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农历七月初七,又称七夕。在汉代《淮南子·天文训》中,有“七夕为鹊鸟填河成桥,渡织女”的记载。可见我们今日耳熟能详的牛郎织女传说,早在汉朝就已经流传民间。也许是受到西方情人节习俗影响,七夕现在也被称为“中国情人节”。西方情人节是在公历2月14日,其名字“瓦伦丁日(Valentine’s Day)”来自于被罗马帝国皇帝克劳狄二世杀害的瓦伦丁神父,他反抗皇帝指令,偷偷主持婚礼,因而被誉为爱情守护者。中西情人节的起源,可以用生离死别四字概括。

寻找片片相思赋予谁,七夕说情诗(1)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情爱,不妨用“相思”二字归纳。所谓相思,就是彼此慕恋,互相思念,爱而不得,相守太难。《诗经·王风·采葛》中这样写道:“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由于时空隔绝,彼此思念,以至于觉得度日如年,这种心理时间和物理时间的差异,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早体现爱因斯坦时空相对论的一段描述。

  乐府《杂曲歌辞》有“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西汉政治外交家苏武,出使匈奴,多年牧羊,曾写《结发为夫妻》一诗,被《玉台新咏·卷一》收录,名为《留别妻》,最后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在笔者看来,“相思”实际上描述的是中国古诗中虚实相间的多重抒情时空体验。以此为切入点,让我们来重读几首古诗经典之作。

咏物抒情 虚实相间

  说到相思,我们最为耳熟能详的应该就是唐代诗人王维的咏物诗《相思》,又名《江上赠李龟年》。短短四句,意味深长: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根据民间传说,汉代有一位妻子在树下守望戍边不归的丈夫,不眠不休,泣血而死。此后,树上结出果实鲜红,圆润欲滴,仿佛血泪,由此得名“相思子”。此诗中前两句写实,描写红豆生于南国,春天生发,看来平平无奇,但其中“南国”二字,值得推敲。“南国”在此诗中并非岭南地区,而是唐朝的江南,也就是今日的湖南省。写实咏物之外,此诗更意在抒情。将第三句“愿君多采撷”与标题“江上赠李龟年”联系起来,读者就会明白,王维此诗意在劝身处南国的李龟年多加留意采摘相思子。

  李龟年是唐玄宗的御用乐师,名满长安,与一众诗人如李白、王维、杜甫等交情匪浅。唐天宝十四年(公元756年),安史之乱爆发,玄宗逃离长安,王维被安禄山叛军扣留,李龟年出逃后在江南卖艺为生。王维此前在江上与他相遇,写了这首赠别之诗。李龟年卖艺时将此相思诗传唱于世。可见,此诗中的“相思”,写的不仅仅是情爱,更是离愁。从长安到江南,相隔千里,恍如隔世,昔日长安城中荣华富贵,宫廷燕乐,化为乌有,何以解忧,唯有采摘红豆,寄托相思。

  无独有偶,唐大历五年(公元770年),杜甫也写了一首追忆长安往事的名作题赠李龟年,题为《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诗人与乐师苦于战乱,流落江南,重逢之时,不胜唏嘘。此间境遇和诗中两句描写的两处长安名门府邸形成鲜明对比。江南落花时节再美,故友重逢,追忆开元盛世,不胜唏嘘。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在其著作《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中,就以此诗为例,讨论了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诗歌中以具体事物来连结不同时空,跨越记忆鸿沟的独特魅力。借用宇文所安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到,在以上两首题赠李龟年的唐诗名作中,江南/南国、红豆、落花都是具体实在的景物,它们起到的作用就是连结作者与读者(李龟年)之间的共同记忆,一同回忆开元盛世长安景象。虽然我们这些后世读者无法亲历盛景兴衰,但通过红豆和落花这些在日常生活中能够体验接触的景物,也能够对这两首诗歌中所呈现的追忆相思主旨产生共情共鸣,并与之呼应。

  诗人观景,触景生情,情景交融。在刘勰《文心雕龙》中,就特别在“明诗 第六”中写道:“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在“物色”一篇中,刘勰也特别提到“江山之助”在诗歌创作构建抒情空间过程中的作用:“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可以说,在各种相思情诗中,最常出現的景物就是月亮。

