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响嗒嗒嗒

康贵春

晴天丽日,春风送爽。妻子进门的那一刻,突然家里晴转多云,多云间阴,紧接着进入雷雨前惯有的静默期……

躲着妻子脸上那片含雨的乌云,我闪进厨房乖乖的准备午饭。淘米,洗菜,锅碗瓢勺早已玩溜了,不做饭难不倒我,关键是我做熟了摆上桌了,老妻不给吃,我的脸上也阵阵愁云。

省会石家庄东部有条谈固大街呈南北走向,这条街从南二环向北穿槐安路,跃裕华路,跨中山路,与建明路交叉时,天择地灵人聚,形成一个日用品市场,其中又以服装布匹为盛,服装布匹又以中老年服装和家用床上品种最繁。这样那些石家庄大妈们就成了这里经常光顾的客人,老妻当然也不例外,只是每次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进门就愁、就急、就气,有时还得响几声雷下点雨……

其实都为那台至今没有进城的缝纫机,市场琳琅满目的布品非常便宜,不买,心里痒痒。买了,缝纫机一直还在矿区旧家做不成,几年催我,我就是不办,家里的天气就时常晴阴转换。

说起那台缝纫机,还真有点故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资极度匮乏,家户富足的标配是“三大件”,即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谁家娶媳妇,嫁闺女,男方买得起,女方要得到,自然是万全之美,锦上添花,那日子过起来就舒心多了,如果“三大件”啥都没有,婚事很难成全,如果缺一件也会多个遗憾,有的家庭为了孩子婚事只好承诺在前,日子好了,富裕了,一两年给补上,或先把购置钱押上,那样也会勉强成事。

我成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三大件”当然要置办,但是给女方买了自行车和手表,缝纫机就难啦,一是买不起,二是买不上。买不起是因为全家七口人,只有我和父亲上班挣钱,母亲操持家务,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要上学,要吃饭,为我结婚父亲已借债三百多元,凭我每月38元工资,根本无力去买。买不上是全国十几亿人,只有上海三家缝纫机生产厂,生产着“飞人”、“蝴蝶”、“蜜蜂”三个牌子的缝纫机,供不应求,只好凭票供应,票就发到机关、工厂、单位、学校,要等到有票了轮到自己,可以说比登天还难。

幸运的是,我这个媳妇不但人长得漂亮,身材高挑,知书达理,关键是心眼好,尊老人,识大体。她明白坚持要台缝纫机,那么我的两个弟弟成家父母也得给未来的两个儿媳买缝纫机。家里更困难,老人负担更会重。她和我商量,过了婚事,两人过日子省吃俭用,攒钱自己买,父母这才放下心,婚事喜庆顺利,邻居都夸媳妇懂事,我自然乐不可支。

婚后,我和妻工作之余,搭棚喂鸡,开荒种菜,㧟筐拾碳,辛勤劳作,不算富裕,尚可温饱,两三年下来赞了一百多元,钱够了票没有,只好耐心等待,久等不见音讯,偶然听我的好友杨白旦说,他的新婚妻子在贾庄供销社管仓库,如果缝纫机来了,他会第一个知道消息。他妻子也算忠诚,给我俩甘心当“卧底”,整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到准确情报后,如何才能拿到缝纫机票呢?我的供给关系在区机关,供销社的票是发给公社机关和各村庄的,走的不是一条路啊,兔子急了会上房,鸭子急了会上架。我想起一句俗话“使着脸上,吃的肥胖”,只好厚着脸皮上。我一个小科员有谁会理这张脸哪?我想到了贾庄公社党委书记吴素昌。吴书记管着十几个村和一大堆社队企业,当然管着公社供销社,老人家一言九鼎,一通百通。我仗着在宣传部工作,多次采写吴书记事迹,与吴书记较熟的关系,登门求助。佯装夫妻反目婚姻危机,父母急病,孩子可怜……说的吴书记慈悲大发,爱民如子,决定救我于水火之中。拿起电话打给供销社主任高端庭,大事告成。一台闪着金灿灿漆光的上海“飞人”牌缝纫机搬到家中。那年代这样的事叫“走后门”,还没有和特权挂钩。

妻子是穷苦人家出生,自幼丧母,在村里跟着老爸和哥哥学会了耕种锄割所有农活,在生产队是干活能手,能吃苦人缘好,高中毕业后被村里推荐进城上中专。每月12元的生活费,她省吃俭用千方百计能省出四五块钱,花两三块钱买块布给父亲、哥哥和自己做件衣服,到我们俩结婚后好多年她还穿着上学时买的那件绿军装褂子。

