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卜天 译者(张卜天译希腊科学出版)(1)

图书信息

“科学史译丛”

希腊科学

杰弗里·劳埃德 (G.E.R.Lloyd)丨著

张卜天丨译

商务印书馆(2021)

希腊科学的背景和开端

文 | 杰弗里·劳埃德 (G.E.R.Lloyd)

译 | 张卜天

人们常说,科学起源于希腊人。

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事实上,说科学有一个起源,这又是什么意思?克劳瑟 (Crowther) 将科学定义为“人据以控制其环境的行为体系”,根据这种看法,任何人类社会都不会没有初级形态的科学。但更常见的情况是,科学被更狭窄地定义为一个知识体系,而不是行为体系。例如,克拉盖特曾说,科学首先是“对自然现象有序和有系统的理解、描述和 (或) 解释”,其次是“从事这项活动所需的工具”,尤其包括逻辑和数学。[1]

但至少就西方世界而言,这样构想的科学始于某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吗?[2]大多数论述古代科学的人都这样认为。亚里士多德最早提出,对事物原因的探究始于米利都的泰勒斯 (Thales of Miletus)。泰勒斯和其他米利都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 (Anaximander) 和阿那克西美尼 (Anaximenes),无疑大大得益于早先的思想和信念,无论是希腊的还是非希腊的,但一般认为,他们的思辨明显不同于过去,这使我们有理由说,我们今天知道的哲学和科学都起源于他们。要对这种解释思路做出评价,就必须考察米利都学者的贡献有多么原创和独特。但我们必须先从另一方面思考问题。泰勒斯的世界远非原始,米利都所接触的近东文明的一些成就与我们的问题直接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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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利都遗址

首先是技术。公元前三、四千年期间,尼罗河流域和美索不达米亚出现了一系列非常重要的技术发展,类似的变化也出现在印度河流域和中国。戈登·柴尔德 (Gordon Childe) 和福伯斯 (Forbes) 等学者对此有过论述。[3]冶金史可以追溯到从矿石中提炼金属的方法被发现,甚至可以追溯到最早尝试用石制工具来加工天然金属。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以前,锻打、熔炼和铸造技术就已经为人所知。此后不久,铜合金被生产出来,起初不是通过熔炼两种纯金属,而是通过熔炼铜矿石与另一种矿石,后者包括锡、锑、砷、铅或锌中的某一种或某几种金属。

纺织工艺也起源于史前时代。通过留存至今的作品可以判断出古埃及织工的技艺。人们发现,埃及第一王朝 (约公元前3000年) 阿比多斯 (Abydos) 王陵中的一些亚麻布,每英寸含有160股经纱和120股纬纱。陶器是第三项发明,对早期社会的经济产生了深远影响。起初是直接手工制陶,但陶轮的使用一般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250年左右,而轮的原理似乎后来 (可能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 才被用到车辆上。从城市文明发展的角度看,更重要的是农业的发展——培育各种谷物,发展灌溉和动物驯养技术,以及发现了加工和保存食物的方法。最后,文字本身是公元前第四个千年中期左右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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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书信泥板 楔形文字

左图大意为「听说了你的烦恼,就愈加忧愁」

右图大意为「什么都不用担心」

关于这些技术进展是如何实现的,我们只能做一些猜测。有理由认为,偶然事件对许多发现起了作用。比如制陶,可能有人注意到,落入火中的粘土获得了新的性质。即使如此,我们也不应低估,认识到新物质的潜在可能性以及如何加以利用需要多么大的想象力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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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利都所生产的陶器

让我们比较一下青霉素的情况。我们也许会问,在亚历山大·弗莱明 (Alexander Fleming) 发现青霉素之前,这种霉菌在培养皿上长出过多少次呢?尤其是冶金和纺织制造技术的发展,都包含着漫长而费力的试错学习过程。工匠们将不同矿石按照不同比例组合起来,观察所产生的不同效果,而且无疑经常有意改变那些比例,尝试不同的矿石熔炼技术。在“实验”一词一般的非专业意义上,他们是在做实验。他们设计实验不是为了检验某个理论,而是为了改进其最终产物,获得一种更强、更硬或者更精炼的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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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利都所铸造的硬币

