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丽克获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说起

最有风情的女诗人(那些忧伤的女诗人)(1)

露易丝·格丽克

最有风情的女诗人(那些忧伤的女诗人)(2)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最有风情的女诗人(那些忧伤的女诗人)(3)

奈莉·萨克斯

最有风情的女诗人(那些忧伤的女诗人)(4)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

关于诺奖

北京时间10月8日晚间,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荣誉归于美国女诗人、今年77岁的露易丝·格丽克。

在所有的候选人中,格丽克显然是一个冷门。近些年,每每在这个奖出结果之前,都有专业博彩机构作出预测,开出赔率。今年,排在前两名的是:村上春树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去年,我和朋友打赌,押宝阿特伍德,但最后的得主是彼得·汉德克和奥尔加·托卡尔丘克(2019年获颁2018年的诺奖文学奖)。连续数年的开奖前,我会带着自己对文学所谓的理解或者说偏见,去赌某个作家。除了阿特伍德,我还押过托马斯·品钦、菲利普·罗斯、阿摩司·奥兹等,但从来没有说中过。然而这个游戏,我却一度乐此不疲。

这些年,在诺奖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中,还有我曾经特别喜爱的米兰·昆德拉,还有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莫桑比克作家米亚·科托、阿根廷作家塞萨尔·艾拉、加拿大诗人安妮·卡森、葡萄牙作家安图内斯,以及中国作家残雪、余华等等。其中米兰·昆德拉和村上春树,始终处于赔率榜的前列,一热数年,但从未兑现。这两位,堪称最佳陪跑。

村上春树还有可能吗?个人认为很难。村上一直在写,非常勤奋,不管是大部头的长篇还是各种短篇小说集,都保持了较高的水准。但村上的作品,严格说,介于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之间。村上的作品,对大部分读者构成了很强的吸引力和可读性,也能让人从中汲取一些营养,但营养不多。与此同时,对于高端读者和同行以及诺奖的评委们来说,村上的作品又显得过于直白、浅显。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浅薄了一些。王朔评价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头部按摩”。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村上的作品。累了的时候,看几页村上的小说或随笔,大脑会得到放松。

有人会反驳,那2016年的鲍勃·迪伦,岂不是水平更低?一个歌手,凭歌词获奖?但请注意,鲍勃·迪伦是作为诗人获奖的,他每一首歌的歌词都是诗。他的诗,不但有时代意义,有人文情怀,关注弱势群体,反战反歧视,而且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比如《瘦人民谣》《暴雨将至》《答案在风中飘扬》等。同时,鲍勃·迪伦还出版过一本极其深奥的小书《塔兰图拉》以及厚厚的自传体小说《像一块滚石》。

也许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奖,鲍勃·迪伦没有出席颁奖礼,也没有发表获奖感言。但在颁奖礼上,瑞典皇家学院出于对迪伦的尊重,破例请杰出的美国歌手、迪伦的同代人和好友帕蒂·史密斯,演唱了迪伦著名的歌曲《暴雨将至》。有意思的是,在现场,帕蒂·史密斯居然忘词了。

至于米兰·昆德拉,在写出《不朽》后,虽然还有《本体》《缓慢》《无知》等陆续问世,但水平却呈下降趋势,而且近十几年来除了几部随笔集再无重磅作品。另外,他已91岁高龄。诺奖,只颁给在世的人。愿他长寿!

疼痛之诗

2020年,我停止了猜谜游戏。没想到,得主却是一位熟人,准确说是我熟读她的作品。

从手机上看到格丽克获奖的消息后,我从书架上取下了她的两本诗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月光的合金》。这是2016年出的中文版,出品方:北京世纪文景;出版发行方:上海人民出版社。不得不佩服,这眼光、这品位。当然,这也是他们一贯的作风,那就是:出好书。

