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拾贝之三】

东坡的文章长的有六七千字,如他为张方平写到《张文定公墓志铭》,甚至有上万字,如《司马温公行状》;短的只有一百多个字,例如脍炙人口的《记承天寺夜游》,只有八十三字。因为出诸真情,令人耐读。比这更短的是他的一些砚石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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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受其成,而不可更”

甲骨文陋室铭全文(铭兼褒赞体贵弘润)(1)

铭与箴是中国传统文体之一,都是属于警戒性的文字,和古代刻在钟鼎器物上的铭不一样。一般称为“铭文”。《文心雕龙·箴铭第十一》说:“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对此,苏轼自然是很擅长的,他写过各种铭,收入他的文集如《四达斋铭》《择胜亭铭》《德威堂铭》《洗玉池铭》《汉鼎铭》等。写得最多的是砚石铭。

在他的砚铭里写得最长的是他的《天石砚铭并序》,这里还有个故事。他在“序”中说:我十二岁时,在家附近空地上与一些小伙伴“凿地为戏”,无意间得到一块“异石”,像一条鱼,“肤温润,作浅碧色,表里皆细银星,扣之铿然”,后来把它做成砚台,很“发墨”,只是没有贮水的地方。他父亲告诉他:“这是天然砚,有砚之德而不足于形罢了。”并且说:“这是文字之祥也。”于是苏轼在砚台写了这篇铭:

一受其成,而不可更。或主于德,或全于形。均是二者,顾予安取?仰唇俯足,世固多有。

“仰唇俯足”意思是仰人鼻息俯人足下。短短的铭文,不啻是苏轼一生的做人的宣言:做人是“主于德”,(宁可有缺),还是求其“全”(委曲求全)?全凭自己选择。世上那种仰人鼻息,俯人足下的人,本来就不少。(我可不愿做那种人。)而这种选择,“一受其成,而不可更。”

读到这里,我想到《宋史》苏轼本传里开首的一段,母亲程氏教他读书,有一次给他讲《后汉书》范滂传时,程氏“慨然太息”,苏轼问妈妈:“如果我像范滂那样,妈妈允许吗?”程氏回答:“你如果能为范滂,我怎么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呢。”这种母子对话,千载以后,读了还是令人感动的。用我们现在的话,苏东坡小时候就有了做人的主心骨。这是父母教育——特别是母亲的教育的结果。是忠,是奸,是率真还是沉稳,除了本性以外,与父母的教导与行为有直接关系。

正因为此,他对这方砚台极有感情,在铭文后又写了一段:

元丰二年秋七月,予得罪下狱。家属流离,书籍散乱。明年至黄州,求砚不复得,以为失之矣。七年七月,舟行当涂,发书笥,忽复见之。甚喜以付迨、过。其匣虽不工,乃先君手刻其受砚处,而使工人就成之者,不可易也。

自己小时候的一方砚台,失而复得,把它赠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苏迨和苏过,两个儿子虽然功业名声不如父祖,但都是正派人。苏迨有功名与著述传世。苏过一直在父亲身边,陪伴苏轼在贬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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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治狱长思生”

甲骨文陋室铭全文(铭兼褒赞体贵弘润)(2)

砚铭文里有一篇是给他长子苏迈的《迈砚铭》:

迈往德兴,赆以一砚,以此铭之:以此进道常如渴,以此求进常若惊;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

苏迈是东坡的长子,是他前妻王弗所生。虽然不如父亲有名,但也是青史留名之人。他是宋神宗元丰(1081)四年考中进士,元丰七年(1084)被授官于饶州府德兴县尉。此砚及铭文大概就是他上任前,父亲给他的礼物。

让我们看看这言简意赅的四句话:前三句比较容易理解,动笔写字作文、进修学问时,要如饥如渴;要想官场有所作为时,必须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如果要求财,则想想如何给予百姓。第四句是:你当官将来判案时,要尽可能仁慈一点,死囚犯能够让他不死的就救他一命。所谓“治狱常思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里有一个典故。欧阳修《泷冈阡表》里,记了自己四岁成为孤儿,母亲含辛茹苦抚养自己成长的事。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况且——宝山注)求而有得也。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求生犹失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

这是非常有名的一个故事。有一年我参加高考命题,就曾选过欧阳修的本传里的一段,里面也记了这几句话。苏迈一定熟悉这个故事。他也自然知道自己父亲的用意。后来他能够遵父嘱,恪尽职守,为民为国尽力。苏轼在《与陈季常书》里说:“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据《德兴县志》(卷十八)记载,苏迈有政绩,当地的后人立“景苏堂”表示敬仰。

读东坡的这两篇铭,我想到的是一个人从小的家庭教育是何等重要,父母的言行远过于平时的说教,中国传统所谓“身教重于言教”,言教是有用的,但必须“其身正”,否则归于无用。这就是杜威所说的:“课堂里进行的是‘关于道德的教育’,而日常生活中的事才是‘真正的道德教育’。”(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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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以格言轻视之”

甲骨文陋室铭全文(铭兼褒赞体贵弘润)(3)

由东坡的砚铭说到家教,未免有点落俗套。其实,东坡的砚铭写得妙趣横生,只是“铭”这种文体决定了它总是脱不了“警戒”味。但是它与“箴”还是有所不同。《文心雕龙》还说:“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意思是箴是用来抵御过失的,故文辞必须依靠准确切实,铭则兼具褒奖赞美,所以体制重在弘大润泽。”砚铭是宋以后渐渐多起来的,明清就更多了。唐人往往写诗的为多,如李白、李贺、刘禹锡、白居易都有咏砚之诗流传。

砚铭往往需根据不同的砚褒赞砚的“美德”,不仅仅苏东坡如此,他人写的也一样。例如沈周《衡山寿砚铭》共十二个字:“欢喜心,自在相。居极乐,寿无量”;曹雪芹有《砚铭》:“高山流水诗千首,明月清风酒一船。”金农有《屐砚铭》:“莫笑老而无齿,曾行万里之路。蹇兮蹇兮,何伤乎迟暮。”书法家伊秉绶《端溪砚铭》:“惟砚作田,咸歌乐岁;墨稼有秋,笔耕无税。”好像东莞可园有联语:“荆树有花兄弟乐,砚田无税子孙耕”,这是一副脍炙人口的对联,伊氏的砚铭就隐括了这层意思。可见写砚铭其实就是寄托自己的一种情绪。

让我们再来看东坡的一首砚铭——《孔毅甫龙尾砚铭》:“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爪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厚而坚,足以阅人于古今;朴而重,不能随人以南北。”前两句是夸赞端砚的熟语,好的端砚既要细腻温润,又要发墨,敲一下声音要清脆,还要有纹路、星点等等。重要的是后面两对偶句。这里非常巧妙地将砚的“厚、坚”“朴、重”与人的品格联系起来了,惟“厚而坚”可以看透今古世事;惟“朴而重”所以立定脚跟,不随世俯仰。这是写砚台呢?还是写人呢?

袁宏道在评《王定国砚铭》等六铭时说:“六砚铭,俱相题发挥,无中生有,熟看之,悟作文法,自然小题大做、枯题润做,俗题雅做者,勿以格言轻视之。”(《三苏文苑》卷十五引)

《苏轼全集》中所收的砚铭不止六首,其他的铭文也值得读。

活在这个世上,读读这样的文字真是很幸运。况且,我家里砚台可能还比东坡藏的多。再回头想想历史上那些龌龊的勾当,瞧那一家子,究竟姓刘,还是姓曹,或者姓司马,和我有什么相干?那些破事真是不值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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