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第一部作品(余秋雨作品我等不到了)(1)

你听得出来,这是反问,不求回答。真正的问题也有一个,存在心底很久了,还是说出来吧:那么多年,你们这批人难道从来都没有担心过法律的追诉?你们难道就能断定,中国的法律一直会像过去和现在这样偏袒你们?你们难道就不害怕,在一个法制更加健全的社会里,你们将会无数次地成为被告,甚至长久地?身于铁窗之内?

对于这个问题,你也不必回答。既然你老人家已经来到这里,不说法律也罢。

我只希望你还是认真地看一看你的对面,那儿有一位与你同龄的老人,因为被你诬告而入狱多年。平反之后,他烧掉了你的罪证,没有说过你一句重话,而你却没有投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刚才我还在想,把你们两人安排得那么近,一定是上天的粗心大意;此刻倒是觉得,可能是别有深意。

如果有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却特别想与他说话,这个人就是余颐贤先生。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心目中只是一团迷雾、一堆疑问。隐约间似乎有一股妖气,但也可能是仙气,似远似近。越是这样就越是好奇,我要腾空心境,去面对这位姓余的老人。我不知道他以前习惯讲什么方言,余姚的,慈溪的,绍兴的,宁波的,还是杭州的?想来想去,今天我还是与他讲童年时的乡下话吧,那种语调,立即就能带出故乡的山水。那里,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是余颐贤先生长期出没的地方。

余颐贤先生,我没有见过您,不知道您是什么样子的。在想像中,您是一个黑衣人。头上还戴着一顶黑毡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别人很难看到你的眼睛,您却能看到别人。

您的名字,在家乡各村所有余姓同胞中显得特别斯文,一定有一点文化背景,还在哪里上过学,但是乡亲们谁也说不清。您的名声不好,我从小就知道您是盗墓人,乡亲们叫“掘坟光棍”。他们又把你的名字叫成“夜仙”,那是根据谐音读错了。他们都不识字,还以为您是照着职业起的名。但这么一叫,他们就把吴石岭、大庙岭的夜晚,一半交给了虎狼,一半交给了您。

不好的名声也有好处,那就是让您获得了安静。盗墓,只要不去触碰各个时期当红大人物家的祖坟,就很难成为一个政治话题。因此,你在国共内战和后来的一次次政治运动中都安然无恙。人们有兴趣把一个名声很好的人一点点搞脏,名声越大越有兴趣,却没有兴趣去对付一个名声不好的人。这就像,一块白布太干净、太晃眼了,大家总要争着投污,即使后来风雨把它冲洗干净了,大家也要接着投;而您从头就是一块黑布,不会有人来关注您。

您在黑乎乎的夜晚好像也动过我曾外祖父的墓,这使我家前辈对您的印象就更坏了。印象的改变,是您在另一个黑乎乎的夜晚给妈妈办的识字班送了课本。这事看起来不大,但对好几个乡村却是雪中送炭。

那几个乡村当时正要从长久蒙昧中站立起来,您伸手扶了一把。我对您开始产生尊重,是您在“文革”中帮助了河姆渡遗址的发掘。您还算不上考古专家,但您在发掘之前所参与的奔走、呼吁也很要紧,尤其是在那个不重视传统文化的年月。

有了这件事,我开始相信乡间有关您的一些正面传闻。例如,我小时候曾听邻居大婶说,那个笃公终于在我们村找到已经疯了的女友,是您引的路。而且,您还把自己的一间房子让给他住。这是真的吗?更重要的是,我听李龙说,有一次吴石岭山洪暴发,一个预先挖通的渠口把水引走了,救了山下好几户人家。一个柴夫告诉李龙,这个渠口是您花了半个月时间一撬撬挖通的。这就是说,您在无声无息的游荡间,也做了无声无息的大好事,可能还不止一件。这是真的吗?

