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真实的后母戊鼎(曹定云十多年前)(1)

编者按:10月5日,93岁文物专家、中国国家博物馆终身研究员孙机在做客央视《吾家吾国》栏目时称,后母戊鼎是商代最大的青铜器,曾用名“司母戊方鼎”。孙机表示,中国最早的一部字典《说文解字》里边,说“司”就是个普通职工,你如果是一个普通职工,能够做这么大的祭祀的鼎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它绝对不是司,一定是这个后,因为后是有地位的,这个鼎才符合这个身份。”

到底是“司母戊鼎”还是“后母戊鼎”?学术之争持续多年,音调未停。下文发表于十年前,作者反对改名。大家怎么看?

一、“司母戊鼎”改名风波

2011年3月6日中午12点,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新闻30分》播发了一条简单的文物新闻,主持人和记者将大众熟知的殷墟青铜器——“司母戊鼎”读成“后母戊鼎”,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很多人认为主持人和记者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将“司”字错念为“后”字,但很快又传闻,这不是他们的“错”,是国家博物馆正式将“司母戊鼎”改名为“后母戊鼎”。3月11日,有记者在全国政协会议上,听到了全国政协委员、国家博物馆馆长吕章申在提到文物保护时的发言。他在发言中,开始仍说成“司母戊鼎”,后来则改口念为“后母戊鼎”。就在同一天,修整后的“中国国家博物馆”(简称“国博”)重新开馆,在“中国古代青铜艺术”专题陈列中,有名的“司母戊鼎”正式更名为“后母戊鼎”。至此,“司母戊鼎”改名的消息正式被确认。

“司母戊鼎”改名的消息在社会上传开后,引起极大的反响:文物、考古、历史界的学者大多数不知此情,缺乏思想准备;社会上不少群众亦感到芒然,不知何故?他们从中学时代的教科书中,就知道有“司母戊鼎”,是国之重器,并引以自豪。如今,一下子改名了,念成“后母戊鼎”,很不适应。2011年3月21日,杨雪梅同志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司母戊鼎”更名之思》一文,对“司母戊鼎”改名的来龙去脉作了交待,她说:“对一个知名度很高的文物进行更名,还是应当适当考虑大众的感受,业内人士所共知,外界却未必知晓。有关部门还是应及时做一些解释工作,让科研成果更好地普及,避免引起误解、误读。”3月24日,曹宗国同志在网上发表《“后母戊鼎”得名之虑》一文,他说:“《人民日报》发表的杨雪梅的文章《“司母戊鼎”更名之思》,已经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不过我觉的这‘悄然改名’除了欠考虑大众的感受、让许多相关部门和人士感到来不及配合之外,恐怕还有突然造成既成事实,压制学术争鸣之嫌。”此话虽然重了点,但却值得读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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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司母戊鼎”名称之“战”更为热闹:该鼎在国博、安阳殷墟博物苑和中国文字博物馆先后展出,只有国博标名是“后母戊”,而其它两个单位则标名是“司母戊”。后者显然是对前者的否定。2011年11月7日,安阳市政协“思辩堂”专门召开辩论会,辩论究竟是释“司”,还是释“后”。安阳市政协特地从北京方面请去了4位教授。在这次会上,北京的王宇信教授说:“现在没有人敢拍着胸口说读‘司’就一定错了,只是说读‘后’可能(也只是可能)更合适。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改,改了会带来一连串的社会问题。”而国家博物馆于成龙先生则说:“国家博物馆此次对国宝更名是经馆学部(按:可能是“术”字)委员会一致同意,并征求了相当一部分专家的意见后才进行更名的。更名引起的社会反应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但学术应当是实事求是,知错就改。如果将来学术界发现释为‘后’也是错的,到时也必须要改。”我并不赞成将“司母戊”改为“后母戊”,但对于成龙先生这番话仍然十分赞赏,他表现了一个学者面对学术问题所持的正确态度。