  失眠望月,举杯邀月,思乡沐月,怀亲问月,祈福拜月,纵使人世间各种悲欢离合,月圆月缺规律恒久不变。唐开元年间,宰相张九龄被李林甫诽谤打击,罢相而去,被贬任荆州长史。在开元年间写下经典名作《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逐句阅读,体会意境:诗人看到一轮明月当空,海面水波不兴,想到对方也许也在看同一轮明月,于是有一种强烈的共情之感,从而写下“天涯共此时”这一名句。“情人怨遥夜”一句中,按照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次日就要与诗人相会的情人,觉得还要等待一夜,时间比路途还要漫长。这种心理时间体验,正如《诗经·王风·采葛》中所描写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类似。虽然只是短短一夜数个时辰,但相思之情浓烈,以至于对方无法入眠。吹熄蜡烛,月光满屋,披上衣裳,仍觉露凉。此刻月光之美,无法用手掬起,无法送赠爱人,只能尽力让自己快快入睡,好在梦中与对方相会。

  如果此诗所描写的仅仅是情人之间的相思无眠,那也不足以使其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经典之作。让我们再来仔细揣摩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天涯”字面意思是天边,极远的地方,所以“共此时”的对象,应该不是次日就要见面,物理距离相隔不算太远的情人,而是明月光照之下遍及天涯海角广袤空间之内的每一位望月者。通过望月之举,每位个体共享此刻清光浮泛月影婆娑的独特体验,从而形成了一个共同体。这种体验,也与每位读者通过阅读同一个文本而被纳入读者共同体,每位个体通过同享一种价值理念体系而被纳入国家、民族、宗教共同体相类似。

  如果这样理解的话,《望月怀远》诗中的“情人”也不仅限于男女欢爱的情感对象,而是指对万事万物,包括对月亮产生情感的个体。著名汉学家蔡宗齐先生也曾撰文专门梳理“情”的概念在中国古代思想史和文学理论体系中的演变,指出情的内涵是从事物本质慢慢发展的人的道德的本性,然后再转为专指心理的活动。在《文心雕龙·物色》中,刘勰描写了情和景物的互动:“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在“神思”一篇中,刘勰更加生动地描写了这种情物互动——“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可见,创作意象形成的过程就是情、物、言这三者的互动。

抒情时空 多重体验

  上世纪70年代,著名汉学家、比较文学学者陈世骧先生率先提出“抒情传统”概念,认为中国的文学传统从整体而言是一个抒情传统,有别于西方的史诗和戏剧传统。以下两首较长的诗作,一方面书写生离死别相思之情,另一方面也运用了不同叙事声音与视角,拓展出多重时空体验。借用“抒情传统”概念,可以说是一种诗意无限的“抒情时空”。

  这种抒情时空,或曰“天涯”,是如何构建出来的呢?先看汉代《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前六句以女性视角语气,生动地描述了妻子等待、盼望、思念丈夫的无尽思绪。此诗中间部分,写到“胡马”“北风”“越鸟”“南枝”等不同生活场景的片段,就好像现代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通过拼贴叠加,强化了“天涯”之遥远辽阔,更突出妻子相思之苦。这种拼贴创作方法,也对后来诗人创作形成了深远影响。 而后半部分,则转向描写了妻子对时间的主观感受。这种感受不无矛盾——一方面,在痛苦的等待煎熬中,妻子逐渐消瘦,衣带渐宽,感觉时光漫漫,但另一方面,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思念中,妻子忽然醒悟到自己时光飞逝,年华老去,于是开始关注自身,决定要好好进食,善待自己。蔡宗齐认为:“《行行重行行》的作者运用叠加结构,将从不同角度反思离别之苦的片段叠加起来,其中有过去、有现在、有将来、有现实也有想象,产生出极为强烈的抒情效果。此诗因此被视为早期五言诗中的奇葩。”

  这种多重时空拼贴的技巧,在唐代白居易的叙事抒情长诗《长恨歌》中则体现得更加充分明显。全诗可分三大段落。第一段中介绍汉皇(唐玄宗)与杨玉环相识相爱,玄宗对玉环情深专注,“三千宠爱在一身”;第二段写到安史之乱,两人逃离长安,马嵬坡兵变,杨玉环被杀,玄宗日夜思念爱妃;第三段写到临邛道士鸿都客为解玄宗相思之苦,四处寻觅,终于在海上仙山找到与玉环体貌相似的“太真”,带到玄宗面前。两人相认之时,不仅凭旧时信物金钗,更重要的是确认了专属两人的重要回忆:“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最后一句,也正是此诗标题“长恨”的出处。

  其实,在《长恨歌》一诗之前,还有一篇由陈鸿所作的《长恨歌传》,其中这样描写二人凭七夕长生殿誓约相认的场面:

  玉妃因征其意。复前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为他人闻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钿合金钗,负新垣平之诈也。”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年,侍辇避暑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华,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间尤尚之。 时夜殆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义不复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安,无自苦耳。”

