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格物致知”试解(一)

——源自王财贵先生演讲

这是一个哲学史的问题,这是必须对著文献而抒发的,所以我们题目叫做《大学“格物致知”试解》——指明这是一种尝试,未敢以为定论,而要解释的是《大学》中的“格物致知”这一个观念。其实这个观念含有两个分观念,就是“格物”跟“致知”,当然,这两个观念又连通着其他观念,所以不仅是要对“格物、致知”做出解释,还必须讨论它跟其他观念的关系,或者说,我们应该在各种相关观念的关系中来解“格物致知”。

刚才说“格物致知”是哲学史的问题。哲学史上当然有许许多多的观念,但有些观念并没有问题,或是不会产生太大的问题。纵使有的观念非常重要,但我们不说它便是一个问题。比如说,在《论语》里,有一句话很重要,可以说是《论语》的心眼——把《论语》看成是心灵的表现,而表现中有它的眼目啊——也就是《论语》里面最重要的句子──每个人读了《论语》之后,或许都有他认为重要的话。或许是他在不同的时间,又有不同的领会。不过,《论语》当中也有一个大家共认的心眼,是整个《论语》的核心,或者说是整个孔子思想的核心,乃至于可以说是儒家学问的核心,再扩大一点说呢,就是人类所有学问的核心。

大学生性格问题有哪些(大学格物致知试解)(1)

这一句这么重要,但是它不成问题,没有人在这里产生疑惑,产生辩论。哪一句呢,就是孔子所说的“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一句话很重要,但是它没有构成问题,因为它是如此的坦然、明白。每一个人读到这一句话,几乎不需要做太多的训诂,做太多的思索,直直读来,也就了解了,只是了解得或深或浅而已。总之,没有人在这里起辩论。“我欲仁,斯仁至矣”,当一个人想要成一个仁者,或者更进一层地说,当一个人想要把他的生命表现成一个“仁”的生命,也就是说从他心底里恳切地希望自己有仁德,当他有这样希望的时候,“斯仁至矣”,“斯”就是“这个”,他所想要的这个仁就在那里了。“至”原意是到、来到。但是,说一个人想要成为仁者,想要使他的心灵成为有仁德的心灵,──这是儒家乃至于整个人类,一个非常高明深远的向往──这么高明深远的理想,为什么你一想要,它就会“来到”呢?它原来在哪里呢?假如它原来是在我生命之外的别的地方,那你想要时,不一定能够到,尤其不一定能够马上就到。所以解“斯仁至矣”的“至”,不可以直接解释成“到”,而应解成“在”,“我欲仁”,“斯仁”就“在”。 因为它本来就在。

所有的儒家学问都可以统归在这一句话里面。理解得比较浅的,可以从日常生活中体会看看,你想要成为一个君子,想要发出一方的善心、善意,你是不是就能够发呢?每个人都知道,当然能。只怕你不想,或是想得不够真切,所以每个人都可以当下体贴到“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境界。那体会比较深刻的呢,就像孔子告诉颜渊说的“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个仁德不只是对一件事一件事的发。“一日”,当你有一天——一天就是每一个当下——每一个当下去求你的仁德,这个仁德不是往外去求,而是内求,这样的内求,几乎不需要去做额外的努力,因为它本来就在每个人的生命中,你只要不遮蔽它,让它发出来,就是了。而这个一发出来,除了面对当下的事物发出来之外,这个发的本身,因为它的来源非常深远,假如你发得很真诚,它就彷佛从当下的这一点,穿透到心灵深处,而因着心灵的深远广大,当下感受到这一个心意的意义深远广大。这个深远跟广大,就覆盖了一切,所谓“一切”,用“天下”来代表,所以说“天下归仁”──你“一日克己复礼”了,你一朝一日有一个当“反求诸己”,而让你的生命回归内在的真实了,也就是合乎仁德了,你立刻会觉察到当下的合乎仁德之德就是合乎天地之道,合乎天地之道,你的心就与天下万物相感通,你心境所及就覆盖了整个天下。

大学生性格问题有哪些(大学格物致知试解)(2)

有人说,这样解太玄了吧?其实,经典可以浅解,也可以深解,而往往深解才能接近原意。譬如,再举一例:孔子说“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下学”就是尽量以仁德面对当下每一件事物,日渐扩充,日渐纯粹,于是就能够日渐“上达”。所以皇侃注解说“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这是渐教的解法,这样解一般人是很容易接受的。而这句话也可以用顿教的方式来解,说成“下学”本身就是上达,就在“下学”处上达,这也同于“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意境了!孔子既然在“下学而上达”下接着说,“知我者其天乎”,为什么知孔子的,只有老天呢?因为孔子内心仁德的深远以及含量,跟天地一样,与天地同在,所谓“与天地合其德”,这种意境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只有天地才能相知啊,可见“下学而上达”这句话应该深解比较好。