2011年12月上旬,中国殷商文化学会在安阳召开年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会聚一堂,又一次谈到了“司母戊鼎”改名问题,再次听到了一片反对声。至此,我深深感到:这个问题已经到了非弄清不可的地步了。“司母戊鼎”究竟是释“司”,还是释“后”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是过去没有弄清楚的一个问题。如果清楚了,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但真正要弄清楚,也非易事。无论你是释“司”,还是释“后”,其对面都有一群大小不等的反对者。欲使“反对者”心悦诚服,谈何容易!这不是说“赞成”或者“反对”就能解决的问题;也不是用投票,以得票多少来解决的问题。这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需弄清楚“司”、“后”二字的来龙去脉、历史渊源、它们之间的区分究竟在哪里。为此,笔者搜集相关资料作如下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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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司母戊鼎”名称由来与以往考释分歧

1.“司母戊鼎”名称来由

“司母戊鼎”是1939年3月19日出自河南省安阳市侯家庄武官村,为当地村民私自挖掘。出土后,为躲避日寇掠夺,又埋入土中,1946年重新挖出。1946年10月27日,上海《申报》有邵慎之的《殷代祭器出土记》一文作过介绍。此器曾作为蒋介石的寿礼,于同年10月底运往南京,后藏于“中央博物院”。1959年由南京博物院移交给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前身),是目前世界上最大、最重的青铜器,因此是国之重宝。至于“司母戊鼎”之定名,现在虽无正式的记录可查,但公认是郭沫若所定。该鼎铭文一共3字,即“司母戊”。过去一般学者都认为:司者,祀也;“戊”是庙号;“司母戊”即“祭祀母亲戊”。由于该鼎是村民挖掘出来的,没有地层关系,亦无共存遗物,给时代的判断带来困扰。但根据器形和铭文,可以定在武丁时代或武丁后期,而祖庚、祖甲时代的卜辞中,又有“妣戊”,因而可以推断“妣戊”是死于武丁在位之时,此器应是祖庚(或祖甲)为其母“妣戊”所作的祭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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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以往关于“司母戊鼎”考释的分歧

“司母戊鼎”定名之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无人提出异议,表明这一名称为绝大多数学者所接受。以往著名学者如罗振玉、商承祚、王襄、董作宾、于省吾、胡厚宣等,对甲骨文中的“司”字都作过考释,均认为“司”与“祀”、“祠”意义相近。他们的考证自然有广泛的影响,故大家对“司母戊鼎”之定名没有提出异议,也就不足为奇了。

到了1962年,台湾学者金祥恒首先提出异议。他在《释后》一文中,将甲骨文中的“司”字释为“后”。他说:“《说文》:‘司,臣事于外者,从反后。’从反后,其实为一字。……因甲骨文求对称,常常正反书之,其实为一字。左右对称,故司之说解为臣事于外者,与后发号者君后也,其义一之与二也。许氏不见真古文,不知为一字,强分为二,而易其说解。”在金先生看来,“后”、“司”原是一字,本义是“后”。按此理解,“司母戊”自然是“后母戊”了。1969年,台湾另一位学者丁骕在《说后》一文中,对甲骨文中“司”、“后”二字进行考证,也认为此二字原本是一字。与金先生不同的是,他认为“司”是本字,“后”是假借。他说:“反‘司’为后字只适用于称母,或者不是法定先妣之女字,如‘司母辛’、‘龚司’等。此假司为后之字,实含有尊崇之意,因‘后母’不能是‘後母’,当作‘母后’解也。”按丁先生的解释,“司母辛”应读作“后母辛”,那“司母戊”自然应读作“后母戊”了。

金、丁二位之说由于历史的原因,开始只在港、台流传,大陆多数学者是在改革开放后才见到他们的文章。他们的论述有某些可取之处,但都存在一些问题,尤其是金先生的观点,问题更多一些。对此,后文将作讨论。作为学术讨论中的一种观点,是客观存在,但客观存在不等于正确。由于内地学者尚未对金、丁之说做过剖析,又传入较晚,大家无暇顾及,这就造成了一种“错觉”,似乎“司母戊”之“司”就应该释读为“后”了。这是后来学术界对“司”、“后”二字解释混乱的重要原因,也是有些人欲将“司母戊”改为“后母戊”的主要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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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司”、“后”二字的区分