但常有人说,无论技术发展对文明的演进有多么重要,它们绝不意味着科学,而只意味着猜测和运气。但技术发展即使不涉及有意识地建立理论,也仍然显示出高度发达的观察能力和从经验中学习的能力。这里可以用人类学证据来补充史前学家们的发现。特别是伟大的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 (Claude Levi-Strauss),使我们注意到原始社会中许多复杂而精细的分类体系。他在《野性的思维》(The Savage Mind) [4]中提到了一个菲律宾哈努诺人 (Hanunóo) 的例子,他们区分了大约461种不同的动物种类,包括60种不同的鱼和85种不同的软体动物。即使区分这些种类的根据并不符合现代动物学家的观点,这些分类仍然需要很强的观察技能。

技术在公元前三、四千年取得了非凡的进展。但古代近东文明的另外两个特征与早期希腊科学关系更为密切:第一是医学,第二是数学和天文学。诚然,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医学都受魔法信念和迷信的支配。亚述和巴比伦的泥板医书显示,预断主要依靠占卜,而治疗主要通过驱除被认为引起了大多数疾病的邪魔。埃及的纸草医书表明,那里的治疗也通常依赖于把符咒和咒语与简单的植物药或矿物药结合起来。但在某些方面,至少埃及的医学已经超出了民间医学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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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History of Pharmacy in Pictures 版画系列

描绘了公元前2600年古巴比伦的医学治疗

Robert Thom 绘

著名的《史密斯纸草书》(Edwin Smith papyrus) 写于公元前1600年左右,但收录了年代早得多的材料,其中包括对48个临床手术案例的叙述,涉及头部和上身的创伤。每一个案例报告都分为标题、检查、诊断、治疗和对疑难医学术语的解释。通篇语气非常冷静,所指定的治疗方法通常简单而直接:“将油脂涂于伤口”是典型的例子。在某些情况下,治愈被认为是不可能的。这是迄今流传下来的仅存的此类纸草书,但它表明,就像后来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医生那样,埃及人很早就开始尝试记录与特殊病例有关的经验材料。但即使在这个总体上因摆脱了魔法和迷信而引人注目的文本中,作者也一度求助于迷信。比如案例九既不包含诊断,也几乎不包含检查,最后描述了一个符咒,说背诵它可以确保治疗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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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温·史密斯纸草书》Edwin Smith Papyrus

从长远来看,数学的发展及其在天文学中的应用甚至比医学更重要。在这方面,埃及人的主要成就是发明了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的智能历法。[5]他们把1年分成365天,即12个月,每月30天,再加额外的5天。这种安排远远优于巴比伦人使用的阴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阴阳合历”,也远远优于各个希腊城邦使用的各种混乱的民用历。[6]巴比伦和希腊的这些历法都旨在使月份与观察到的月相同步,但由于两个新月的间隔并不对应于整日数,所以月长不是29天就是30天。又因为1个太阳年不能分成整数个太阴月,这便产生了一个更加复杂的问题。通常1年由12个这样的月所组成,有些月份还要加上几天,但在某些年份,需要“置闰”1个整月才能使历法与季节大致相符。到了公元前5世纪末,希腊天文学家已经较为准确地计算出19年周期中需要置闰的月数,大约在同一时间,巴比伦历法实际上是按照一种预定的方案来调整的。然而在希腊本土,尽管天文学知识有了很大进展,但雅典的历法和其他民用历仍然很不系统,闰日和闰月由地方行政官来决定。古代晚期的希腊天文学家在做计算时,还是更喜欢用埃及式的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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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m Ombo神庙中的浮雕

描绘了古埃及的月日符号

但总的说来,巴比伦人在天文学和数学方面都大大超越了埃及人。首先,巴比伦数制是以位值制为基础的。和罗马人一样,埃及人也用不同的符号来表示1、10、100、1000等,并且用4个代表10的符号加上4个单元符号来表示44这个数。我们可以拿自己的数制与之相比较,在我们采用的位值制中,11这个图形不代表1加1,而是代表1的10倍再加1。巴比伦人使用的正是这种位值制,不过他们用60而不是10作为基数:单元符号后跟10的符号代表数70或(60 10),如此等等。处理分数时,位值制的一些好处就变得明显了。在位值制的记数法中,对运算0.4×0.12的处理方式与运算4×12相同,而如果采用普通分数,等价的运算就要更加复杂(2/5 × 3/25)。事实上,埃及人把事情搞得更为复杂,除了2/3,他们把所有分数都归约为分子为1的分数。例如,他们不是把0.4当成2/5,而是当成1/3 1/15来处理。公元前第二个千年的大量楔形文字文本显示,巴比伦人不仅精通纯算术演算,而且精通代数,特别是二次方程的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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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顿 322 古巴比伦数学泥板