像这类文句,不管怎么讲,这是没什么问题的,这个只有讲得浅,讲得深。没有人会说,这句话有问题,纵使“下学而上达”有渐教的解释,有顿教的解释,或许也可以由渐而顿,由顿返渐,都不互相冲突。所以有些文章,意义很深刻,但是它不会出问题;但是有些文章会出问题,出问题是不是文章本身有问题呢?或许是,往往是后代读者,对于文章的领悟不同而出问题。如果是文章本身有问题呢,后代学看出疑惑,而这个学者假如能够把问题解决,那是了不起的,他对学术就有贡献了。但是,除非是训诂上的问题——只是文句上,有些字传抄错了,后代学者如果得到善本,或者博闻广识,比对结果,能考证出来,就可以把原来的文字改了,于是铁证如山,没人可以反对——要不然,如果不是文字的错,而是句意本身在表意上就不明确,后代学者可以有各人的解释,就出问题了。解决这种问题的方法或许是采取特殊的训诂——因为字词的解释是有弹性的,人类创造出文字,文字记录思想,而这些文字,会产生引申、假借的现象。所以后代学者如果发现古人的文章讲不通,常用一种引申或假借的方式来解通。那第二种呢,是怀疑古人的文章排列有差错,要么就是词句有差错,要么就是段落有差错,于是就调整文句或段落,让这文章讲得通。像这些都是不得已的方式,因为没有证据,只能有暂时的可靠性。

大学生性格问题有哪些(大学格物致知试解)(3)

在中国的学术史上,汉跟清这两朝对于所谓的版本、文字的考订,下了很大的工夫,这叫做经学——解经之学。他们的经学最重要的成就,不是对于经典内在意义的阐扬,而是对外在文字的考订。当然他们认为,只要文字考订好了,文义就能够讲得通了,戴震等小学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叫做“训诂明而后义理明”,就是认为假如把训诂都做好了,文章的内容自然就明白了。经过汉清两朝的努力,在我们现在来看——因为我是读中文的,所以我对这一方面有些微了解——古籍的文字考订,几乎都被汉朝人和清朝人做完了。所以我常劝现在人,不需要下那么多工夫再去做小学的工作了,所谓小学工作就是:文字、音韵、训诂。只要参考汉朝跟清朝人的考订,大概就八九不离十了。能解决的基本都解决了,假如汉朝跟清朝人还不能解决的问题,几乎永远不能解决了,除非是因为用了现代的科技。现代人贪婪,利用科技去挖坟墓,出土了一些古书,有一些学术上的发现,但在我看来,这发现都是小小的发现,发现几个不同的字句,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有些人就乐此不疲,一遇到有新的数据出土了,他就赶快去比对,煞有介事,我看比对来比对去,基本的学问还是如此。

举一个例子说,《老子》,号称《道德经》,因为五千言分成两卷,上卷开头“道可道”称为“道经”,下卷开头“上德不德”称为“德经”,合称“道德经”。后来有马王堆古墓出土,也有这一部书,这部书也分为两卷,但是第一卷是“德经”,先从上德不德开始,第二卷才是“道经”,从道可道非常道开始。于是现在就有人主张这才是《老子》的原貌,呼吁应该把《老子》叫做“德道经”。而这个所谓的“德道经”和历来的通行本比对起来,句子倒是差不多,但有许多文字不一样。如果有一点考据知识的人,都知道版本是越古越好,而通行的王弼本或是河上公本,都是汉末魏晋时代所传的版本。现在出土的这个“帛书”本“德道经”呢,是埋藏于西汉初期,依照愈早愈可靠的规则,当然要尊重它。对不一样的文字,就要考订和解释了,帛书上有些字用得很怪,几近不通,但解释的人,尽量不说那是错字,而是委委曲曲地试图加以开解。但解释来解释去,解到最后,道理还是跟王弼河上公的一样。如果这样的话,对学术,对古人的智慧的了解又有什么重大意义呢?当然任何的学问工夫我们都加以尊重,有人愿做这这种小学的工作,那是硬工夫,他们花了毕生的心血,是值得我们敬佩的,他们研究出来一些成果,让我们方便,他们是有贡献的。但是如果一定要说,哪些版本一定是比较可信的,哪些就不可信,这个倒不一定,说后来发现的古本就比原来流传的还好,也不一定。可见训诂考订之学,只是“参考性”的学问,最主要的,还是“义理”,义理才是“本质性”的学问。甚至我们可以说“义理明而后训诂明”──训诂合于义理的就有用,不合义理的,就无用了。讲到这里,就跟今天的主题相关了,因为对“格物致知”的解释之所以产生问题,以至于哲学史上激烈争论八百余年,跟刚才说的对于版本的信赖问题,以及要以训诂定义理还是以义理定训诂的解经观念,乃至于解经是倾向浅解还是倾向深解的治学风格,有相当大的关系。

