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经验对我们的影响,比普罗大众愿意承认的程度要深许多。成年后发生的事,也会对我们已经定型的思想,带来阴影或者快乐,有时干脆毁灭我们。

但我们的潜意识深处,童年甚至两三岁前才是敏感时期,决定了人从青春期到20岁左右初长成型的性格,长大后很难纠正、改变的性格。童年时期人们遭遇的不幸,也有可能塑就一生中难以走出的困境。

60年前,导演英格玛·伯格曼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为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件事。

为此,他拍了《野草莓》。

野草莓伯格曼的故事(导演伯格曼的童年之伤)(1)

1957年,《野草莓》海报

一、在梦境中触及伤痛

相信大部人如果要讲述一个关于童年不幸的故事,都会从他的父母或童年环境这一根源开始讲起,但导演伯格曼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新视角,他从梦境中的死亡入手,呈现人潜意识中的痛苦,再结合现实与想象剖析主人公的一生,对于不幸的根源却并无过多镜头,只以寥寥数笔带过。

这给观众一个更重要的启示,行将就木之际,回顾一生,你对什么最耿耿于怀。对于伊萨克而言,是他童年不幸导致的人生不幸。

《野草莓》以隐喻的梦开篇,以此撕开一个口子,让观众看见伊萨克血淋淋的真实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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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萨克

第一个梦境暗喻死亡,梦中年迈的主人公伊萨克走在荒芜的大街上,他面前的一切都令人恐慌。没有指针的钟表铛铛作响;没有五官的人猝然倒地,肉身化作一滩死水;灵车驶来,棺材中的人伸出手来,死死抓住伊萨克,然后探出头来,伊萨克猛然发现那个死者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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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诡异、紧张、沉闷的气氛延续在第二个梦境中,伊萨克在一项医术测验中遭遇彻彻底底的否认和失败,尽管他本人现实中是德高望重、行医50年的老医生,却在梦中把活人判定为死亡。测验失败的结果是被控告,控告人是他的妻子,她控告他无能、冷漠、自私。伊萨克在被控告之后,接受了名为“孤寂一生”的判决,并且亲眼目睹了妻子与别人调情、出轨,并无情的咒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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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洛依德关于梦境有一个著名的理论,梦是通往潜意识的桥梁,人们通过梦境能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究竟藏着什么。恐怖的梦境,让人看见伊萨克内心对于死亡的焦虑、对于紧张家庭关系和自己冷漠行径的焦虑。

从第二个梦中醒过来的伊萨克说,我近来做的梦都很奇怪,似乎我想告诉自己什么。梦境想要告诉伊萨克什么呢?他说:我死了,虽然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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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萨克本质上确是个没有感情的活死人,他辛苦工作、热爱科学,在情感方面却毫无灵魂,对妻子和儿子皆以无视、冷漠和自私回应。一生无情的人,自然一生孤寂,伊萨克潜意识中担心的审判在现实中上演。

在梦境之外,导演用现实、幻想交织的方式加以辅助,现实中伊萨克儿媳妇讲述自己与丈夫伊沃德的婚姻矛盾,暗喻伊萨克青年时期爱情的年轻人的出现,和暗喻他中年婚姻的中年夫妇的同行等,加之在伊萨克的幻想片段中,他的初恋情人讲述抛弃伊萨克的初衷是因为他的情感冷淡,这些与梦境呈现的剧情相结合,不仅是对伊萨克人生的回顾,也展现了伊萨克悲剧人生的种种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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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童年伤痛导致人生困境

电影在逐层呈现之中,为伊萨克的悲剧一生和孤寂结局做了解释,即他无能的爱。但是当伊萨克老母亲出场的时候,观众就会在一瞬间醒悟。

那是一个冰冷、没有人情味的老母亲,那是他的母亲,她掌控着、影响着他不幸的童年,乃至以后的人生。

伊萨克并非始作俑者,他的家族一贯如此,那是冷酷和死亡的一代人,他的父母如此,他本人才如此。伊萨克以冷漠自私伤害了妻子和儿子,一手造就了他们不幸的人生,但那也是他本人的不幸人生。

