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个生活在越南西贡的华人少年徐文光,曾经画了一副他自己后来会觉得很奇怪的画,内容是鬼谷子与孙膑。
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已经有了不经意的感触。
鬼谷子与孙膑,岂不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初的“侠”。
奇怪?即使后来的徐克还是会这样看待这幅画,但其实他自己的电影,已经为此做了最好的解释。
而这些徐克作品中,最为出色的毫无疑问就是《黄飞鸿》系列。
他对于侠义精神的自我认知,以及由此坦露的家国情怀、民族情感,无不深入这一系列电影的骨髓。
从越南出生、移居香港、留学美国,再到97随着香港回归祖国。
徐克的经历,似乎不足以让他可以存有多么强烈的家国情怀,然而恰恰是因为缺乏身份认同和归属感,这种情绪反而对徐克来说更强烈。
这种情感,徐克和自己经历相似的许鞍华相像。只是许鞍华将这种家国情怀化之为人文关怀,而徐克将这种家国情怀演绎作侠义精神。
“西洋的价值观对否?洋人对中国人是否好?中国人对洋人是否不好?中国租界的问题怎么解决?中国人签的合约怎么解决?是否应该反清复明?”
当年徐克在接受《电影双周刊》访问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是影片中黄飞鸿的问题,也是徐克自己需要寻找答案的疑问。他始终在思考,也试图用电影来给出一些解释。
在“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种种真实历史背景下,一个代表了传统中国儒士文化的侠客,面对中西方政治和文化冲突如何抵抗和改变。
他要接纳十三姨、牙擦苏带来的西方文化,也要认可梁宽、猪肉荣的市井文化。
他要协助代表民族正义、腐朽满清的刘永福抵抗外辱,也会纠结对所谓反派严振东的愚昧、无助是否同情。
“黄飞鸿作为一个民族英雄,当然有大套冠冕堂皇的理论,但他实质上是痛苦的。到最后也因为世界认识不深入,在多方势力压下来时,面对多样问题而没有答案。”
徐克曾经这样解读这部电影中的黄飞鸿。对于这部戏,他有个人情感、有历史格局、也有创作野心。
这一点,从他在影片拍摄期间为《黄飞鸿》想好的英文名《Onceuponatimein China》,其实就可以看得出来。
“80年代曾在酒楼听到汪明荃唱《勇敢的中国人》,十分感动,亦因此感受到中国人要自强的心态,而且深宵在家又看到关德兴的《黄飞鸿》,就将两者连接起来。”
徐克后来这样回忆《黄飞鸿》的创作初衷,当时不过是八十年代初。
因为被《万水千山总是情》中这首插曲触动,他产生了翻拍黄飞鸿的冲动。当然,前提是他喜欢关德兴版的《黄飞鸿》。
几乎众所周知,之所以出现《黄飞鸿》电影,还是因为历史上黄飞鸿确有其人。
包括早期黄飞鸿电影的制作班底,很大一部分人其实就是黄飞鸿的直系家人以及再传弟子等等。
只是除了洪拳名家、宝芝林、舞狮这几个关键词,真实黄飞鸿与电影中的一代宗师相去甚远。
甚至目前为止黄飞鸿的真实形象,其实也一直不能确认,他唯一一张流传的照片,学术界也始终争议很大。
第一部《黄飞鸿》电影,始于1949年10月初的《黄飞鸿传上集之鞭风灭烛》。
这是黄飞鸿成为华语功夫片最大IP的开始,也是世界上最长系列电影的开始。
根据已故的香港电影史专家余慕云的统计,自《黄飞鸿传上集之鞭风灭烛》,截止1997年的《黄飞鸿之西域雄狮》,香港已经出产过100部黄飞鸿电影。
这些电影中,59部是由胡鹏导演,而关德兴主演了其中77部。
在徐克的《黄飞鸿》之前,应该说除了关德兴版《黄飞鸿》,七十年代末刘家辉的《黄飞鸿与陆阿采》,以及成龙的《醉拳》无疑也是其中经典。
而且这两部电影的导演刘家良与袁和平,都与早期《黄飞鸿》电影极有渊源。
他们父亲的刘湛与袁小田,都曾参与过多部关德兴版的《黄飞鸿》。何况刘家良本身就是黄飞鸿的曾徒孙。
所以对于徐克来说,如果拍摄《黄飞鸿》,传承渊源、翻拍经典,尤其是关德兴师父的黄飞鸿形象太过深入人心,都是巨大挑战。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有拍《黄飞鸿》的打算了,大概在1983、1984年就开始了构思,但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演,因此计划一直没实施。”
