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5-6期，原文标题《你的病，听个故事就好了》，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我们认为没什么问题是在合适的时机读一本合适的书所不能解决的。”
记者/孙若茜
苏珊·埃尔德金（右）与埃拉·伯绍徳
苏珊·埃尔德金（Susan Elderkin）相信，她和她的两位朋友埃拉·伯绍徳（Ella Berthoud）以及西蒙娜·里昂（Simona Lyons），是最先将“书目治疗师”这个词带入日常使用范畴的人，他们从事的是一份重新将虚构作品和生活建立联系的职业。
最初是在2008年，他们三人在伦敦“人生学校”开设了书目治疗服务。具体治疗什么，很难一句话概括，我们不妨先看看治疗的过程。既然是治疗，就会有问诊，这三位书目治疗师通常会花费45分钟来完成这个流程。在这段时间里，治疗师会让他们的“病人”，或者说“客户”谈谈他们的阅读状况和品味，以及他们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之后，治疗师就会开出一张包含了大概6本书的“处方”。
曾经，一个纽约的女人找到苏珊·埃尔德金，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变了味道，已经没有爱意了。埃尔德金给她开的处方是伊丽莎白·冯·亚宁（Elizabeth von Armin）的《迷人的四月》（The Enchanted April），这本书讲的是四个女人由于各种原因导致情感关系出现问题，或情感关系缺失，然后一起前往意大利城堡的一个有趣的故事。在那里，她们发现可以做一些和之前不同的事情让爱意重新回到生活。几个星期后，纽约女人告诉埃尔德金，她和丈夫重新坠入了爱河。
埃尔德金的另外一位客户患有某种轻微的焦虑，于是，她向其推荐了一些有严重的事发生但结局美好的书——道迪·史密斯（Dodie Smith）的《我的秘密城堡》（I Capture the Castle）、H.E.贝茨（H.E.Bates）的《五月的花朵》（The Darling Buds of May）、赫尔多尔·拉克斯内斯（Halldór Laxness）的《冰川之下》（Under the Glacier）。这几本书中都发生了一些令人为难的事，但最终没人陷入其中，同时，主人公身边的人总能带来欢乐。埃尔德金说，有时候，决定你是否有压力的并不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而是你对它的态度。这位客户反馈说，这些声音仿佛真的来自她的内心，她身上的负担减轻了。
《故事药丸》
有的人会因为遭遇丧亲之痛、父母或伴侣身患重病，或者正在经历某种生活的重大变故，需要努力调整适应前去咨询，有的只是想找到一本可以和她的女儿共同阅读的书以便理解彼此，毕竟对孩子而言，书是可以打开某些艰难话题的明智选择。当然，还有很多人找书目治疗师，纯粹是因为爱书爱阅读，希望能和另一个书虫聊聊，发现更多之前不知道的非著名作家。就埃尔德金的经验，阅读疗法对那些感到不知所措、精疲力竭、紧张焦虑的人来说是非常有帮助的，同时，它也适合那些陷入某种窠臼出不来的人。
远在古希腊，人们就笃信书籍具有治愈效果。据说，底比斯城的一座古图书馆遗迹的门上刻着“灵魂治愈之所”。但直到1916年，才有了“阅读疗法”这个词，它是由一个名叫塞缪尔·麦克霍德·克罗瑟斯（Samuel McChord Crothers）的美国牧师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上发表的文章里提到的。那篇文章赞颂了《圣经》以外其他书籍的治愈力量。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阅读疗法”这个词的使用都围绕着童书和心理自助类书籍。
埃尔德金三人对自己使用的“阅读疗法”的定义当然有别于此，他们的所谓治疗和心理咨询有着共通之处，却显然也有着极大的不同。用他们的话说，或许可以看作是一种补充。人们通常会把他们的方式理解为一种有趣的、有创造性的、非常规的解决办法，并非严肃，但绝对是认真的。
这三位书目治疗师开出的“处方”全部是文学。这一点在他们后来出版的两本书里显而易见，一本是《小说药丸》，另一本是《故事药丸》，前者写给成人，后者针对孩子，目录里列出了所有你能想到或遭遇到的“病症”，比如：你担心被“剩”，不想当父亲，害怕衰老或者困在一段糟糕的感情中，你的孩子爱丢东西，不愿意做作业，不得不练习乐器或者交不到朋友；又比如你扁桃体发炎，遭遇流感，无法摆脱便秘或是不幸撞到脚趾，你的孩子有粉刺、个头小、得了水痘，或者裤子里有只虫子。很难想象，所有问题都可以靠读本小说或者听个故事来解决。
书目治疗师认为，没什么问题是在合适的时机读一本合适的书所不能解决的。他们说，文学作品可以有很多治愈方式——有时改变你的视野，有时帮你逃跑，有时让你觉得并不是一个人。有时作品的节奏韵律会像音乐一样，作用在你的大脑，让你清醒或者让你平静。故事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我们通过故事去理解我们的世界，去跨年龄传递智慧，去分享我们的人性。
借由《故事药丸》的中文译本出版，本刊对苏珊·埃尔德金进行了专访，她对我说，文学是被低估的资源，它可以有力地影响、改变一个人的灵魂。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书目治疗师”，你们自己也曾经被“阅读疗法”治愈吗？那算是最初写作《小说药丸》的契机吗？