通过以上我们对“司”、“后”二字的字形和字义的分析,看到了这样一种现象:从商代到春秋以前,“司”与“后”字的区分不是在字形上,而是在字义上。究竟释“司”还是释“后”?完全是由该字在句中所处位置,以及与前后之字的搭配来决定。例如释“司”,它一定是属于下列情况:

1.若假为“年祀”之“祀”,“司”前面一定有数目字,如“王五司”、“王廿司”;

2.若假为祭祀的“祀”或“祠”,“司”一定置于祖先称谓之前,多数情况下,有介词“于”相连接,如“尹司(祠)于父乙”;

3.若假为“嗣”,则有两种情况:一是后面与“母”字相连,构成一个特殊的名词如“司母”,“司母”即“嗣母”,亦即“王储”之母;另一个是前面与“帝”字相连,构成另一个特殊名词一一“帝嗣”,“帝嗣”是“先帝之王位继承人”;

4.作为管理之“司”,其后面一定有具体的事物名称,如“司土(徒)”、“司马”、“司工(空)”等。“司”还有其他的一些含义,不在此一一列举。

以上是该字释为“司”的条件,凡符合上述情况之一者,都应释为“司”。前文对“后”字亦作过分析,释“后”一定属于下列情况:

1.“君后”之“后”,它一般是跟在“国名”、“朝代”之后,如“夏后”、“商之先后”、“龚后”、“竹后”。此“后”非女性,而是指“王”和“诸侯”;

2.“正嫡妃”称“后”,此起自西周,它的前面一定有“王”、“母”、“太”等字作为修饰词,在“王”、“母”、“太”等字的后面,如“王后”、“母后”、“太后”、“太皇太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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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以后,“司”、“后”二字在字形上开始分化,但这一过程是渐进式的,而非突变式的。它表现在“司”字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是作“司”,可一直到战国后期,仍然有反向作“后”者;而“后”字则不然,在春秋之后,基本作“后”形,再无反向作“司”者。从战国末期到秦汉,“司”、“后”二字已基本完成分化:“司”作“司”,“后”作“后”,二字不再同形。

许慎在《说文》中云:“司,臣事于外者,从反后”。有些学者根据甲骨文,对许慎此语加以批驳,说他没有根据。许慎此语片面、不准确是显而易见的,但说他“毫无根据”则不妥。因为,许慎此语仍然是“有所据”的:不过,他所根据的不是甲骨文和西周金文,而是战国至秦汉的文字,故其结论自然就带有某些“片面性”。拿这一结论来研究甲骨文和西周金文,自然就“对不上号”。许慎是东汉人,他不可能看到甲骨文,他能看到的也就是战国至秦汉时代的文字。他的结论带有某些片面性,实在是“情有可原”。每一个人都是处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都会受到历史的局限,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许慎亦不例外。

“司”与”后”在春秋以前是同一形体,释“司”还是释“后”,完全靠该字在句中的位置和与前后字的搭配来决定。这种同形二声二义,是汉字中的一种特有现象,在其他国家的文字中恐怕是很少见到的。这种同形二声二义,并非是“司”、“后”二字所独有。例如,汉字中的“行”就有同形二声二义。

金祥恒、丁骕二位先生根据甲骨文材料,指出《说文》中“司从反后”不妥是对的,但随后对“司”、“后”二字的考释则均有问题。金先生认为,甲骨文中的该字形本是“后”,少数可假为“司”:丁先生则认为,甲骨文中的该字形本是“司”,少数可假为“后”。金先生的判断,显然是不对的。我们从前面的分析中已经知道,“司”、“后”二字在春秋以前是“同形”,不存在谁是“本体”,谁是“假借”的问题。而“司”之字义要比“后”之字义广很多。“后”之字义很窄,在殷代只适用于“王”、“先王”、“国君”。到西周以后,才增加了“正嫡妃”。因此,甲骨文中的该形,通常情况下可以释为“司”,是没有问题的;只有在特定的情况下,例如前面是国名、朝代名时,才可以考虑将其释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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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司母戊鼎”不可改名为“后母戊鼎”

