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枫韵
1941年5月14日，备受抑郁症折磨的魏特琳，关紧了门窗，把煤气阀开到了最大。
55岁的魏特琳，今天身上穿的是一件蓝底白花的中国旗袍，这是她在南京时，最喜欢的款式。
她对着镜子仔细抚平衣服，回转身，缓缓躺在床上。
煤气犹如一条游弋在炉灶上的毒蛇，嘶嘶作响地吐着芯子，向魏特琳爬去。
魏特琳的意识有点模糊了，她将头转向窗外，望着东方的天际。
窗外阳光和熙，蓝天白云下，一群活泼美丽的中国女孩，手中挥舞着绚丽的鲜花，欢呼着向她跑来。
魏特琳笑了。一年多来，她可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孩子们越来越多，后面跟着她们的母亲。魏特琳的脸上，浮现出恬静而优雅的神色，整个人，犹如一尊慈祥的观世音菩萨，向姑娘们张开双臂......
01
1937年7月7日，正在青岛度假的魏特琳，收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驻扎在北平郊外的日本部队，借口一个士兵失踪了，向中国守军挑起了事端。
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加快了侵略中国的脚步。
这是一个不好的消息，魏特琳立刻结束了假期，匆匆赶回南京。
作为金陵女子文理学校的代理校长，魏特琳担心耕耘了十几年，矢志帮助中国妇女接受教育，改变其社会地位的事业，受到战争的干扰，甚至被迫中断。
当她心急如焚地赶回南京，才发现，局势的糟糕，很不幸验证了自己的担心：中国东北已经沦陷。日本人的野心无限膨胀，南京也受到了战争的威胁。
迫于形势，女子文理学校理事会研究决定，按惯例8月份开学的日期，被推迟到了9月20日。
南京全城都在备战，8月14日，魏特琳和总务处长一起，请来了军事专家，指导工人，准备在校园里挖防空洞。
虽然战争迫在眉睫，但是魏特琳依然幻想，她的所有计划都能得到执行：扩建校舍；开办妇女技能培训学校；及时接纳新生入学。
工作间隙，魏特琳会虔诚地祈祷，和平不要受到破坏。
为此，魏特琳亦试图呼吁世界各国同仁和政界，给日本军方和民众施加压力，迫使他们撤回侵略部队。
魏特琳的祈祷被上帝忽视了，8月15日，日寇的飞机开始对南京进行轰炸。
在南京的外国人纷纷撤离，美国使馆也发来了通知，希望魏特琳等美国人，或者尽快回国，或者暂时离开南京。
但是魏特琳委婉地拒绝了，她决定和学校以及她的学生们在一起。
轰炸越演越烈，南京军民进入了全面抗战的状态。连金陵女校，都加入了支持抗日的行列：女学生和附近的妇女一起，在学校中赶制了一批军服。
市民期望自己的军队，能够把日寇阻止在南京城外。
8月31日，政府当众枪毙了18名汉奸，这里面不乏身居要职的政府官员。在被击落的日本飞机里，发现了这些汉奸卖国的证据：地图上面，很精确地标出了南京许多要害部门的位置。
９月１日下午，魏特琳找到女教师吴贻芳、娄遵宜，三个人坐在一起，讨论金陵女校下一步的安排。
面对将来的不确定性，三个人忧心忡忡。
娄尊宜不由对那些软骨头，气愤填膺：“魏特琳小姐，如果我们被打败的话，那不是因为我们的人民缺乏勇气，而是我们的队伍中有汉奸。”
魏特琳被娄尊宜的骨气感动了，她向国内的朋友诉说：“我多么希望世界能够了解这样的中国女性啊！她们是多么勇敢地面对祖国的未来和可能的失败！”
魏特琳也憎恨那些汉奸，在日记中鄙视地谴责这些人：“这是目前危机中最可悲的事情之一。当一些人为自己的国家牺牲一切的时候，另外一些人却在发国难财。”
面对形势的不断恶化，魏特琳领导留校的管理人员，储藏了有价值的教学器材，购买了灭火器，并将档案打包送往了上海。
02
日寇的军队离南京越来越近了，战争吞噬了南京周边的宁静。失去家园的难民们涌进南京，进入了以外国使馆，教会学校为中心的安全区，躲进了安全区里的避难所。
金陵女子文理学校，是众多避难所中的一个。本来按照之前的计划，这里能够收容350名难民，可是随着形势的恶化，难民源源不断地涌来，高峰时竟收容了上万名之多。