苏珊·埃尔德金：是的。埃拉和我在刚到剑桥的时候就因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ler）而结识，我们都是英国文学专业（我的同事西蒙娜也是）。我们从未碰到过那么引人入胜的小说，让你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里面的故事，脑子里全是它。
我们第一次尝试阅读疗法是在埃拉给了我一本美国报纸专栏作家唐·马奎斯（Don Marquis）的《阿奇与梅海塔布尔》（Archy & Mehitabel）后。这本书是关于一只生活在马奎斯办公室的蟑螂的宏伟史诗，每晚当马奎斯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蟑螂就会跳到打字机（很老款的那种）上来写诗。这只蟑螂付出了很多的心血，它在敲击每个字母的时候都要全身用力蹦到那个键上，由于它无法同时按住Shift和其他字母，所以它的书里没有大写……埃拉知道我想成为一名作家〔在《小说药丸》之前我还写过两本书：《日落巧克力山脉》（Sunset Over Chocolate Mountains）和《声音》（The Voices）〕，我也告诉过她成为作家令我多么恐慌，纠结怎么处理来自出版社的退稿等等。我的能力能胜任吗？她就在扉页上写道：“如果阿奇能做到，你也可以。”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直到今天我都很感激她。
我们都是贪婪的读者，对我们来说文学都是被低估的资源，可以有力地影响、改变一个人的灵魂。但读到一本可以改造灵魂的书是看运气的——你很容易与一本好书擦肩而过。我们想好好利用文学的力量，不要让它们由运气去决定，让人们意识到有很多有2000年历史的好书就在那里，而且它们很有价值但你不必花很多钱去买它。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显然不可能遭遇过书中罗列的所有问题，那么，是首先预设了症状，再去搜集相关内容的书，还是相反，从已有的阅读经验里提炼出一些相关症状？
苏珊·埃尔德金：它们是复杂而综合性的。刚开始的时候，一个周末，埃拉和我在办公室列出来一个很长的清单，清单里写着我们想治疗的症状，还有所有我们知道的有强大治愈效果的书，然后我们花费很多时间开始匹配书籍和症状。当重新去读这些书时，我们经常发现它们也可以治疗一些其他症状——当你用治疗的眼光去读书时，你会注意到很多不同的东西。以葡萄牙小说家安东尼奥·塔布奇（Antonio Tabbuchi）的《佩雷拉坚持》《Perreira Maintains》为例，有很多理由推荐这本小说，我过去几年非常喜欢它。但是当我用阅读治疗的眼光再次读它时，我发现它对暴饮暴食有很好的疗效：书中主角由于不开心就敞开吃，但是当他发现生活目标的时候，他决定选择更健康的食物而且少吃。但是书里表述得并不明显，作者并未刻意让读者关注这些。如果你知道怎么去寻找它，你就会找到它，而且它会强有力地伴随着你。但你需要用心去读，这也是我们为大家“开药方”的原因。我们并不是给读者一个清单，我们是想教给读者如何去读。
三联生活周刊：《小说药丸》之后，为什么想到再写一本《故事药丸》？
苏珊·埃尔德金：很明显，因为这是创作的下一步。我认为阅读治疗对成年人来说是一种有趣的自我治疗方式，但是对儿童来说，阅读治疗是很重要的——从某种程度来说，它不仅仅是一本认真的书。当一个孩子面对一些困难时，比如在校园里被欺负，或者在家里被骂，一本好书就是一条生活线，让他们意识到目前发生的并不是他们必须自己去处理的。我的儿子两岁半时奶奶去世，我立马去当地图书馆借来所有内容包含同年龄段孩子失去奶奶的图画书。通过这些故事，我的儿子认识到了有些事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我们会难过一段时间，但最终我们还要回到以往的状态。
埃拉和我在创作《故事药丸》的时候都有了孩子，我们的孩子之间也有很大的年龄跨度。他们和校园里其他我们认识的孩子一样，对这本书的创作都有一定的帮助和参考。
三联生活周刊：《小说药丸》和《故事药丸》里面提到的书目你们全部都读过吗？
苏珊·埃尔德金：是的，我俩至少一人读过，如果在很多案例中出现我俩都会读。编写这两本书是一段充满惊喜的时光——我们发现一些新作者，我们重新阅读了很多过去觉得很好很令人受启发的书。有些我们20岁左右觉得很好的书，重读的时候觉得并没有那么出色——以第一本小说为例，当我们年长后不再觉得它那么令人印象深刻。但同时，有些作者比我们之前想象中更加出色。比如托尔斯泰，40岁去读他会比19岁去读他好得多。
我发现读这些书的过程本身对我的生活也很有帮助——当我们在创作的时候身边有很多大事发生。在写《小说药丸》的时候，我经历了结婚，儿子出生，两次移民，六次搬家，父亲去世……反复读这些书让我开拓视野，灵魂充实，忘却痛苦，得到激励。有一本特殊的儿童图书，奥利弗·杰弗斯（Oliver Jeffers）写的《心和瓶》（The Heart and the Bottle），让我理解了为什么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无法哭泣。一两年之后，我读了一本宣泄情绪的书，柯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写的《路》（The Road），它让我在父亲去世后第一次哭了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这两本书针对的读者群有些差异，你们在推荐书目进行“治疗”时，对大人和孩子有不同的标准吗？