诗集的封面内侧,有一个简短的作者说明。露易丝·格丽克,美国桂冠诗人,1968年出版处女诗集《头生子》,至今著有12本诗集和1本随笔集,遍获各种诗歌奖。

格丽克诗集中译本的主要翻译者柳向阳,在《代译序:露易丝·格丽克的疼痛之诗》中介绍道,格丽克英文原版的诗集只有诗作,没有前言、后记之类的文字。中文版在准备过程中,格丽克特意提出,不要有作者说明。格丽克说,她唯的一贡献,就是她的诗作。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格丽克是一个没有杂念和不为诗歌之外的东西所累的诗人,诗作是她唯一的行李。

格丽克出生于一个良好的家庭,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而母亲则尊重创造性天赋。格丽克五六岁就开始写诗。十几岁的时候,在画画和写作之间,她选择了写作,放弃了画画。但在格丽克的青春期中段,她得了厌食症。多年后,格丽克回忆说:“我发展出一种症状,完美地亲合于我灵魂的需求。”一开始,她认为自己可以控制,并随时结束,但事实并非如此。十六岁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于是开始看心理医生。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收录了格丽克的《阿弗尔诺》《村居生活》两本诗集,以及她早期五本诗集的精选。《月光的合金》,则收录了格丽克的四本诗集《野鸢尾》《草场》《新生》《七个时期》。

文学评论界认为,格丽克的诗长于对心理隐微之处的把握,早期作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后来的作品则通过人神对质,以及对神话人物的心理分析,导向人类存在的根本问题,如爱、死亡、生命、毁灭等。

从中译版我们不难看出,格丽克早期的四本诗集《头生子》《沼泽地上的房屋》《下降的形象》《阿基里斯的胜利》,虽然起点很高,但也是一个步步成长的过程。多么天才的诗人,最初的作品也不是完美的。在说起《头生子》时,格丽克承认自己那时候的不成熟和意气过重。但自《阿勒山》开始,格丽克实现了自我突破,之后的每部诗集都是精巧的织体。

柳向阳认为,格丽克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她将个人体验转化为诗歌艺术。《哥伦比亚美国诗歌史》称,从《下降的形象》开始,格丽克开始将自传性材料写入她凄凉的口语抒情诗里。但格丽克称,作品的私人性绝非传记,“我利用生活给予我的素材,但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它们发生在我身上,而是范式。”

格丽克的诗作,事关死、生、爱、性,而死亡居于核心。“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棉口蛇之国》)从她的处女作开始,死亡在作品中反复出现。《阿勒山》,就是一本死亡之书。格丽克的诗中也有爱情,但更多的是对爱与性的怀疑和排斥。“心爱的人,不需要活着。心爱的人,活在头脑里。”(《伊萨卡》)

从《阿勒山》开始,古希腊和罗马神话、《圣经》、历史故事等,构成了格丽克诗歌创作的重要内容。她中后期的诗集,几乎每部一个主题,每首诗既可以独立存在,又和其他诗有强烈的内在勾连,从而可以视为一首长诗或一部组诗。

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在评论格丽克2006年出版的《阿弗尔诺》时称,“18首诗丰富而和谐:以相互关联的复杂形象、一再出现的角色、重叠的主题,形成了一个统一的集合。”

对诗歌来说,节奏是必备的。格丽克的语言有强烈的口语化倾向,表达直接而严肃,这使得节奏更加明快,且富于激情。她经常使用神谕口吻,却刻薄辛辣。柳向阳称,格丽克的诗“像锥子扎人,扎在心上。”到了后期,格丽克的语言更是到了洗尽铅华、水落石出的境地。

以下这首短诗《自白》选自《阿勒山》(1990年)。这是格丽克47岁时的作品。这部诗集对格丽克来说,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这首短诗,浅显易懂,但语言上具有典型的格丽克风格。