本文前面已经充分论述了“司”、“后”二字字形、字义及其区分,为我们讨论“司母戊鼎”要不要“改名”的问题,提供了依据。笔者认为,根据前面所论,“司母戊鼎”名称是不能更改的。理由如下:

1.“司母戊鼎”铭一共3字,即“司母戊”。此“名”都认为是郭沫若所定,但为何隶定和释为“司”,未见郭老说明。把“司”作为“祭祀”解,即“祭祀母戊”,在此好像可以说通,但实际上却不可。此中的“司”应释为“嗣”,“司母”即“嗣母”,亦即“王储(王位继承人)之生母”。“戊”是该“生母”生前之“日名”,死后之“庙号”。“司(嗣)母戊”3字是表示该器为“司(嗣)母戊”所作,是祭器。“司(嗣)”是一种特殊的身份:在殷代,至少是“法定配偶”,其儿子可以继承王位的女性(妃),才可以称为“司”。根据“司母戊鼎”的器形和铭文风格,可以确定,该器应是祖庚(或祖甲)为其母所作。若将“司母”改为“后母”,则“母戊”的性质发生改变:“嗣母”丧失了,成了“后母”,与字原义不符;

2.殷时无“后”制,“立后”是西周以后才有的。对此,《白虎通》记载最为明白:“商以前皆曰妃,周始立后。正嫡曰王后,秦汉曰皇后,汉祖母称太皇太后,母称皇太后。”金祥恒和丁骕两位先生,不察历史,将“司母戊”释为“后母戊”,与历史严重不符,已经是明显的失误。如果我们今天仍将“司母戊”改为“后母戊”,那岂不是步他们的后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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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后”之“后”,在同一时期内只能是一人。而在武丁时代,同时并存有“司母戊”、“司母辛”、“司癸”(即司母癸)3人。这是因为,殷代前期实行的仍是“兄终弟及”制,武丁的3个法定配偶(妣戊、妣辛、妣癸),其子都有继承王位的权利,故她们都可以称“司(嗣)”。这就是“司母戊”、“司母辛”、“司癸”同时并存的来由。若将“司”改为“后”,则武丁是“三后”并存,不仅与历史不符,也与“后制”相抵触。(编者按:此理由不太通达,只要鼎不是同时制作,即可)

4.从语法结构分析,“司母”之“司(嗣)”是修饰与限定“母”的,是“母”特殊身份的表述,它一定要放在“母”字的前面,称“司(嗣)母”;作为“王后”的“后”,它的身份也是特殊的,这种“特殊”身分是由“王”或“母”来限定:相对“王”而言,称“王后”;相对“母”而言,称“母后”。不管哪种情况,“后”字一定要放在“限定词”(王或母)的后面。这一前、一后,恰恰是“司”与“后”在句中位值的重要区别。若将“司母戊”改为“后母戊”,则“司母”成了“后母”,词性发生了根本变化,与语法结构不符。

5.“皇天后土”中的“后”字,是“君后”之意(土为群物主),并无“伟大”、“了不起”、“尊敬”之美誉。“后土”是“社神”(地祗),为“男性”而非“女性”。若将“司母”改为“后母”,不仅“词性”变了;而且“伟大”、“了不起”、“受人尊敬”之意,则完全脱离了“皇天后土”中“后”字的原义,是不可取的。

总之,不管是从历史之真实,还是从字义和该字在句中的语法结构分析,“司母戊”都不可以改为“后母戊”;若改,就会与字义不符,与语法结构不符,更与历史之真实不符。

来源:万物简史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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