早在日寇轰炸南京之初，魏特琳到美国大使馆，向大使讨了一面硕大的美国国旗。此时，她带人将国旗，铺在了校园中最显眼的草坪上，以震慑日寇的轰炸机。
12月13日占领南京的日寇，第一次进入了金陵女校的领地。
听到校工的报告，魏特琳赶到学校饲养场，利用自己的外国人身份，赶走了在那里抢劫的日本兵。
魏特琳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头。日寇惨无人道的杀戮，正在南京市区上演，惊慌失措的难民们，犹如被豺狼追赶的羔羊，拼命躲进安全区，躲进避难所。
为了更多的女人和孩子得到庇护，魏特琳和她的同仁，把学校内的每一寸地方都腾了出来。
难民太多了，衣食住行都需要安排管理。所有的琐事，让魏特琳和她的同仁们，每日忙的犹如陀螺。
作为学校的管理者，魏特琳不但要操心任内的事，有些被战争弄得晕头转向的邻居，遇到生死攸关的事情，也要她向求助。
在金陵文理学院的街对面，住着一个裁缝。这是一个实在人，他竟然答应撤离的政府工作人员，帮他们收藏带不走的文件和物品。
面对日寇无节制的屠杀，这些带有政治标记的东西，成了要命的定时炸弹。裁缝害怕极了，他找到了魏特琳。
魏特琳派人帮他把东西搬到了学校，并且协助他把所有危险物资，都扔进了学校的焚烧炉中。
用了半天时间，裁缝的“定时炸弹”才完全销毁。
当日本人的疯狂到了极致时，美国使馆又一次通知魏特琳撤离。同时明确告诉她，使馆员工已经开始疏散，择日大使馆就要关闭了。
为了留下来，魏特琳给大使写了一封信。
她在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和愤懑：“我认为，如果城里所有的使馆都降下国旗，并撤走人员，这将是一个悲剧。因为，这意味着日本甚至在没有正式宣战的情况下，就可以对南京进行无情的、毫无顾忌的狂轰滥炸，我希望日本空军无法得到这种满足。”
为此，魏特琳拒绝离开中国，她要和中国人民一起赶走日寇，赶走战争。
魏特琳与日寇的直接斗争，在12月13日拉开了帷幕。
这天晚上，一小撮日本兵占领了金陵学校的粮库。魏特琳听到消息，立刻赶向那里。
蛮横的日本兵面对魏特琳的谴责，居然举枪驱赶她们，不许靠近房屋。
这让魏特琳很沮丧，因为那里存放的粮食，是金陵文理学校，让难民和留守的工作人员，得以度过难关的保证。
中国军队开始撤退，不时有消息传来，日本兵在枪杀南京市民，因为他们坚称，这些都是战败的中国士兵。同时中国妇女惨遭奸杀的消息，也如秋天的落叶一样，满城飞舞。
难民在增多，魏特琳和她的同仁，把那些试图进入校园避难的男人劝走，以便给妇孺留下更多的生存机会。
国际准则已经无法约束日寇，教会学校的招牌，也保护不了金陵女校了。日本兵闯进校园，将他们认定为士兵的人挑出来，就在学校的花园里，杀死了他们。
为了阻止更多惨剧的发生，魏特琳不顾个人安危，在校园的各个入口疲于奔命，尽量利用美国人的身份，挡住那些禽兽。
魏特琳的内心极其焦虑，她用尽心机地保护着校园里的难民，但是却无法阻止门外的生灵涂炭。
一天，魏特琳正在大门口警戒日本兵，突然一阵凄厉的求救声，由远而近传来：“放了我们，救命啊！”
随之，一辆卡车从门前驶过，车上十来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哭喊着，挣扎着。
她们看到了金陵女校，看到了魏特琳，立刻满怀希望地求助魏特琳：“救救我，救救我啊！”
几个日本兵饿狼一般，对她们龇出獠牙，凶狠地将她们摁在车厢里。
魏特琳听着她们的呼喊，心如刀搅。她为自己无力拯救她们而羞愧，为女孩子们凄惨的结局而心悸，为日本兵的野兽行径而愤恨。
许久，女孩子们那恐惧和绝望之色，都在魏特琳的脑海里不断闪现。
南京沦陷后，市民尸横遍野，妇女被奸淫虐杀。一幕幕由侵略者导演的惨剧，震撼着魏特琳那颗充满博爱的心，使她一度不相信自己的感官：“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野蛮残暴的族群”。
03