要说我没有畏惧——

这不真实。

我害怕疾病,羞辱。

和任何人一样,我有梦。

但我已学会了隐藏它们,

保护自己

免得心满意足:所有的幸福

都会招惹命运三女神的怒火。

她们是姐妹,是野蛮人——

说到底,她们

只有妒忌,没有感情

万物静默如谜

迄今为止,诺贝尔文学奖已颁出113届,只有16位女性获得这一殊荣。这16位女性中,只有4位是诗人。露易丝·格丽克,是第4位。再往前推,是1996年的维斯拉瓦·辛波斯卡(波兰)、1966年的奈莉·萨克斯(德国)、1945年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智利)。

虽然文无第一,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标准和偏好。在诺奖100余年的历史上,那些能让人记住且还在读,或以后还有可能翻出来读的诗人,并不多。就我个人来说,不外乎这些诗人:塞菲里斯、埃里蒂斯、聂鲁达、叶芝、沃尔科特、帕斯、布罗茨基、米沃什、特朗斯特罗姆、帕斯捷尔纳克、鲍勃·迪伦等。在女诗人中,除了格丽克,我最欣赏的,就只有辛波斯卡。她诗集的中文选译本《万物静默如谜》和《我曾这样寂寞生活》,是我的案头书。

《万物静默如谜》中文版中,是这样介绍辛波斯卡的:擅长以幽默、诗意的口吻描述严肃主题和日常事物,以诗歌回答生活。她是“诗界莫扎特”。

反讽,在辛波斯卡的诗中随处可见。反讽,是一种更有技巧的幽默。幽默,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辛波斯卡诺奖演讲辞的开头是这样的,“据说任何演说的第一句话一向是最困难的,现在这对我已不成问题了。”

辛波斯卡诗集中文译者胡桑表示,用米沃什的诗句“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来总结辛波斯卡很贴切。辛波斯卡称,所有的写作灵感来源于生活和生存其中的世界。在她的诗作中,能体会到生活的苦难、人类的束缚,以及地平线上隐隐的希望。她为诗歌赋予优美的形式、精确而富有层次的内容。瑞典皇家学院称辛波斯卡“通过精确的反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她善于精巧的错位、偶然和断裂,唤醒根植于我们内在的对世界的忧伤、乡愁和依恋。

很多诗人羞于承认自己的诗人身份。在诺奖演讲辞中,辛波斯卡讨论了诗人的身份问题,称布罗茨基是她见过的唯一乐于以诗人自居的。他说出那两个字,不但毫不勉强,相反还带有反叛性的自由。

布罗茨基的自信或者说骄傲,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经历导致的,有个段子很有意思。这是北岛在他的一篇随笔中讲的:在一次国际诗歌节上,北岛遇到了布罗茨基。另一位诗人将北岛介绍给布罗茨基说,这是一位了不起的中国诗人。布罗茨基昂着头说,我只知道俄罗斯有伟大的诗歌传统。对于这个故事,我深信不疑。就像他当年将自己一度的女友苏珊·桑塔格的作品斥为狗屎一样。

回到辛波斯卡。对于诗人的身份,辛波斯卡虽不如布罗茨基那样果敢,但用她的诗作表明了态度。在她的名诗《种种可能》中,辛波斯卡写道: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于不写诗的荒谬。

如果只挑一首辛波斯卡的诗,我会选择《在一颗小星星下》。以下为该诗的节选: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其他

1968年,露易丝·格丽克的处女诗集《头生子》出版后,有评论称此时的格丽克“是罗伯特·洛威尔和西尔维亚·普拉斯的一个充满焦虑的模仿者。”也就是说,洛威尔和普拉斯深深地影响过早年的格丽克。

洛威尔是美国桂冠诗人,普利策奖和国家图书奖得主,曾在波士顿大学讲授诗歌。洛威尔一度因精神分裂症而不得不接受治疗。洛威尔有两个著名的女弟子:西尔维亚·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普拉斯和塞克斯顿,同样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

生于美国波士顿的普拉斯,嫁给了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1962年9月,二人分居。1963年2月11日,在历经多次自杀后,她终于成功地杀死了自己,年仅31岁。普拉斯的诗歌带有明显的自传色彩,和她的恩师洛威尔一样,都是美国自白派诗歌的代表性人物。普拉斯写道:“死去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我尤善此道。”有一部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钟形罩》,可以部分地看作是她的传记片。