关于早期巴比伦天文学的证据要不完全得多。现存的天文学楔形文字文本写作年代为塞琉西王国时期 (大约在公元前最后3个世纪)。但是对天界预兆的观察和记录却显然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第2个千年中期。关于金星出没的观察是最早的这种记录之一,是在阿米萨杜卡 (Ammisaduqa) 统治时期 (公元前1600年左右) 的若干年时间里完成的。到了公元前8世纪左右,对某些天象和气象的系统观察是为宫廷做出的。公元2世纪,伟大的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 (Ptolemy) 得以看到自巴比伦王纳巴那沙 (Nabonassar) 统治时期以来较为完整的食的记录,并以该统治时期的第一年 (公元前747年) 作为其所有天文计算的基线。起初做这些观测要么是出于占星学的目的 (预言王国或国王的命运),要么是为了制定历法 (这依赖于对月亮出没的观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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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伦天文学专题泥板

这些早期巴比伦天文观测的精确性不应过分夸大。他们感兴趣的许多现象发生在地平线附近,因此很难观测。系统的数学理论是何时被应用于天文学数据的,也无法精确确定。关于巴比伦天文学的主要现代权威奥托·诺伊格鲍尔 (Otto Neugebauer) 不确定这是否发生在大约公元前500年之前。

不过可以得出两个肯定的结论。首先,早在希腊科学开始之前很久,巴比伦人就对有限范围的天象进行了大量观测。其次,随着记录的积累,他们能够预言某些天象。无论在任何时候,巴比伦人或古代的任何其他人都无法对可在地球表面上某一点看到的日食做出准确预测:在这方面,他们最多能说日食何时不可能发生,或者何时可能发生。另一方面,他们很可能已经能够预言月食,这种预测并非基于天体的某个几何模型,而是基于纯算术程序,即基于由过去的观测所编制的周期表来推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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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公元前518-前465年的日食的泥板

古巴比伦

然而,尽管近东民族在医学、数学和天文学领域有所成就,但仍然有理由说,泰勒斯是第一位哲学家-科学家。现在我们必须思考这话是什么意思,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得到辩护。

首先,不要以为米利都学派达成了一个得到清楚表达的研究体系,包含着明确的方法论,而且涵盖了我们今天所谓的整个自然科学。他们的研究仅限于很少几个话题,并没有“科学方法”这种观念。如果不使用“物质”和“实体”这样的概念,甚至很难将他们感兴趣的问题表述出来,尽管相应的希腊术语直到公元前4世纪才被创造出来,更不用说得到清晰定义了。不过,的确有两个重要特征使米利都哲学家的思辨有别于此前希腊或非希腊思想家的思辨:首先是所谓“自然的发现”,其次则是从事理性的批评和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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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利都学派在探讨万物本原

所谓“自然的发现”,我指的是认识到区分“自然”与“超自然”的意义,即认识到自然现象并非任意影响的产物,而是有规则的,并且受制于可查明的因果序列。许多被归于米利都学派的观念都不由得让人想起更早的神话,但与神话解释不同,它们丝毫没有提及超自然的力量。最早的哲学家远非无神论者,据说泰勒斯曾经声称“万物充满了神”。[7]然而,尽管神的观念常常出现在他们的宇宙论中,但超自然的东西在他们的解释中不起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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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斯女神乌拉尼亚和泰勒斯

安东尼奥·卡诺瓦 绘, 约1798年

用一个例子就可以说明这一点:被归于泰勒斯的地震理论。泰勒斯似乎设想大地由水托浮,当水波的颤动使大地摇晃时,地震就发生了。大地浮于水上的想法可见于巴比伦和埃及的一些神话,但我们无需到希腊之外去寻找泰勒斯理论的神话前身,因为希腊人普遍相信,地震是海神波塞冬 (Poseidon) 造成的。虽然泰勒斯的地震理论很简单,但它是一种自然主义解释,根本没有提到波塞冬或任何其他神。于是首先,改写一下法林顿的说法,米利都学派“将神排除在外”:荷马 (Homer) 或赫西俄德 (Hesiod) 在描写地震或闪电时,常常 (虽然并非总是) 将其归因于宙斯 (Zeus) 或波塞冬的愤怒,而哲学家却绝口不提神的意志、爱、恨、激情以及其他与人类似的动机。其次,荷马描写的通常是某一次特殊的地震或闪电,而米利都学派关注的则不是现象的特例,而是一般的地震或闪电。其研究所针对的乃是某些类型的自然现象,并且显示了科学的以下特征:科学研究普遍的、本质的东西,而不是特殊的、偶然的东西。