苏珊·埃尔德金：这是个好问题。《小说药丸》里的书有各种各样的治疗方式——有时通过一个和你有相同经历却克服了这些困难的人物去激励你，有时会让你看到有些人比你的处境还要糟糕，这些书选择去描述事情的另一面。有的时候，它用文章的韵律去治愈你——比如海明威写的《老人与海》是一本让人静心的优秀作品，给人以永不放弃的韧劲，轻描淡写却又有效。对于孩子来说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治愈他们，那就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是孤立无援的——告诉他们，看啊，有人和你们一样，这是正常的生活，你们会战胜困难的。有些孩子很难直接表达出内心复杂的情绪，但是一本书也许就是关于他们正在经历的，也许是在学校被欺负，也许是爷爷奶奶的去世，也许是与父母的离别。书可以像一座桥，通过和监护人讲述书中的故事，他们也会讲述自己的经历，以及和故事的异同之处。
三联生活周刊：就你的经验来说，小说和故事的疗效通常对什么人更好？
苏珊·埃尔德金：我觉得对思维开放、热爱读书的人来说，是很有帮助的。
三联生活周刊：有没有碰到过不知道该开出什么“处方”的情况？
苏珊·埃尔德金：我想，我们还没有被难住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对于所有人来说，除了生活中最极端的情况，一本精心选择的书总会在某种程度上是有帮助的，至少是暂时性的——甚至它仅仅是一种逃避之所。我更喜欢推荐那种韵律比故事内容更能够影响读者的书籍，就像是堂吉诃德那些乐观的散文可以让你走出低谷。
我发现经典总是让人变得非常平静，简·奥斯丁、亨利·詹姆斯、狄更斯、托尔斯泰、勃朗特，那些经典著作把你带入到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节奏里，而如今的世界已经变得疯狂而繁琐。我们的许多读者都是对当代生活备感压力的，研究已经证实阅读会降低血压，比散步和遛狗还要有效。
三联生活周刊：人们通常说文学是无用的，而你们显然是在发掘它有用的部分，但“无用”不好吗？“有用”，或者说似乎有些功利性的阅读会不会恰恰遮蔽掉文学最迷人的地方？
苏珊·埃尔德金：在如今追名逐利的年代确实是这样的，我们总是在忙，忙着赚钱、健身、社交，有时漫无目的地做一些事是多么重要。我们抽出时间让自己去思考、做梦是很重要的，要不然我们怎么才能认识自己呢？书籍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精彩的空间让我们看到自己，发挥自己的想象。另一方面来说，我们会被所有接触到的东西影响——每一部电影，每一首音乐，每一幅画，每一次对话——去发现启迪，去寻找我们想要的，而不是把这种资源功利化。书籍是很有魔力的非比寻常的东西——是通往另外世界、别人心灵的大门——而且读书时智慧与乐趣同在。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希望这两本书所能带来的主要治愈效果是什么？或者说，希望由它们解决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苏珊·埃尔德金：书籍经常会探寻到每个读者的内心深处——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希望、遗憾等等。这些通常是通过交谈了解不到的心灵属地，即便是和你最亲近的家人。现代生活会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孤独。书籍虽然会让我们感觉到文化差异，和你的邻居还有生活在世界另一端不同人种、不同宗教的人的差异，但我们拥有更多的相同点。我们会因为恐惧、希望、爱这些更重要的事而团结在一起，信仰、思想、习惯的差异反而没那么重要。书籍会让我们明白人类终究是人类，无论身在何处。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读来自世界各地的小说，我真的觉得我们会少一些冲突，对彼此多一点同情。
三联生活周刊：这两本书里各有一些书单，每单10本，不同主题。似乎这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开药”方式，它们是怎么形成的，比如《小说药丸》里有一个以年龄划分的书单，从20岁到100岁都该读些什么，你们是如何决定的？
苏珊·埃尔德金：我们很强烈地认为有些书需要你在特定的年龄去读，这样才能从中获取更多。举个例子来说，在我20岁的时候我记得我很喜欢罗伯特·M.波西格（Robert M.Persig）写的《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但是当我40岁再去翻阅它的时候却没有以前的兴致。但是我依然很庆幸我在20岁的时候读过它。所以关于年龄的清单是用来帮助人们在合适的年龄找到最好的书籍。
我们也意识到了大家阅读的时候有很多“阅读障碍”——因此关于各式各样阅读障碍的治疗方法也贯穿整本书。有人很难挤出时间去阅读，也许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问题，也许还有人当他发现世上有很多书可选择时就不知如何去选择。当你被其他事情羁绊不能坐下来读书的时候，其实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够帮你。
（实习生张佳婧对本文亦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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