伊萨克的一生被困在他不幸的童年里,他不曾走出,甚至不曾意识到。他一生孤独,要归咎于源于生命中自带的冷漠基因,归咎于生命最开始的那段时光的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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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伯格曼以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手法,讲述了一个没有丝毫虚假的真实故事,我们真切的相信它确实存在于伊萨克身上,它确实造就了他现实中的悲惨境遇,而这也唤醒了我们的某种记忆,与我们脑海中的某些印象出现了重叠。

很多人就是伊萨克。导演本人也是,他的一生与《野草莓》的故事如出一辙。

伯格曼甚至说,伊萨克这个角色外观上像他的父亲,但其实彻彻底底是他本人。伯格曼是按照父亲的样子安排伊萨克这个角色,但最后发现伊萨克不仅是他的父亲,也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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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曼导演《芬妮与亚历山大》

伯格曼的父亲同伊萨克一样,是个顽固、冷漠无情的老学究。伯格曼父亲的职业是主教,他工作中谨慎小心生怕出错,但在生活中非常暴躁且神经质。对孩子管束非常严厉,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大发雷霆。他的个性对妻子、孩子影响恶劣,母亲对生活感到绝望,经常和丈夫发生冲突,对孩子冷淡,还经常同别人出轨。伯格曼以及哥哥、妹妹的童年一直笼罩在窒息、黑暗、阴冷的氛围中。

伯格曼自小形成了冷漠孤僻、暴躁易怒的个性,他自述不爱任何人、也不思念任何人,一生不能与人建立良好的交往关系,内心一生都在痛苦的思考和怀疑之中。他的哥哥也不快乐,曾经多次自杀,伯格曼认为他是被愤怒气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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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曼父母

伯格曼即便在做导演成名之后,也没能走出童年阴影,不善交际的他在一座孤岛上生活,为了不被看到,他在孤岛上为自己筑起一道高墙,只为与世隔绝。伯格曼现实中有5段婚姻,大部分以他出轨结束,他强烈的渴望被爱,寻找多个情妇,每拍一部戏总和女演员发生关系,但最后又因他的冷漠,这些女性都遭遇无情离弃。伯格曼的9个子女,大都因为父母离婚而遭遇父亲的抛弃。

伯格曼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和父亲一样的人,既讽刺又真实。与其说伯格曼塑造的那个人是伊萨克,是父亲,是自己,还不如说是伯格曼家族的几代人。

伯格曼的电影始终不缺对于“扭曲家庭”的刻画,这类刻画的根基是他童年经历的爱的缺失,这是理解这个伟大导演所有电影的突破口。

三、野草莓代表什么?

"野草莓"看起来是个突兀的名字,人们很难把它和负面信息做联想。

在影片中,野草莓出现过一次。

在伊萨克儿时家门前的草地上,他美丽的恋人堂妹穿着华美的白色裙子,提着小篮子,趴在地上摘野草莓。年迈的伊萨克,对这画面看得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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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伯格曼的自传中,也有过关于野草莓的故事。伯格曼6岁时,母亲雇来一个年轻女仆,她有着动人的微笑,白皙的皮肤和漂亮的红头发,她把他照顾的很好。伯格曼很喜欢她,会专门跑去摘野草莓来讨她喜欢。

那是伯格曼人生中,最早感知到的有温度的爱,但不幸的是女仆很快不见了。四十年之后,伯格曼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当时的她怀孕了,但男方不肯承认,母亲也拒绝收留。几个月后,在一座桥下警察发现了她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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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曼童年

野草莓于伯格曼来说,是生命最初始的温暖,于伊萨克而言,是美好的初恋和最纯真的情感。

看到这里,也许你已经明白,导演关于伤害的态度是救赎和原谅。

在《野草莓》最后,伊萨克试图关心儿子的婚姻和债务问题,也对儿媳玛丽安说“我喜欢你”。在梦里,初恋情人牵起他的手,经过那片草莓地,到达阳光灿烂的湖边。在湖的另一侧,是他正享受安静时光的父母,他们向他挥手。年迈的伊萨克认真看着父母,微笑着,带着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平静而甜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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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在这不可挽救的悲惨中,留了几颗甜甜的野草莓,希望以爱消解人与人之间无望的关系。他以一个温情的结局,为所有无望的人生保留了一份尊严。

