生存智慧。也许它知道,当大地春回,万物复苏的时候,会有更多更美艳更踊跃的花,当仁不让,争锋争宠。

  但是,和其他的所有的花一样,它的孤独仍然是不可避免的。在茫无涯际的时间长河里,每一朵花始终独自开放,独自芬芳,独自凋谢。在它们短暂而速朽的生涯之中,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它们无法躲过严寒酷暑,冰霜雪雨,如同我们无法躲开命运的捉弄。它们也无力选择对抗,因为对于花儿而言,不开花比开花更令它崩溃。我曾经在校园的另一个角落里看到过一颗独自开花的蒲公英。在那块空旷地面上,只有那一颗蒲公英孤零零地从地砖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倔强地生长,寂寞地开放。那金黄色的花朵是它历经一个冬天努力孕育的结果啊,可是在那一刻,有风从它的头上吹过,有蚂蚁从它的身边走过,一只蝴蝶飞过来又很快飞走了——却没有谁去关注它,即使它曾经那么努力,才会从一颗小小的种子脱胎换骨,有了今天的盛开。

  当然,不是说那些引人瞩目的花朵就不会孤独。孤独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生命的原罪。一朵花如此,一棵树一个人都是如此。人的孤独是因为没有遇见相同的灵魂,树的孤独是因为它一直没有等到一只懂的鸟,而花的孤独则来自求之不得的欣赏和珍惜。樱花盛开的时候,绣球花的叶片才刚刚开始舒展;牡丹花怒放的时候,月季花已经开始孕育新的花蕾;三叶草霸道强悍,稍不留意就让欧石竹遭遇灭顶之灾——所有的花都生长在自己的世界里,它们不会关心自己以外的任何事,只是等待一场风,一只蝴蝶,或者某一只不明所以的虫子,给它带来另一朵花陌生的问候。

  有人说,在每一万个人里面,就可以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那么,在多少朵花中,才能找到两朵完全一样的花?是不是和绝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不能遇见另外的那个自己一样,一朵花和另一朵花相遇的概率也几乎为零?从这个角度来看,花的孤独远远要比人的孤独更加令人绝望。人可以流浪,花只能等待;人可以抱怨,而花只有忍耐。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即使是同一棵树上的两朵花,也只能独自开放,各自芬芳,却终生不得相见。这是不是可以成为花儿们苛责命运的理由?或者,这就是命运本来的样子。生命生生不息,孤独天荒地老。

不是所有的树都会有鸟落下

  校园里最高的树是雪松,最多的树是法国梧桐。雪松一共两株,法国梧桐却有长长的两排。雪松高约十米,最顶端的枝条细而柔韧,经常会看到有鸟儿站在上面,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两只,晃晃悠悠的,荡秋千一样,但是那根枝条却从来没有断折过,也没有见到有鸟从上面掉下过。法国梧桐是校园里面长势最为茂盛的,枝干粗壮,叶片肥硕。夏秋季节,绿荫如华盖,如重楼,如连廊,是鸟儿筑巢营室的不二选择,但是却很少看到有鸟栖息。平常的日子,鸟儿们最喜欢的地方是平坦宽阔的操场。它们三五成群,时而在操场上像绅士一样的从容地踱着方步,时而在那些健身器械上飞上飞下。看着它们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常常为树的固步自封不平。鸟儿飞在天上,就像花儿开放在田野,可以撒欢,可以无拘无束地奔跑。而树却只能生长在一个固定的地点画地为牢,像一位失去自由的囚徒。鸟儿如果在一个地方呆腻了,可以很容易找到另外一个喜欢的地方,安营扎寨,向阳而歌。而树的根伸得再远,也不能让树挪动分毫。鸟儿可以像风一样无所不至,而树更像一位垂暮之年的战士,是注定要老死于床箦之上的。如果说鸟的理想是天空,那么树的理想是幽暗的大地深处吗?说不定对树来说,有鸟栖息其上,才是无上的光荣和梦想。可是一棵树有没有鸟落下是和树无关的。鸟有鸟的想法。但是,我们却经常看到刻意迎合鸟的树。它们用自己的经验去揣测鸟,努力长出肥大的叶片,饱满的果实和鲜艳的花朵。可是它们不知道鸟的喜好。也许鸟并不喜欢过于浓密的树荫和夸张的花朵,也许它生来就是一只低调内敛的鸟,也许那只鸟天生就是色盲。

  从这个角度看,做一棵树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两年前,校园里那两排粗大的法桐树被全部“剃头”,原因竟然是秋季落叶太多!但是人们却忽视了这些树在烈日炎炎的夏天所带来的荫庇;一年前,院子里的樱花、碧桃、桂花、丁香等树木遭遇了同样的厄运,以至于今年春色凋蔽,无花可赏,只是因为工人是外行。如此随意的因果,对于树,却是灭顶之灾。枝干朝上长,树根向下扎,这本来就是树的天性。但是树却面临着长高长大了要承受斧钺,躺平长矮了要被抛弃的生存困境。这种类似于庄子所谓“材与不材之间”的两难选择,人犹不堪其扰,让树情何以堪!