徐克拍摄《黄飞鸿》的想法,甚至早于他“电影工作室”的成立。
然而因为很难有一个符合他要求的演员,而且也没有电影公司愿意冒险翻拍《黄飞鸿》,所以一直没有具体落实。
徐克的《黄飞鸿》真正第一次倶备拍摄可能,是因为《英雄本色》的出现。
这部徐克和吴宇森共同创作的影史经典,其实是翻拍自1967年龙刚导演的同名经典电影《英雄本色》。
正是这部影片的成功,才让徐克对翻拍经典有了信心。后来的徐老怪也确实堪称香港导演中的“翻拍之王”。
从《英雄本色》,再到翻拍李瀚祥的《倩女幽魂》、胡金铨的《龙门客栈》等等,几乎无一不是重塑经典。
“《英雄本色》令我生出一种投射,觉得狄龙可以做黄飞鸿,周润发可以做梁宽。黄飞鸿代表中国传统的固执,梁宽代表市井心态,两者的对比及冲突会很好看。”
《英雄本色》为徐克带来的另一个惊喜是演员,在他看来这部电影中的狄龙和周润发既符合他对角色的要求,也极具戏剧性。
然而凡事都有两面性,因为《英雄本色》中墨镜风衣的“小马哥”太过深入人心,已经不值得冒险再让周润发尝试。《黄飞鸿》的拍摄计划,也因此再度继续搁置。
事情再次出现转机,还是八十年代末徐克受嘉禾邀约,赴美拍摄一部李连杰主演的电影。
可以说正是这次他们在异国他乡的风云际会,才有了《黄飞鸿》最重要的拍摄基础。
徐克后来也说过:“我和李连杰之前在《龙行天下》里有过合作,从《少林寺》开始我就关注他了,我觉得他的形象和我心目中的黄飞鸿比较靠近,各方面都比较成熟了,片子就开拍了。”
虽然嘉禾的《龙行天下》,只是徐克与李连杰这对后来华语影史上最成功的搭档之一,首次合作。
但其实早在《少林寺》在香港上映之初,他们已经有过见面。
当时《少林寺》的导演张鑫炎,曾带着李连杰约见过徐克夫妇。甚至还预言,李连杰的事业要想更进一步,只有与徐克合作才最有希望。
不过在这之后,尽管施南生还曾在北京与李连杰有过碰面,但还是没有找到合作契机。
“直至我与李连杰合作时,觉得他就是黄飞鸿。黄飞鸿不擅社交,有传统中国人的厚道,而李连杰正有着黄飞鸿年轻时的特性。”
拍摄《龙行天下》之前,徐克对于李连杰是否可以实现自己心中的黄飞鸿,当然并无把握。
他坚定自己的想法是在这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可以说更重要的是李连杰在剧组日常的点点滴滴打动了徐克,
这个来自大陆,传统、保守、腼腆的演员,终于让徐克找到了自己眼中黄飞鸿应该有的气质。
“李连杰还能否在电影界做出更大的突破?”嘉禾的老板邹文怀曾经这样问过徐克。
当时嘉禾与李连杰已经签约,而徐克的答案显然就是黄飞鸿。
不过对于徐克的这个想法,无论是电影公司,还是李连杰本人,都一时很难理解。毕竟观众印象中的黄飞鸿是个老人,而且关德兴也似乎不可取代。
民国初年的大历史背景,瓜皮帽、唐装,封建大家长式的黄飞鸿,以及地痞、恶霸之类的反派。
关德兴版《黄飞鸿》演绎的故事,根本上还是一种市井文化。
对于徐克来说,他需要彻底改变,才可以打破对于《黄飞鸿》电影的传统认知,才可以让嘉禾与李连杰认为值得冒险。
“我向嘉禾建议李连杰拍《黄飞鸿》时,他们吓了一跳,但也支持这个计划。我发现黄飞鸿年轻时就当上教头,因利乘变将他放进这个环境里。”
徐克在为《黄飞鸿》翻阅史料、准备案头工作时,对于黄飞鸿可能做过黑旗军技击教练一段兴趣很大。
他也因此决定,用这段资料来展开新版《黄飞鸿》的故事。
当时美术指导奚仲文也提议把年代背景调整到清末,而且一定要去掉黄飞鸿老式瓜皮帽、唐装的造型。
所以徐克这部电影与老版之间无论背景还是造型,都有了根本的区别。
这也让新版《黄飞鸿》不再局限于民国的坊间江湖,而具有更宏大的历史背景,让他可以透过黄飞鸿表达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
“拍摄前几个礼拜,徐克叫我到他家去研究武打场面。他放了一卷带子给我看,让我吃惊的是,这是一部野生动物纪录片。”
徐克对于武侠电影动作设计的天马行空,其实从李连杰后来的这段回忆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的《黄飞鸿》中无论是“无影脚”还是“竹梯大战”,都颠覆了武侠片的传统设计理念。
