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尹奥，甘肃陇南人，生于六十年代的尾巴上。甘肃陇南市作协会员，有作品散见于地方杂志报刊。原文《河流笔记》刊摘于《开拓文学》2016第三期。
一
裕河，是因为河流丰沛而得名吧。裕，从衣谷声，衣服饶也，会意字。用裕来界定河，就附于了美丽的生命。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解释美，即“羊大为美”。我们的祖先最早的生存方式是游牧的，主要是放羊。必须把羊赶到水草丰茂的地方，临水而居。羊大则肥，自然就美了。根子里水是一条剪不断的红棉线，与河流牵挂在一起。有河流才会蕴育生命，才会产生美。
二
水是与生命同在的。一个人的生命是由70%的水份组成，足以证明水是占据人类生命的重要支柱。
我们每个人在母亲怀胎的十个月，是水养育生命。而就在这十个月，我们每个人在母亲河里学会徜徉，学会游泳，学会了生存。趟过母亲河的那一声啼哭，或许是对母亲河痛苦的感恩，抑或是与母亲河痛苦的告别。
三
我的故乡，气候温润，河流纵横，溪涧密布，养育了丰绕的草木生灵和淳朴厚道的乡亲。
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流。我很小的时候，五六岁那般大小，就在这条河里学会了游泳，也伴我度过美好的童年。
多少次，我想写写这条河，但不敢动笔。总是觉得功力欠佳，表达不了对她的思情，又怕降格了她的精神。
这条河，给了我两大本领，给了我童年无限的乐趣。
游泳，是我童年必做的事。以后，我游过白龙江，也游过黄河，都是在这条小河里打下的基础。那时候，只要大暑已过，我们一般大的小孩，自带锄头镢头之类的农具，把河流堵截一段，形成二十多平方米大小的平静水面，深则淹过我们的头，浅则过膝。开始学狗刨，随年龄的增长，游泳的技巧越来越多，越来越娴熟了。
我们总想的是，天天都有太阳出来。恰好与大人们的想法相悖。大伏天，太阳烧焦了玉米叶子，庄稼蔫了、黄了、枯了，大人们盼望着下雨。太阳天天出来，却随了我们的意愿。
在河道旁，我们用石板、石条堆砌成椅状，一排排，整齐落座，各是各的。有大有小，有丑有俊，但都有幼稚的乐趣。
我们在河里折腾困了，钻出水面，就爬在大石头上烙。先烙胸前，再翻身烙背，身体的模样留在石头上。石头滚烫得像烤饼子的炉，烙得全身彤红。后背是灸热的阳光，热辣辣地粘在身上。全身烙舒服了，就去沙堆，经过灼烙的牛牛子，也胀得很大，我们使劲地把沙子往牛牛子里灌，沙子灌得牛牛子很饱满，但这是乐意的，比着谁的大，谁的小。现在想起来，这是最科学最朴素最原始的包颈手术。这些事做完了，就各坐各的石椅上，使劲捏搓自己的牛牛子，让他膨大到极限，几个凑在一起，比着大小。不远处，走来了一个女的，那怕是自己的母亲，大伙一哄而散，躲在大石头后面，来不及躲的，一头扎进深水区。躲的目的只有一个，怕羞，不能让女人看到自己的牛牛子。
一个大热天的下午，刚放学的我们，直奔水滩，那种迫切，那种急切，那种势不可挡，现在想起来，真是呵呵了。比我大两岁的一个孩子，跑得最快，用最快的速度剥掉衣服，扔掉书包，一头扎进滩里。刹那间，水面殷红。他没有把持住自己的力度，没有把握住水的深度，头顶撞开了花，血直往出冒，水面染红了，我们惊呆了。急忙叫了他的大人，到村医那里缝了几针。他现在活得很健康。不要是这水，他还有命吗？是这水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四
捉鱼，是我们童年的最大乐趣，也是我的强项。
学校离我家有三里地，是顺河流而下的。每天下午放学，我们三五成群，沿河流捉鱼回家。大一点的孩子下水动手，小一点的给他们提鞋，抱衣服裤子，跑腿打杂。用水蒿杆做成鱼串，把捉到的鱼串成串，过一两分钟，在水里泡一下，天气大防臭。这都是我们小一点的孩子干的。我经过了这段活计，大一点的孩子退役了，我们成了下水的高手。
捉鱼，是要用眼，用水，用脚的，是要有智慧的。依照经验判断，那个石头底下藏着鱼，那儿没有，要一眼判定准确。要用手、脚判断石头底下的鱼有几个进口和出口。判断准确后，需要几只手，人手不够，就得用脚手并用堵住出口，以避免鱼跑掉。手脚不够用了，我们也就有搭手锻炼的机会。我的判断没有落空过。每次一抓就是七、八条，一般都是五寸左右的鲤鱼。最大的一次有一尺来长吧，甩出水面的时候，把我不会抓鱼，刚从陕西回来的旱鸭子表兄，吓了一个仰面朝天。
每天这样，天天如此。二尺多长的蒿杆子，串二三十条鱼，丰收回家。在锅里打上水煮，撒把盐，蛮香。那鱼的味道，现在也许是永远也尝不到了，因为那是童年的味道，那是童年的河流。
那时候，是生产队，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是缺吃少穿的。是这条河流给我们生活补给，而且是美味的补给，营养的补给，生命的补给。
十三岁那年，我去了外地上学，也就是很少捉鱼了，很少几乎是没有尝到这条河里鱼的味道了。每每趟过这条河流，我总想到的是鱼。又过了几年，鱼疼精开始暴行，大大小小的鱼儿就消失了，我再也看不到童年的鱼。我的生命里有了很大的缺失感，过去的已经成了传说。
五
因为这些，我们应该像我们的先人那样，从内心深处尊敬和热爱河流，对她怀着畏惧，怀着一种崇拜。
河流，可以见证历史，也可以改变历史。在河流上，孕育了世界文明古国，推进了人类文明。在一些河流上，曾经硝烟弥漫，多少生命由此而消失。在中国的版图上，河流上有着草船借箭、火烧赤壁等惊心动魄的故事。打过长江去，从此而改变了中国的命运。