面对日本人毫无约束的兽性，魏特琳只能不断向上帝祈祷，希望战争尽快结束，中国人民尽早脱离苦海。
她始终坚信上帝的忠告：“你的愿望会实现，因为你就是力量和荣耀”
为此，她毫不吝啬自己的力量：每日坚守在校园，驱赶骚扰难民的日本兵；从强盗手里，解救被捕的校工；伴随逃难的中国人进入保护区，以防止他们被日本兵抓走。
此时的魏特琳，犹如一个圣斗士，守护着正义的界碑。
12月17日晚饭后，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闯进了校园。
他们勒令魏特琳等外国人离开，但是魏特琳告诉他们，自己的家就在这里，所以她哪里也不会去。
日本兵狠狠地打了魏特琳一记耳光，然后将魏特琳和所有的学校员工，都赶出了校门。
在学校正门，魏特琳看到很多人被逼迫着，跪在了门外的马路边上。
一个日本军官，让魏特琳把自己的员工挑出来，其余的人，将被日本兵抓走。
魏特琳努力说出这些中国人的名字，希望自己能救下更多的人。
但是日本人没有给她那么多机会，直接按照国军士兵的名义，把很多人带到一旁的坡坎下枪毙了。
当魏特琳为没有能制止日本人的兽行，而难受的时候，更大的灾难，在校园的另一边发生了。
一阵凄厉的哭喊和尖叫声，突然从侧门传来。魏特琳想赶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被日本人拦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个日本军官终于从院里出来，带着日本兵走了，魏特琳急忙向侧门赶去。
刚刚返回院里，就有人哭着告诉魏特琳，趁着她不在，日本兵抓走了一些女人。
这些人的命运，魏特琳不用想，都知道会多么悲惨。
这是一个罪恶的开端，随后的日子里，日本兵几乎每天都会进入校园强奸妇女。魏特琳犹如一个徒手猎人，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驱赶这些禽兽。
情况越来越糟，魏特琳很沮丧和愤怒。她找到美国使馆，使馆留守的工作人员，为她写了两封信，并且派了车，送她到日本使馆进行交涉。
日本使馆似乎很通情达理，他们答应了魏特琳的要求，不但在校门口贴了告示，不许日本兵进入校园，还答应派宪兵到女校执勤。
事情好像办的很顺利，魏特琳的心情好了起来，她甚至想给为她们开车的司机一点小费。
但是这个中国司机拒绝了，他极其感恩地对魏特琳说：“使中国人免遭彻底毁灭的惟一原因，就是南京有为数不多的十几位外国人”。
面对这个五尺男儿的无奈，魏特琳心中没有自豪，有的却是对整个中国人民的同情，和对战争的焦灼：“如果对这些毁灭和残忍，没有任何限制的话,将会是什么样呢？”。
善良的魏特琳，没有想到，日本人是多么狡诈和虚伪。
二十五个负责整肃军纪的宪兵，来到了女校。白天一切都还平静，晚上，这些宪兵便成为了地道的流氓加恶棍。每天晚上，都有妇女遭到强奸。
魏特琳愤怒地找到了日本驻军的头目，控诉了宪兵的兽行。
12月24日，一个日军的高级将领，带着翻译来到了金陵女校。他向魏特琳提出了一个要求，让魏特琳给日军在难民中找一百个妓女。
“我们的士兵有了合法的去处，他们就不会强奸妇女了，你这里也会得到保障。”
军官通过翻译，厚颜无耻地对魏特琳说。
魏特琳看着军官那张充满邪恶的脸，真的很想扒开他那身人皮，看看他是不是有一个魔鬼的灵魂。
跟来的翻译，是一个岁数很大了的中国人。
他走到愤怒的魏特琳身边，轻声跟她说：“你最好是满足他。现在外面的情况你应该清楚，每天都有妇女被奸杀，为了让成千上万的人活下去，倒不如让一部分人做出牺牲。你仔细考虑一下，是不是这么个理。”
翻译的话提醒了魏特琳。想到校园有近万人要保护，想到维持军纪的宪兵，监守自盗强奸妇女的情境，魏特琳垂下了高傲的头。
但是她做了最后的努力，要求日本人，不能强行带走良家妇女。在军官答应了之后，她踉跄着走出了门。
日本人选了许久，带了二十九个人离开了校园。临走时，日本军官对魏特琳抱怨：那些妓女听到消息之后，都躲了起来。
这件事情的发生，让魏特琳压抑的心情，又添了一份沉重的愧疚。