当然,这种创新也让徐克曾大伤脑筋,影片也为此前后更换了四位武术指导。
“最早电影的武术指导请的是刘家荣,并不是很多内地媒体说的刘家良。他当时确实是《黄飞鸿》的武术指导之一,但后来大家对武打的表现方式不一致,也就分开了,并不存在有多大的矛盾之说。”
徐克为《黄飞鸿》请的第一位武术指导是黄飞鸿的嫡传后代,刘湛的儿子、刘家良的弟弟刘家荣。
不过这并不是出于传承考虑,而是因为他对当年刘家荣执导、并且担任武指的《搏命单刀夺命枪》非常欣赏。
然而影片开拍之后,这位正统的洪拳传人与徐克的想法还是冲突很大。
在刘家荣看来,导演的有些设计甚至会让“十万洪拳弟子笑掉大牙”,徐克无奈只好换人。
不过也如徐克所说,他们之间并无多大矛盾,只是大家的创作理念不同罢了。
后来刘家荣的老友洪金宝执导徐克监制的《黄飞鸿之西域雄狮》,他还是有再次参与拍摄。
刘家荣离开剧组后,徐克找来原本作为演员参与《黄飞鸿》拍摄的袁祥仁、袁信义继任武术指导。
然而即使他们兄弟联手,等到影片“竹梯大战”的时候,大家还是觉得实在拍不下去了。
袁祥仁与袁信义的大哥袁和平,影片唯一没有署名的武术指导也就此出马。
“我说八爷我求救,因为所有的武术指导都觉得太荒唐了。”徐克后来回忆,他请袁和平的时候这样说过。
徐克“竹梯大战”的灵感来源于一款电子游戏,所以放在电影拍摄中实际操作难度可想而知。
而且李连杰当时因为一个本来不太危险的动作,已经摔断了腿。对于“八爷”来说,他的任务几乎不可完成。
《黄飞鸿》中袁和平的表现,确实证明了他无愧于“天下第一武指”的声名。
尽管“竹梯大战”整整拍了一个月,尽管李连杰的替身就用了谷轩昭、熊欣欣和凌志华三位。
但最终这场大戏呈现给我们的画面,让这些付出都无比值得。
对于徐克种种脱离地球引力的动作设计,和这场“竹梯大战”,“八爷”后来评价:
“徐克的镜头很细碎,意念很新、很特别。像是结局那场在粮仓里的竹梯打斗,难度确实很高、拍的也很辛苦,但出来的影像感觉很成功。”
其实无论徐克的理念多么创新,最终的实现都要靠袁和平。包括黄飞鸿亮相时那个简单的经典POSE,都是来自于“八爷”。
“第一集的开场是在福建拍的。中国武术给我一种自强的信息,所以我就拍了沙滩日出的场面。我们带着录音机去等日出,天气很冷,但当录音机播出《将军令》的音乐,大家便异常兴奋。”
从徐克后来的这段回忆可以看得出来,对于《黄飞鸿》的这段配乐,热血沸腾的绝不仅仅是观众。
华语电影配乐史上,黄霑的这首大作,无疑是难以逾越的经典。
《将军令》第一次出现在《黄飞鸿》电影,其实是1956年的《黄飞鸿火烧大沙头》。
自此之后,《将军令》才成为《黄飞鸿》电影的常用曲目。
对于旧版《黄飞鸿》电影,徐克借鉴的地方甚少,但是唯独这首古曲《将军令》例外。只是对他来说还需要改编而已。
以黄霑当年的才情,写歌对他来说有时候上个厕所都可以偶得佳作,改编本来怎么也算投机取巧。
但任谁也难料想,这首《男儿当自强》却是难产许久,几乎是他耗时最多的一次经验。改歌比写歌难。因为这次创作,黄老怪留下了这句话。
“写《将军令》不容易,普通的三个小时我定可以给你写成,《将军令》我写了两个多月,逐处取舍,才将流行了这么多年的旧作,由五百个Bar小节撮成百多个,是很辛苦的,真的不计酬劳。他二十万包给我做,我花了二十五万八千多元,亏本给他打工。
徐克指明要沿用《将军令》之后,黄霑发动所有音乐圈的朋友一起找总谱,最后是台湾的吴大江送来总谱,他听了个把月时间才开始着手创作。
当年《黄飞鸿》的粤语电影多以古琵琶曲为主题旋律,高达五百多节拍。黄霑认为此曲枝蔓横生,完全不符合后来的听觉习惯,一定要去繁从简。
然而改编了五个版本他都不满意,尤其是徐克要自己加个音进去,最后直接搞到黄霑崩溃。
好在无论霑叔对徐克有过多大怨言,他还是坦言自己要多谢徐克。因为他最好的作品都是被徐克逼迫、蹂躏出来的。
“徐克的科技化有望走向现代,胡金铨的哲理化有望走向永恒。这是将来发展的两大起步点。”记得有影评人说过这样一句话。
不过尽管科技和创新代表着现代,但那些作品又何尝不能永恒。
在2005年,香港电影金像奖协会票选的“最佳华语片一百部”中,胡金铨的电影固然排名在前,但徐克的《黄飞鸿》同样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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