我所说的第二个显著特征是从事辩论。当然,这里我们要心存谨慎。关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8]的工作,我们的信息大都源于很晚的资料,其中许多资料都对早期希腊思辨思想的连续性给出了一幅过于简化的图像。显示为“A教给B,B教给C,C教给D”形式的简洁明快的哲学谱系尤其如此,它们频繁出现于哲学家意见汇编者 (doxographer) 的论述中。即使是亚里士多德的判断也要谨慎对待。例如,当亚里士多德指出,大多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都在研究他所谓的事物的质料因问题时,我们必须记住,他在解释而不是描述前人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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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学院》The School of Athens

拉斐尔 绘, 1509年

不过,有可靠的证据表明,许多早期希腊哲学家了解彼此的思想并且相互批评。在许多情况下,这可由哲学家自己的说法表现出来,后世作者的引述为我们保存了这些说法。例如,巴门尼德 (Parmenides) 之后的哲学家阿克拉加斯的恩培多克勒 (Empedocles of Acragas) 和克拉左美奈的阿那克萨戈拉 (Anaxagoras of Clazomenae) 都接受了巴门尼德的原理,即从非存在中不能产生任何东西,并以类似于巴门尼德本人的方式对它作了重新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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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学院马赛克画 出土于庞贝古城

Plato's Academy mosaic

现藏于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

在那之前,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 (Heraclitus of Ephesus) 曾数次提到他的前辈和同时代人,特别是在残篇40[9]中愠怒地指出:“博学并不能教会智识,否则它便教会了赫西俄德和毕达哥拉斯,或者因此教会了克塞诺芬尼 (Xenophanes) 和赫卡泰奥斯 (Hecataeus)。”再早一些,克塞诺芬尼的一首诗显然是在取笑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灵魂转世学说,即相信人或动物死的时候,其灵魂会在另一个活着的动物中重生。在这第七首诗中,克塞诺芬尼说毕达哥拉斯曾经阻止一个人打一条狗,毕达哥拉斯说:“住手,别打了。它是我一个朋友的灵魂,我听出了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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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克利特

医学作者也为公元前5世纪末的思想交流提供了重要的补充证据。《论古代医学》(On Ancient Medicine) 的作者反对那些将时髦的宇宙论学说纳入医学的医学作者,并且在第二十章明确提到了恩培多克勒的工作。《论人的本性》(On the Nature of Man) 甚至描述了关于人的最终组成问题的某些辩论。“当同一些人在同样的听众面前彼此辩论时,”这位作者写道 (第一章),“同一位发言者从不会连续三次获胜。”在另一处,他明确提到了哲学家麦里梭 (Melissus) 的名字。

我们一手材料的年代大都在公元前5世纪或以后,但可以确信,这种批评和辩论的传统可以直接追溯到米利都学派本身。这显见于他们就为什么 (如他们所认为的) 地球是静止的等具体话题以及一般意义上事物的起源这个重大问题 (见第二章) 所提出的相互对立的理论。但这种批评的传统与科学的发展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可以再次把米利都学派与早期思想家们相比较。

古代近东神话或早期希腊神话所涉及的主题包括世界如何起源、太阳如何绕地运转或者天如何被支撑起来等问题,但讨论其中任何一个主题的每一则神话都与其他主题无关。例如,关于天是如何被支撑起来的,埃及人有着不同的信念:一种信念认为,天由柱子支撑着;另一种认为,天由某个神托着;第三种认为,天靠在墙上;第四种认为,天是一个手脚抵地的母牛或女神。但讲故事的人在讲述任何一个这样的神话时,并不需要关注关于天的其他信念,而且这些信念之间的不一致几乎不会让他感到苦恼。可以设想,他也不会感到自己的说法会在谁更正确或者谁的依据更可靠的意义上与其他说法产生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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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os Monster and Sun God

而在早期希腊哲学家那里,存在着一个根本区别。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在处理同样的问题,研究同样的自然现象,但大家默认,他们提出的各种理论和解释就是直接相互竞争的。大家迫切需要找到最佳的解释和最恰当的理论,因此他们不得不思考其思想的根据、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和论证,以及对手理论的弱点。诚然,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仍然非常独断:他们不是把自己的理论当成尝试性的或临时的解释,而是当成对相关问题的最终解决。但他们常常意识到,有必要根据所引证的论据对理论进行考察和评价。可以说,该原则正是哲学和科学得以进步的必要前提。