另一位自白派诗人,普拉斯的生前好友安妮·塞克斯顿,活了46年。有一种说法是:诗歌创作是心理医师教给塞克斯顿的一种精神康复手段。对此,我深表怀疑。我认为,诗歌不但难以治愈心理疾病,反而会加速一个人的崩溃。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忧伤,催生诗歌;诗歌反过来,加剧诗人的悲伤。如此反复。

塞克斯顿的诗作敏锐、坦诚、有力,充满奇想。1967年,塞克斯顿的诗集《生或死》获得普利策奖。1974年10月4日下午,她在家中的车库里,发动汽车,用一氧化碳杀死了自己。

我们需要了解一个诗人的私生活吗?有人主张,不谈诗人个性,就诗论诗就好。但在塞克斯顿诗集的英文版编者导言里上来就说:安妮·塞克斯顿是美国文化的稀有之物,一位流行诗人。读者喜欢猎求关联性和直接性,也喜欢看诗人当众表演。塞克斯顿的作品,吸引那样的“读众”。

中国当代的重要诗人,也是我大学师兄的朱朱,早年曾经为安妮·塞克斯顿写过一首诗。我至今还记得这几句:我不爱西尔维亚,也不爱你;我爱西尔维亚,我更爱你。

“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这是伊丽莎白·毕肖普在给罗伯特·洛威尔写信时所说。

毕肖普比普拉斯和塞克斯顿出生要早,去世要晚,活了68岁。毕肖普中文译者包慧怡称,毕肖普的诗歌生涯逡巡于在场与隐形的两极。很少能举出一位像她一样的美国诗人,早早名满天下,却在诗歌之外的一切场域保持了近乎完美的沉默。

毕肖普被认为是继艾米莉·狄金森之后最优秀的女诗人。狄金森生前是隐形的,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去世后才被挖掘出来。而毕肖普从第一本诗集起,陆续拿到了各大诗歌奖项,但人们对她的生平所知甚少。

毕肖普一生写诗不多,全集里也不过一百多首,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诗人中的诗人”。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谢默斯·希尼说:毕肖普的写作技艺精湛,形式完美,从专业角度看炉火纯青,让人叹为观止。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诗人帕斯评价:毕肖普的诗作清新、澄澈,可作为精致的艺术品玩赏。

最后,我想特别提及两位中国女诗人。一位是陆忆敏,一位是余秀华。我个人认为,这是当代中国最优秀的女诗人,之二吧。余秀华我们不必多说,只有简单的评价:她的诗有血有肉,混合着泥土、盐巴,滚滚而下,说泥石流也不为过。她的作品充满原生力量,对汉语的驾驭能力也很强。她的诗,不是流行物,是文学。

陆忆敏几乎少有人知道。2015年出版的诗集《出梅入夏》中,完整地收录了陆忆敏1981年至2010年的诗作,一共65首,其中大部分写于1981年至1983年。诗集里有一首致敬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就叫:Sylvia Plath。

陆忆敏的诗写得有多好?我们直接奉上一首短诗《墨马》,结束本文。以上,就是我认可的女性诗人。当然,不止如此。

心如止水

在鬃须飘飘的墨马之前

碎蹄偶句

叩阶之声徐疾风扬

携书者幽然翩来

微带茶楼酒肆上的躁郁

为什么

为什么古代如此优越

荒凉的合色

使山水迹近隐隐

也清氛宜人

(作者为本报记者)

(本文参考了以下书目: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2016年4月,上海人民出版社

《月光的合金》,2016年4月,上海人民出版社

《万物静默如谜》,2012年8月,湖南文艺出版社

《我曾这样寂寞生活》,2014年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

《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2013年12月,上海译文出版社

《所有我亲爱的人》,2018年8月,人民文学出版社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2015年3月,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梅入夏》,2015年1月,北岳文艺出版社

《月光落在左手上》,2015年2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