那些留下的妇女，因为担心日本人再来选人，总是心怀忧虑地缠着魏特琳，希望她能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
而魏特琳做梦也没想到，这件事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由于魏特琳的不懈努力，女校为近万名妇孺争取了安全。那些生活在魏特琳的庇护下的难民们，看着日渐憔悴的魏特琳，终日不得安歇地同日本人周旋，心中充满了感激。
她们把魏特琳比喻成为观世音菩萨，恨不得每日顶礼膜拜。
中国人民喜爱的魏特琳，却受到了日本人的嫉恨。他们授意刚成立的南京伪政府，对魏特琳进行陷害。
一天早饭时，一份摆在桌子上的报纸，吸引了魏特琳，那是伪政府把持的《紫金山晚报》。
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用心险恶地污蔑魏特琳，说她为了个人利益，向日本人出卖中国妇女，逼良为娼。
报纸的造谣，迷惑了一些不明就里的市民。魏特琳走在街上，不时有人对她指手画脚，重复着伪政府的谎言。
魏特琳无法向公众说明事情的真相，而更严重的伤害还在后面，金陵女校的实际负责人丹尼森夫人，笃信无风不起浪。
她固执己见，根本不听魏特琳解释。
面对民众和校长的误解，魏特琳很伤心，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
不久她交了一份辞呈，离开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南京，回到了美国。
04
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西科尔小镇，魏特琳孤独地卷缩在自己的卧室里。
她的回忆，犹如一艘飘忽不定的小船，载着思绪，不断地在时空隧道中穿梭。
早在1912年，二十六岁的魏特琳，就到过中国。在安徽，她看到穷困的妇女，被教育忽视了，立刻产生了一种急迫的使命感。
她在安徽合肥，建立了一所女子学校，决心为中国女性的教育事业，献出自己的爱心和力量。
五年之后，魏特琳考入了伊利诺州师范大学，回到美国接受深造。毕业后，于1927年，作为一个虔诚的传教士，魏特琳又回到了中国，并且为自己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华群。
这次她应聘了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任教务主任。
搞教育，魏特琳是极其认真的。她鼓励女学生们走出校门，开拓视野，向社会汲取知识。然后在将取得的知识，回馈给社会。
在教会传道时，让她有机会接触到了家境贫穷的妇女。
魏特琳发现，这个庞大的群体，既没有文化知识，也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很多女孩子，生理期到来时，使用的竟然是肮脏的布片，连最起码的健康常识都不懂。
这让魏特琳很着急，为此，她主办各种培训班。深入细致地向妇女宣讲卫生知识，教给她们如何保护自己的健康。
除此之外，魏特琳还开设诊所，为贫穷妇女看病。
就这样，她年复一年，为中国的妇女教育奔忙；日复一日，将自己对中国人民的爱，发扬光大。
她把全部心血，都泼洒在了南京这块美丽的土地上，甚至一生没有结婚。
可是如今，她那颗善良的心，被战争的阴霾，压的沉甸甸的。
她那原本结实高挑的身躯，被邪恶的谣言，摧残的如寒风中的垂柳，萎缩的再也无法阿娜多姿了……
煤气弥漫了整个小屋。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小屋里，一个心怀大爱的女人，正孤独地飞向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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