一些观众在这样的结局面前泪流满面,另一些观众却从心底里发出鄙夷。在这么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难道只能选择原谅,然后命运之上就再也没有解释了吗?伯格曼的《野草莓》给出的,似乎并不是什么圆满的解决方案。

伯格曼后来在《伯格曼论电影》一书中回答说,我试着设身处地站在父亲的立场,对他和母亲之间痛苦的争执寻求和解。换言之,驱使我拍《野草莓》的动力,来自我尝试对离弃我的双亲,表白我强烈的渴望。

伊萨克的命运,代表了大部分人类的普遍境遇,和个体生命的悲剧现实,尤其在以家庭为单位的现代社会下,没人能逃离开这种不良影响的宿命,每个独立个体存在的困境大都是以此为基调的。人性深处有着普遍存在的恶,人类几乎都处于无爱的困境之中。

但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并不是人类拥有感情,而是人类有勇气爱,再多的罪恶和再强大的宿命论也不影响人们表现出包容的勇气和对于普遍命运的悲悯之心。这是人类身上最为珍贵的事情。哪怕,只有一瞬间。

四、伯格曼与母亲的最后时光

伯格曼说他本人就是伊萨克,结果一语成箴,他也没能免于死亡中的救赎。

晚年的伯格曼在个人自传体小说《魔灯》中讲述了母亲离世前后的故事。

1965年的年初,伯格曼的母亲焦急的打电话,请求儿子去医院看望患肿瘤的父亲,伯格曼态度强硬的拒绝。母亲很生气,她哭着哀求伯格曼。伯格曼不为所动,他反对母亲对他进行情感上的敲诈:“眼泪是不可能打动我的”,说完使劲挂掉了电话。

5天之后,一位朋友告诉伯格曼,母亲心脏病发作正在急救,伯格曼急忙赶去医院。医生为他开门,随即告诉他:你母亲已经在几分钟前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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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曼(1918-2007)

没见上母亲最后一面的伯格曼,在母亲身边坐了几个小时,她的双手叠放在胸前,他呆呆的看着她的左手指和上面的创可贴。伯格曼在后来的叙述中反复去写母亲的那双手。

在婚前的旧照片里,那双手只偶尔做做手工、翻翻书,纤细而修长。婚后,它们开始变得短而壮,指甲剪得很短,角皮被啃的乱七八糟,柔软但很干燥,印着深深的生命线。母亲年迈时期的照片里,那双手总是沾满泥巴,胳膊捎带迷惘的垂在身体两侧,她的眼神疲惫而痛苦。

那是伯格曼母亲无比真切的一生,生活和伯格曼本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任何一种身份或标签都是以“普通人”为前提的,不必一定用伟大定义所有的母亲,伯格曼的母亲本质上不过是一个无助的女人,一个可怜的母亲和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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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直到她死后,伯格曼才客观的认识到她面对生活失败的痛苦,和挑战苦难的无力。

伯格曼看到一段话静静的躺在母亲的日记里,“我躺着这里一筹莫展,同时也很痛苦。有时候我会在独自一人时哭泣,我不断向上帝祈祷,其实早已失去信心。也许,人应该竭尽所能,独立处理好一切。”

那段话写于伯格曼刚出生之时,还是婴儿的伯格曼身体状况很糟,医生诊断这个孩子会死于营养不良。母亲的一生也许无数次有过这样的时刻,不断祈祷而不得。上帝是不会给她任何帮助的,上帝并不存在,人们只能信仰自己。

是苦难让她变得坚硬、冷漠、只顾自保。

伯格曼曾以最严厉的口吻,质问母亲:

为什么我的哥哥久病衰弱,为什么妹妹发出令人心碎的尖叫,为什么我也带着不治的伤痛?我不愿责备他人,我不愿做讨债者。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在脆弱的社会声望背后,我们的不幸变得这样严重。”

“爱呢?我知道我们家很少用这个字眼。父亲成天在教堂里大谈上帝之爱,但在家里呢?对于我们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怎么才能克服那种对立,解除相互间的积怨呢?”

“为什么一切变得这么悲哀,是伯格曼式的麻痹,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母亲充满歉意的回答他:我很累,我现在太累了。

当时伯格曼满腔愤怒,他只觉得她一再回避太自私。在母亲死后,他才明白那就是母亲给出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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