  玄宗和玉环在天宝十年七夕乞巧之时,感动于牛郎织女之情,密誓“愿世世为夫妇”。太真仙人虽然已在蓬莱仙山居住,但这个念头仍萦绕心间。但让人唏嘘的是,此时身为太上皇的玄宗已不久于人世。此情此景,极为动人,也由此衍生出元代白朴的剧作《梧桐雨》和清初洪昇的剧作《长生殿》。而陈寅恪先生还专门在《元白诗笺证稿》中,结合大量历史材料,采用“诗史互证”的方法来考证“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虚语时”这段情节,认为此事为白居易实际上是受到汉武帝故事启发而虚构了一个类似的人仙相恋的爱情故事。

  不论陈鸿和白居易所述是否属实,单从叙事结构而言,七夕长生殿这个情节放在《长恨歌》一诗的结尾部分,也是值得我们推敲寻味的。爱情最大的遗憾,是生死契阔,无法相守。可叹君王美人,情深缘浅,乱世逃难之时,也只能断送红颜,保玄宗性命平安。第二段中的两人死别描写和结尾形成高潮的长生殿乞巧场景,形成鲜明对照。当年长生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后人与外人的确无法考究。但值得回味的是,来自于另外一个时空的太真仙人,似乎已经忘记了前世自己宛转蛾眉马前死的痛苦,只愿意记取二人私语时的情深意浓。正如诗句所写“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当年缘分已尽,但在仙界情意却长。

  作为《长恨歌》里的抒情空间,长生殿不仅是一个物理场所,还是存在于记忆之中的爱情殿堂,更在仙界中得到了升华得以永恒存在。这种超越多重时空的抒情体验,历经诗人、剧作家、数十代读者的创作与想象,变得更为丰富动人。

相思何用 重寻自我

  我们较为耳熟能详的相思诗歌之作还有李白的《长相思》,这三首诗歌分别从男性(思美人)和女性(妾思君)视角,描写日常生活中具象事物如“金井”、“孤灯”、“卷帷”、“明镜”、“黄叶”、“青苔”、“绣被”等,结合虚构的文学文化意象如“青冥”、“渌水”、“凤凰柱”、“鸳鸯弦”等,将长安构建为物理和想象的多重抒情空间。

  笔者以为,最值得寻味的相思诗,当属汉乐府诗《有所思》。

  在《如何阅读中国诗歌》一书中,苏瑞隆教授以各种不同视角来分析这首乐府诗。此诗以女性口吻抒发对“君”的相思之情,起首便以第一人称独白形式,向读者交代自己思念的人身处遥远的南方。第三句“何用问遗君”开始到第十句“相思与君绝!”以对话形式展开,是诗中女性发现这位情人起了异心将她遗弃,于是直接质问:我本来想送你精美绝伦珠玉镶嵌的玳瑁簪子,但现在你已经不爱我了,为什么还要送给你呢?我知道你对我有了“他心”,还不如把这个簪子打碎烧掉算了。“摧烧”之余,她还要“当风扬其灰”,从此激烈举措,可见她对情人爱之深恨之切。通过这个举动,她向情人宣告:“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这种语言和行动方面的断然拒绝,不仅要让对方知道,还要公诸于众。宣布了分手的决心之后,她回想起当时和情人相会时的情景,“鸡鸣狗吠”,也许惊动了兄长嫂子,但现在既然决定分手,那么感叹一声之后,也就不再回头。诗歌最后两句,描写的是秋天凌晨天凉风起,东方既白。可以猜想到,这位女性一夜无眠,思绪万千,最终做出分手决定,迎来新的一天。

  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

  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

  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

  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颸,

  东方须臾高知之!

  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哲学命题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说的是从我在思考这个行为上就能证明推导出我的存在。在前文讨论的几首相思诗歌中,双方往往是通过相互思恋,而跨越生死,确定彼此的存在。但这首诗歌中的女性却能超越这种“我爱故我在”的逻辑,对不再爱自己的负心人做出了斩钉截铁的告别——“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换言之,我不再爱你,不复相思,即使有所思,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可见,她通过拒绝对方,以“相思与君绝”的言行,重申了自己的主体性,也使得自己作为独立个体,更加有存在感。在这个意义上,《有所思》中的这位女性的拒绝姿态,实在令人感佩动容。

  古罗马诗人维吉尔有此名句“爱征服一切”(Amor Vincit Omnia)。其实,无论是西方情人节Valentine's Day,还是中国情人节七夕乞巧节,都是在提醒我们,情的范围不限于双方倾慕思恋,还可以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本质。只要对自己,对天地,对万物有情,每个人都能够看破生死,克服伤痛,跨越山海,寻回自我。(黄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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