  所以,树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独自生长,并对命运中的不公和惊喜保持淡定。鸟落下还是不落下是鸟的事,快乐不快乐则是自己的事。一棵树如果连自己的快乐都无法把握,还要挖空心思去窥探鸟的心思,不是自寻烦恼,就是自甘堕落。

  所有路过的人,都没有留下痕迹

  在这个校园里,我已经工作了十二年。虽然时间已经足够长了,可是我依然兴趣盎然,而且大概率还会继续呆下去。也许会等到退休。

  十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数字。十二生肖,十二时辰,金陵十二钗。一年有十二个月,奥林匹斯万神殿有十二位主神,亚瑟王有十二位圆桌骑士,人的身体里有个器官叫十二指肠,算术中把十二个叫一打,连电脑的功能键,也是十二个。

  还有一种说法,人的生理代谢周期,是十二年。每隔十二年,人身体内的细胞会完成一次更新,涅槃重生。

  那么,今天的你我,还是不是十二年前的你我?

  这是一个十分烧脑的问题,和“忒修斯之船”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待哲学家给出答案。

  不过,对于这所学校来说,它的代谢速度肯定更快。十二年来,校园里草黄了又绿,花开了又落,人也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其更新代谢,何止是一个轮回。

  十二年来,每年都有很多人离开。这些人要么因为各种原因申请调离,要么因为年龄或者身体原因退休离岗。学校只是我们在漫漫旅途中偶然遇见的一个停靠站,有人下车是为了换乘,以图走得更远;有人下车是因为眼前即是终点,不得不下。十二年前最早离开的人都有谁,我早就没有了印象;十二年之间,哪些人走时心有不甘,哪些人走时踌躇满志,谁都不知道;十二年之间,有些人走就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而有些人虽然离开了,却让人念念不忘。十二年间走了多少人又来了多少人,似乎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记得有一次,提到一位前些年离职的人,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有印象,似乎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诡异而悲哀。也许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生活中这些分分合合,或者它原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根本不必太过在意。

  但是,回忆如影随形,怀念挥之不去。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了的,它们总会在不经意间探出头来,令人唏嘘感慨。比如勤勉一生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退休生活就因病离世的某位老教师,比如在校庆四十年时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编纂的被丢进废纸堆中的《校史》,比如大家至今仍然念念不忘的叹息、笑料、传说以及那些已经结束和正在发生的故事……

  从这所学校一路向南,是有名的傥骆古道。由此上溯2000年,在此之间,傥骆道一直都是连通川陕的主要通道。我常常站在教学楼的最高处,看着蜿蜒盘曲的傥骆道从脚下出发,穿过树林和村庄,最终消失在莽莽苍苍的秦岭山脉之中。想象着当年的繁华景象,令人不由地感叹世事漫随流水,浮生无非一梦。二千年来,在这条古道之上,有多少巨贾富商曾经踏霜践雪汲汲于富贵,有多少达官显贵餐风饮露只为求取功名?有多少才子佳人醉酒当歌?有多少贩夫走卒临岐而泣?可是,千年之后的今天,又有谁还能记起当年三更灯火、五更残梦?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过客。在时间的长河里,所有的光荣和梦想,执着和信仰,忠诚和背叛,龃龉和龌龊,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它们随风飘散,不留下一点痕迹。

下课

  下课的铃声,总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响起。

  以40分钟为单元,铃声把每天的生活划分成若干个片段。我总感觉这就像养鸡场中用一格一格的笼子把一个巨大的空间分割成很多小的单位一样,怪异、机械、局促又死板。而每一位身陷其中的人,就是被圈养在笼子里的鸡。但是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在青少年时代最主要的生活方式,而且,如果你不幸做了老师,这样的生活就会贯穿你的一生。

  仔细想一想,我们何尝不是上帝眼中的“笼养鸡”!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有限人生中的每一天,为了获取一点微薄的生存所需,我们拼命加班、把996当做福报,把白加黑视为日常,把工作当成生活,把挣扎美其名为奋斗,我们强迫自己站在阴沟的污泥当中仰望遥不可及的星辰,却忘记了幸福本来的样子,直到人生的下课铃声如约响起。

  每当下课铃响起,孩子们的呐喊声、嬉戏声、奔跑声,片刻间便遍布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一切全部被淹没被覆盖。一霎时,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到处都攒动着奔跑的身影。这时候,我常常会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踽踽独行。在迷离的光影中,透过奔跑的身影,我看见人群背后的茂盛的树木和花草,它们不惊不惧,依然故我,安静如常;我看到一只喜鹊不慌不忙地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而孩子们尖锐的喧嚣声一如往常。

  那棵树花开如火,正是一棵树生命中最好的光景。但是我知道,那些花很快就会凋落,因为黄昏的影子越来越大。不久之后,那些曾经在高高的枝头上不可一世的花儿,就会落满地面,像乞降的旗帜,像沉重的叹息,又像冷却的热情,令人悲伤而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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