然而,越是主张米利都学派贡献的原创性和重要性,就越需要思考这种发展为何发生在此时此地。这个问题极难回答,也极富争议。有人可能会乐于指出,这是由于个别哲学家的天才,他们谈到“希腊奇迹”,然后止步于此。但这并非解释,而恰恰是我们试图解释的东西。另一方面,过于狭隘的经济解释也必定不能让人满意。在公元前494年被波斯人毁灭之前,米利都肯定是一个富庶的城邦:其财富部分来自工业(特别是毛纺织业),部分来自贸易,并因建立殖民地而闻名。然而,这也许是产生最早哲学家的必要条件,但很难说是充分条件。毕竟,与当时希腊和非希腊的许多城邦相比,米利都在物质上并不是最繁荣的。要想以本书篇幅对这个问题做出恰当的讨论未免过于轻率,但可以简要提及它的某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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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利都市场大门

现存于柏林佩加蒙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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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利都市场门后墙上的希腊铭文

首先,我们必须明确重申,需要解释的是什么。可以再次强调,米利都哲学家所取得的成就绝非得到清楚表达的知识体系。倘若他们做到了这一点,那倒真可以被视为“奇迹”了。事实上,他们的成就在于拒绝接受对自然现象做出超自然解释,并且在此背景下从事理性的批评和辩论。要想理解这一发展的背景,我们不仅要谈到经济因素,还要特别关注希腊当时的政治状况。正是在这里,希腊世界与伟大的近东文明之间的反差才最为突出。但这并不是说,希腊要比吕底亚、巴比伦和埃及更加和平稳定,恰恰相反,当时整个希腊世界正处于激烈的政治动荡之中。和其他许多希腊城邦一样,米利都本身也遭遇了激烈的党派纷争,并且断断续续受到暴君的统治。然而,在近东的超级大国,统治的变化通常只意味着王朝的更迭,而在希腊城邦则意味着政治社会结构的重大变化。公元前6、7世纪,希腊城邦制度得以确立和巩固,一种新的政治意识得以出现,事实上是出现了从君主专制、寡头制到民主制的各种宪政形式。雅典、科林斯或米利都等城邦中的公民不仅经常参与治理国家,还要就什么是最好的统治形式这个问题展开积极辩论。

这仍然不能帮助我们解释,在所有正在兴起的希腊城邦中,为什么是米利都产生了最早的哲学家。事实上,就我们目前的知识状况而言,必须承认对这个问题还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米利都政治经济状况的主要特征也或多或少出现在其他许多希腊城邦。不过,尽管我们并不比之前更能解释这种现象,但我们现在至少可以把它看成更大发展的一部分。米利都哲学家对之前思想的自由质疑以及彼此之间的自由批评,类似于新兴城邦中公民关于最佳政体形式的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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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ews in the Levant: Theatre at Miletus

1780年

我们可以用一个具体例子来帮助理解这一点。虽然把泰勒斯与同时代的诗人及立法者梭伦 (Solon) 相比似乎有些牵强,但这样可以揭示出他们之间一些有趣的相似之处。首先应当注意,泰勒斯本人的活动并非仅限于思辨。据说他既经商又从政,比如希罗多德 (Herodotus) 说他建议其爱奥尼亚同胞建立一个市议会并结成同盟。泰勒斯和梭伦通常被归入希腊“七贤”,而“七贤”之中立法者和政治家居多。当然,梭伦本人主要以其在公元前594年施行的意义深远的宪政改革而闻名。特别幸运的是,他有一些诗流传下来,诗中谈到了他的一些指导目标和原则。这些诗表明,他愿意为自己的提议负责,其改革中的关键一条就是将法律公之于众,让所有雅典人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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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七贤

源自《纽伦堡编年史》

虽然哲学家泰勒斯与立法家梭伦的活动领域非常不同,但可以说他们至少有两个共同点。首先,两人都否认自己的思想有任何超自然的权威性;其次,两人都接受自由辩论和信息公开的原则,据此对人或思想进行评判。米利都学派贡献的本质在于把一种新的批评精神引入了人对自然世界的态度,但应当说,这是在当时整个希腊世界政治法律背景下进行自由辩论和公开讨论的对应物或产物。

注释:

[1]参见J. G. Crowther, The Social Relations of Science, revised ed. (London, The Cresset Press, 1967), p. 1和M. Clagett, Greek Science in Antiquity (London, Abelard-Schuman, 1957), p. 4。

[2]在古代中国独立发生的类似发展的本质和程度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李约瑟的研究(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非常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问题。在本书中,我只关注西方科学传统的发展。

[3]参见参考书目第二部分第2节列出的著作。

[4]London, Weidenfeld and Nicoison, 1966, p. 4.