好,我们现在就正式开始来讲“格物致知”一词,它怎么会产生问题呢?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或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因为“格物致知”这个观念的出处是在《大学》。《大学》是《礼记》里面的一篇,而最早注《礼记》的人,到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是郑玄,郑玄遍注“三礼”,《周礼》、《仪礼》、《礼记》。这三本书不好读啊,里面有很多的典章制度,乃至于器物仪节,琐碎得很,孔子入太庙每事问,并非谦虚之辞,《礼》学,非得博学多闻的人不能注,非得记忆力特强耐心特足的人不能读。所以郑玄遍注“三礼”,学问之大,令人敬畏,今世有读“三礼”的人,我也由衷佩服! 郑玄注《礼记》,那当然会注到《大学》,当然对于“格物致知”有所注解。他怎么注解的呢?他注得中肯吗?首先我们必须把《大学》这一篇文章作一整体性地了解,因为任何一个部分的解释,跟全体的了解是有关的,我们不能够只把“格物致知”这个单词的注文拿出来看,我们必须在全体大意中来看这个注解,才能判断这个注解的是非深浅。那么“格物致知”在《大学》这一篇文章里面的位置是在哪里呢?大家可能对《大学》都很熟了,“格物致知”一词,是出现在最前面一段里。

古人做文章啊,有一种常用的方式,就是把结论写在前头,把主旨直接摆在第一段,甚至“开门见山”,一语中的。类似我们后代作文所谓“破题”,把题目的要旨先用简短的几句话直接表明出来,以下的其他各段,是这一段的解释和敷演。。八股文就是这样的结构。

八股,就是文章有八段,像八条腿立着,很稳当。第一段是破题,往往只有一句两句,最后一段是结论,也尽量简捷,所谓“鳯头、豹尾”。中间是反复的说明,乃至于有顺承,有反对,有举证,共开为八个段落,非常丰富,所谓“猪肚”。所以“做八股文”是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因为那是作文,尤其是作论说文的一个好方法,哪一个人学到了这一种作文方法,他做起文章来,就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我们现代不是还教人作“四股文”,所谓“起承转合”吗?你作文,尤其是做论文,尤其是研究生的毕业论文,一定是起承转合的形式。八股文只不过就是起承转合的细化。

所以啊各位,你假如有孩子,我劝你赶快教你的孩子会做八股文。一般人说八股文不是被我们打倒了吗?一提到八股就想到封建,怎么还教孩子做八股文?其实五四时代那些喊打倒八股文的人,他们是会做八股文的,他不是不了解八股文的用处,他是故意的,他们别有用意,而我们是被骗了。所以现在我们应该对“八股文”的意思再重新了解一下,可能就不会有人反对八股文了。我认为对五四以来所有的观念,譬如封建、复古、迂腐、保守、落伍、宰制等,都应该用开放的心态重新检查一遍,“解放”一下,不要学他们那么“封建”,被他们“宰制”了。不过呢,是不是八股文就不需要反对呢,那些反对八股文的人是真的完全错吗?他们也没错,而是他们的心态有错,他们是故意要骗人——“故意骗人”这心态有错。本来反对八股文,也是有相当道理的。因为自从王安石规定科举要写议论文,于是八股文体日渐形成,成为一种定式,这样,阅卷的人比较轻松,一眼可以看出文笔和见识的高下。而且这种文体,也可以培养天下的读书人的思考方法和和辩论能力。因为将来考上了举人,中了状元,是要做事的,没有逻辑的思考和组织能力,怎么会做事呢?古人所谓的科举几乎只考一篇作文,就定了终身。这也是相当有道理的,因为作文是对一个人的志趣和学问综合检测的最佳办法。所以自从王安石之后,读书人都用八股文来应试。现在问题出在哪里呢?问题就出在,既然做文章的形式学会了,而文章的内容呢,就要看学养了。但宋明以来,考试的内容几乎都定在儒家,而且王安石规定解经只准用他的“新经义”,南宋朱熹以后朝庭科举题目都定在“四书”范围内,而对“四书”的理解,都以朱熹的注解为标准。如果这样,内容就被限制了,那天下的文章就一大抄了。所以打倒八股,本意是要解消思想的限制,但对于八股文的形式,我们是不应该连带批评的。你若做抒情文,当然可以随意发挥,但是你做议论文,确实是要把主题首先摆明出来,善于阅卷的人,他只要读前面两句,就可以判断这篇文章要不要再读下去了,所以破题的能力非常重要,这不仅是作文的方法,也是谈判的方法,你讲一件事情,不能把主旨很明白的在前面就交代出来,听你讲话就好像听我演讲一样,讲了老半天还没有讲到主题,那这个判还怎么谈啊!(众笑)我的演讲是不合格的八股文。(先生笑)所以啊,反对八股是反对一个人的头脑僵化,定于一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入主出奴——我们是反对这样的八股心态,但是你千万不要连作文的方法都去反对。

大学生性格问题有哪些(大学格物致知试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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