是因为水，或者是河流，改变着、丰富着人类的智慧，苏伊土运河、京杭大运河，展示着人类力量的伟大。在河流上，养育了苏格拉底、德谟克利特、亚里士多德等许多影响人类思想的伟大智者。新疆淳朴勤劳的人民，创造出的坎儿井，至今无法破译的灌溉技术，……。
河流本身，是一位阅历无限丰富，内心有着无尽藏纳的长者和先知，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是河流把历史本身大地的往事都镌刻在河流弯曲的身上。随便一粒沙，一块河边的石头，一片沉在河底的树叶，和那些逝去的鱼，都记载着过往时光的沧桑际遇，导演了有多少惊心动魄的事件和爱情故事。随手拾起一粒石子，在它的细密的纹路里，感受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浓缩着人类足迹的时光密码。
河流，是一位博大精深的百科全书，具有无穷无尽的原创力。是她，凿通万山，培育万物，养活万民，灌溉万世。如此大学问和大本领，河流竟是无师自通，无往不利，是何故？是因为河流秉持了“参天地，赞化育”的大道，利天下而不自利一分，育万物而不独占一物，真正做到了为天地工作，为众生操劳。得大道者，方有大学问，有大德，大智慧，大本领。智者乐水，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河流来到世间，就是为了彰显大意，广施福泽，蕴育生命，创造奇迹。
河流，是一位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她见过了高山旷野大世面，见过了深壑巨岩大事物，但她从不攀高弃低，从不喜大忘小。相反，她总是牵挂着低处，在低处汇聚了最多最深的情愫；她总是怜小惜弱，弱小者投身到她的怀里，总能保到他的庇护和养育，无论是一只小鱼小虾，一只小小的水蛭，一条隐姓埋名，藏身泥沙的小蟹，仁慈的河流都为他们准备了足够的口粮，并传授洄渡游流险滩的方法和技巧；即使是可怜的乞丐和逃荒的难民，只要来到河流面前，也总赐于吃的，岸边林子里的草莓、野果、猕猴桃、抑或是鱼腥草、野萝卜，这是河流为那些被命运遗弃的生灵储备的救济粮；或是渴了，那么，随意喝吧，露天敞开的河流就是任你痛饮的自来水和大水缸，尽情吸吮吧，吸吮的是母亲的乳汁。
而随着老磨房老柳树摇动的柔软手臂的提示，会隐隐看到对岸，看见了久违了的温暖的炊烟和故园的亲情，亦或是母亲的召唤。
六
河流，是一位浪漫情怀和写实手法完美统一于一身的天才美学家、文学家、诗人、艺术家、音乐家，她一路制造美景，一路创作山水画、水墨画和西洋画，一路展示摄影照片，一路举行独唱、男女二重唱，童声齐唱和多声部合唱，且场场都是义演，句句都是自然真情地唱，都是天籁之音；一路演绎着爱情悲剧，情节扣人心弦，高潮迭起，吞噬心灵，撕咬生命；一路触景生情出口成章，见山吟山，见鸟颂鸟、见风赋风、见月咏月，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从身旁走过，也不忘记仔细为她剪一幅生动的侧影，作为一首诗的插图。
凡是河流走过的地方，都是有意境，有美感，有风情的好地方，即使一个偏远的小村落，被清亮的河流轻轻一绕，就变成了令人眷恋的桃花源。有水地方就有了灵气，就如同我的故乡。
河流有着说不完的见闻和传说，有着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深沉思想。当然，河流也有着难以言表的孤独和忧伤。那么，河流深邃的内心究竟藏着怎样的思想和忧伤？我们人类是无法解读的，也是不能解读的。或许一条小鱼对河流的理解，比我们深刻得多。在河流面前，我们是那么无知和自私，就像我的童年那样，懵懵懂懂。
七
就是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她对我逐渐遗忘了的家庭数百年的家谱，也能倒背如流。我们宗族的爷爷的爷爷，也许是从南方而来，逐水而居的。
是这条河流，让那个头被撞破的小男孩，如今抱上了孙子。是这条小河，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脱光，洁白的胴体，是那么美丽。然后心怦怦直跳，就这样产生了爱情。
走近一条河流，就像走近一位母亲或女神，不该怀着轻薄的心思，去亵渎她感情的碧波，去蹂躏她洁净的白沙，去盗取她河心的金子，而是怀着对母性之乳，对母亲之爱的一份敬重，一份挚爱，轻轻地，端庄地，礼貌地走向她。她是懂得，我们是她的子孙，我们离不开她的乳汁和情感。这些是我们与生俱来，出自生命本源的真挚感情。
八
面对一条河流，一脉小溪，一眼山泉，一泓碧潭，是一种生命，比生命还要久远和幽深的更本源的存在，是孕育生命的生命。
当我俯身看见，那么温柔的河水里，泉水里，都有自己的清澈倒影了，与我面对面，辨认着我，欣赏着我。我此时的心里，荡漾着该是怎样一种纯净、喜悦的感情。那钟情的少男和怀春的少女，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红晕，显得更加漂亮。
如今，小河的鱼儿消失了，还能够唤我乳名吗？有月亮的夜晚，月光撒在小河上，叮当作响，像一条金丝带浇过沉睡的村庄，有爱情和生命的诞生。
有小河流淌的村庄，就有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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