我没有期待您的回答,却发现您有了动静。您看着我,轻轻地像咳嗽一样清了一下喉咙,似乎要讲话,但跟着而来的是低哑的笑声。笑声很短,转瞬即逝,这让我很兴奋,因为我有可能与您交谈了,就像我与余鸿文先生。

我多么想引出您的话来,但您对我来说太陌生,很难找到具体话由,因此只能说得抽象一点。我说:小时候只觉得人生有趣,长大了只觉得人生艰难,到现在只觉得人生怪异。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问,您是谁。

余秋雨第一部作品(余秋雨作品我等不到了)(2)

现在,我不会问了。

我等着您开口,没等到。但看得出,您对这个话题很投入。

我只好再说下去:问一个人是谁,是想寻找这个人与他人的分界。

天下确实有很多分界,但万物并不为分界而生。

很多人为了划定分界,净化分界,进行了千百年的争斗。结果,氏族之界,汉贼之界,华夷之界,阶级之界,阵营之界,制度之界,分得水深火热。不知道余颐贤先生您是不是听说过德国有一位大诗人叫歌德,他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感动了很久。他说:“人类凭着聪明设定了很多分界,最后又必定凭着爱,把它们全部推倒。”您好像要说话了,但还是没有。

我又说:“比歌德更高明的是中国的老子和庄子,他们压根儿不承认那些分界,因此也想不到去把它们推倒。在他们看来,天下万物不仅交缠,而且涡漩,转眼都走向了对面。因此,连给它们定位、命名都是徒劳。很多人和很多事,可能在对面和反面更容易找到。”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再一次等您。很奇怪,您的目光已经不再看我,而是看着远处,看着天。

我有点生气,决定换一种语言方式。像少数民族对歌,像古代诗人对联,先抛出上一句,来钩出对方的下一句。

我根据您的行迹,说了一句:“最美丽的月色,总是出自荒芜的山谷。”终于听到了您的声音,您说:“最厚重的文物,总是出自无字的旷野。”我太高兴了,接着说:“最可笑的假话,总是振振有词。”您接得很快,马上说:“最可耻的诬陷,总是彬彬有礼。”我说:“最不洁的目光,总在监察道德。”您说:“最不通的文人,总在咬文嚼字。”我说:“最勇猛的将士,总是柔声细语。”您说:“最无聊的书籍,总是艰涩难读。”我说:“最兴奋的相晤,总是昔日敌手。”您说:“最愤恨的切割,总是早年好友。”我说:“最动听的讲述,总是出自小人之口。”您说:“最纯粹的孤独,总是属于大师之门。”我说:“最低俗的交情被日夜的酒水浸泡着,越泡越大。”您说:“最典雅的友谊被矜持的水笔描画着,越描越淡。”我不能不对您割目相看,余颐贤先生。您显然是娴熟古今文字的,但此间的机敏却不是出自技术。好像有一种冥冥中的智慧,通过您,在与我对话。那么,就让我们把话题拓宽一点吧。

我说:“浑身瘢疤的人,老是企图脱下别人的衣衫。”您说:“已经枯萎的树,立即就能成为打人的棍棒。”我说:“没有筋骨的藤,最想遮没自己依赖的高墙。”您说:“突然暴发的水,最想背叛自己凭借的河床。”我说:“何惧交手,唯惧对恃之人突然倒地。”您说:“不怕围猎,只怕举弓之手竟是狼爪。”我说:“何惧天坍,唯惧最后一刻还在寻恨。”您说:“不怕地裂,只怕临终呼喊仍是谣言。”我说:“太多的荒诞终于使天地失语。”您说:“无数的不测早已让山河冷颜。”我说:“失语的天地尚须留一字曰善。”您说:“冷颜的山河仍藏得一符曰爱。”我说:“地球有难余家后人不知大灾何时降临。”您说:“浮生已过余姓老夫未悟大道是否存在。”我说:“万般皆空无喜无悲唯馀秋山雨雾依稀。”您说:“千载如梭无生无灭只剩月夜鸟声凄迷。”像梦游一般,我们的对话完成了。此间似有巫乩作法,使我们两人灵魂出窍,在另一个维度相遇,妙语联珠,尽得 天籁。这不是我们的话,却又是我们的。

我最后要说的是:您真是“夜仙”。与您对话,我有点害怕。既然您那么厉害,请一定在那个世界查一查我们余家的来历。古羌人?唐兀人?西夏人?蒙古人?汉人?

这半天的对话使我亢奋和疲倦。天色已经昏暗,松柏林中泛出一种阴森之气。我从石椅上站立起来,准备回家。忽然觉得,眼前的景物都有点恍惚。我已经不能细看,不能细听,只知道妈妈和妻子正准备好晚饭,在家里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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