家里有了缝纫机,妻子皆大欢喜,每天下班回到家中她都沉醉在缝纫机当中,房间里经常欢快地回响着“嗒嗒嗒嗒”的缝制声……孩子的罩衣小褂、短裤、鞋垫,床上的床单、被罩、枕套,屋里的窗帘、门帘、椅子垫都是出自妻子之手。结婚四十多年妻子始终与那台缝纫机不离不弃。从最初的物资局宿舍三间瓦房,南征建设银行宿舍楼上,又东进红房街三室二厅二卫可算形影不离。

改革开放后,物资极大丰富,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老三大件先是换成“彩电、冰箱、洗衣机”,后又换成“空调、音响、录像机”,当下已变成“小汽车、手机、电脑”了,随着生活条件逐步变化直接从市场网上购置的成衣和布制用品增多,缝纫机的功能越来越淡化,逐渐被冷落。以至我们退休进城养老时就没有考虑让它随迁转城,老伴几次让我拉倒市里,都被我拒绝。

谁知那个可恨的建明中路布匹市场,硬是把老妻的缝纫机梦复燃了,如果不让她圆这个梦说不准过了一辈子的日子真要危机,那可是影响“白头到老”的初心啊,老伴老伴,老来作伴。老伴不开心另一半也不舒心。我决心痛改前非,从善如流。

我驾车亲征矿区,硬是把那个古董放倒塞进汽车后备箱拉进市里了,到了单元门口,从车上往下请时不小心把棕色机板擦了一块,妻子一阵心疼,上楼时遇到了困难,缝纫机是铸铁架死沉死沉,不能扛,不能背,不能提,不能抱,只好两人抬。抬吧,楼梯太窄,横着抬盛下缝纫机就盛不下两个人。只好一上一下两人脸对脸抬,妻在上边抬着拽着倒退上台阶,我在下边抬着挺着往上冲,楼梯陡台阶高不能放不能歇,两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无奈之时楼梯响人上来。是楼上新婚不久的小两口,门口大红喜字还发着耀眼的光彩,高富帅开着凯迪拉克,白富美开着大宝马。我和老妻满心期待一对年轻人助一臂之力,谁料俩人的眼神却是让我们闪开腾地儿让他们上楼,俩人侧着身贴着墙匆匆挤上楼梯,又回身居高临下,投给我俩一个怪异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俩老古董抬着一个老古董,万万碰不得啊!”

楼梯虽窄,让你半边又何妨?世界很大没谁俺照样活精彩。我和妻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劲,竟然一鼓作气抬上了三楼,进得门来,当我们稳稳当当地像家财万贯的古董一样,把那台“飞人牌”缝纫机摆到卧室里时,老妻扭头朝门外走廊回头一眼,“哐当”一声关上大门,放开嗓子一板一眼地来了一句“红灯记”李奶奶地唱腔:“我看那富贵荣华如粪土,穷苦人粗茶淡饭分外香”。声音响亮,高亢,激越,好像是唱给自己,又像是唱给什么人,楼上楼下都能听得清。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从此老妻又常踏起缝纫机,家里的活儿并不多,也无关能省下多少钱,她只是愿意听听那熟悉的声音,那是伴她多半辈子的嗒嗒机声。机声里曾经有对幸福生活的追求,有艰难困苦的回忆,有美好未来的憧憬,那种情结都浓缩在缝纫机的嗒嗒声中。

我打开手机,悄悄给她发了一条微信,表情是一枝玫瑰花和笑脸,文字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己亥立冬日于北海

缝纫机走起来动静大(缝纫机响嗒嗒嗒)(1)

作者:康贵春。1953年3月生,原籍井陉罗庄,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会员,井陉矿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井陉矿区志》主编。16岁参加工作,做过工,下过乡,吃过农村的百家饭,19岁进入区机关工作,曾任井陉矿区委宣传部科员、区委机要局长、区委办公室主任、区纪委书记、区委副书记、区政协主席。

工作之余,酷爱写作。著有散文集《微霜文心》,《秋林挹露》,曾获石家庄市委、市政府繁荣文艺奖,新世纪10年河北散文突出贡献奖,河北散文30年金星创作奖。作品《从来佳茗似佳人》《手擀面》分获五、六届河北散文名作一等奖,《文心玉珊铸鼎新》获河北散文30年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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