[5]O. Neugebauer, The Exact Sciences in Antiquity, second edition, Providence R.I., Brown University Press, 1957, p. 81. 儒略历和我们使用的格里高利历都保留了一年365天的原则,但与埃及历不同,它们包含着在“闰年”增加额外1天的规则,从而保证太阳年与历年有更接近的对应。

[6]除了规范宗教节日的民用历,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人还用一种“部团期”(prytany) 历来规定议事会十个部族的代表任期。

[7]这是亚里士多德说的 (On the Soul 411 a 8),他对关于泰勒斯的所有说法都有意保持谨慎。我们不清楚泰勒斯是否写过什么东西——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他的著作肯定已经不复存在。因此,我们的信息都来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的转述,他们将某些说法或信念归于泰勒斯。关于后来的两位米利都哲学家,证据略有改进:他们肯定有过著述,而且我们引用的一些文献作者即使没有见过这些著作本身,也肯定见过其中一部分内容。

[8]这个词通常被用来指包括德谟克利特 (Democritus) 在内的他之前的所有哲学家,尽管严格说来,德谟克利特是苏格拉底的同时代人。

[9]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原始引文是按照第尔斯-克兰茨 (Diels-Kranz) 版的“残篇”编号来引用的 (见参考书目第一部分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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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希腊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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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卜天 译者(张卜天译希腊科学出版)(23)

本书是剑桥大学著名科学史家杰弗里·劳埃德爵士讨论希腊科学的两部经典著作《早期希腊科学》(Early Greek Science: Thales to Aristotle) 和《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希腊科学》(Greek Science after Aristotle) 的合订本。《早期希腊科学》通过毕达哥拉斯学派、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家、希波克拉底学派、柏拉图、公元前4世纪的天文学家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追溯了希腊科学的发展历程。《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希腊科学》利用亚里士多德之后更为丰富的文学和考古资料,继续讨论希腊对科学的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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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里·劳埃德 (G.E.R.Lloyd,1933—),英国剑桥大学教授、李约瑟研究所常驻资深学者,主要研究古代哲学、科学与医学的历史,注重跨文化、跨学科比较,尤其是古希腊与中国在科学和哲学方面的比较。他著述颇丰,已出版近三十部著作,获得荣誉无数,包括英国科学院院士 (1983年)、萨顿奖 (1987年)、美国艺术与科学院荣誉外籍院士 (1995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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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卜天 译者(张卜天译希腊科学出版)(27)

张卜天,北京大学科技哲学博士,清华大学科学史教授,研究方向为西方中世纪和近代科学思想史。精通科学史与哲学史翻译,译有近六十部著作。其译文优美流畅,广受读者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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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早期希腊科学

从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

年 表

序 言

第一章 背景和开端

第二章 米利都学派的理论

第三章 毕达哥拉斯学派

第四章 变化问题

第五章 希波克拉底学派作者

第六章 柏拉图

第七章 公元前4世纪的天文学

第八章 亚里士多德

第九章 结论

参考书目选编

索 引

下篇:

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希腊科学

年 表

序 言

第一章 希腊化时期的科学:社会背景

第二章 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吕克昂

第三章 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亚学派

第四章 希腊化时期的数学

第五章 希腊化时期的天文学

第六章 希腊化时期的生物学和医学

第七章 应用力学和技术

第八章 托勒密

第九章 盖伦

第十章 古代科学的衰落

参考书目选编

索 引

科学史译丛书单:

文明的滴定: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

牛顿研究

新物理学的诞生

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互动

科学与宗教的领地

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

西方神秘学指津

炼金术的秘密

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

世界图景的机械化

圣经、新教与自然科学的兴起

重构世界:从中世纪到近代早期欧洲的自然、上帝和人类认识

近代科学的建构

近代科学在中世纪的基础

世界的重新创造:现代科学是如何产生的

无限与视角

人的堕落与科学的基础

西方科学的起源(第二版)

希腊科学

张卜天 译者(张卜天译希腊科学出版)(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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