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千里
“我在先头,谢团长在队尾,突有郝鼎诚,张国顺,尤耀亮,张文卿等四人冲向谢团长身侧持刀狙击,我见状赶往拦截,左臂和腰部亦被刺六刀,然谢团长不幸刺中头部,当场倒地殉国”
——曾参与四行仓库保卫战的第1营1连连长上官志标回忆谢晋元遇刺时的经过
1937年11月1日,撤入租界的第524团第1营官兵们,无奈地交出全部武器后,先是被工部局派车送到位于黄陂路口的跑马厅暂歇,不久便被全体送往租界当局为他们安排好的营地。一路上,早已闻风而动的上海市民纷纷涌上街头,为这些抗战英雄欢呼,并送上慰问品,包括谢晋元在内,很多官兵都被这一未曾见过的动人场面所感动,甚至潸然泪下。
撤入孤军营的谢晋元与上官志标,雷雄等连长合影
在跑马厅内等候工部局安排的第1营官兵
短暂的激情洋溢过后,八百壮士们来到了所谓的营地。这是一片位于新加坡路(即今余姚路)的荒地,面积有数十亩,地面满是生活垃圾,且坑坑洼洼,十分难行。租界当局在这片荒地上搭建十多个大小帐篷,其中几个小帐篷搭在荒地中央,供军官起居,而数量最多的大帐篷则围在荒地四周,是提供给普通士兵们的。远远望去,这些大帐篷围着小帐篷,好似众星拱月一般。这些只能供临时遮风避雨的帐篷,显然不能成为官兵们长久的栖身之所,他们在这样的营地内苦熬了一年左右,在谢晋元的反复交涉下,租界当局才勉强同意在荒地上盖起了几栋平房。
官兵们的居住条件得到了改善,但工部局对他们的限制也愈加严格,在原来的荒地四周统统围上铁丝网,并派遣万国商团的白俄士兵看守大门,包括谢晋元在内的所有八百壮士,只能在铁丝网内的区域活动,未经许可不得踏出大门一步。在撤入租界前,工部局所许下的承诺,比如护送他们穿越租界重返部队等,此时统统作废,这个所谓的营地更像是一座监狱。在租界这片孤岛上,八百壮士成为了一支真正的孤军。此时的谢晋元和他麾下的将士早已明白,他们的命运已经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他们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活下去。
在孤军营露天礼堂和官兵们读报的谢晋元
在得到八百壮士转移到新加坡路营地的消息后,嗅觉敏感的记者便在第一时间涌来,他们给官兵们拍照,对谢晋元等重要军官进行采访,竭尽所能地搜集一切新闻素材。一时间,“八百壮士”几乎占据了上海租界内各大中文媒体的头版。而此时,得知四行仓库孤军被工部局扣留在租界后,蒋氏为树立八百壮士奋勇抗敌的榜样,激励其他部队坚持抗战,对孤军将士们集体进行了晋升和嘉奖,谢晋元以下官兵全部晋升一级,其中谢晋元升任上校团长,营长杨瑞符升任中校团长,原为连长的上官志标,邓英和雷雄升为少校团附。当然相比这些荣誉性的虚衔,南京给予的最实在的奖励,莫过于一次性发放的三千元法币现金,同时保证给予阵亡和负伤者以优恤。
在孤军营期间,谢晋元坚持带领官兵出操训练
在孤军营内坚持体育锻炼的第1营官兵
孤军营里设立的书报室
抗战爆发后,法币一路狂跌,这些实质性奖励根本无法满足官兵们的日用所需。而真正解决孤军们吃穿问题的,还是广大上海市民。不少在苏州河岸亲眼目睹四行仓库保卫战的市民们,对这些孤军充满了敬佩之情。自官兵们入驻孤军营之日开始,就有源源不断的慰劳品被送入军营。有些资产的公司经理组织卡车搬运,没有条件的老百姓用黄包车或者人力拉运,吃穿日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单是给士兵们提供的毛毯,居然就有上千条。
在孤军营最初的岁月里,营地外几乎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热情澎湃的上海市民纷纷赶来想一睹这些抗战英雄的风采。市民们的热情一度让谢晋元在内的军官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让他们有朝一日重返前线,再立战功的愿望愈发强烈。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将再也无法重返抗日前线,并且在接下来的8年时间里,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深重的苦难。
踊跃为孤军营官兵运送慰问品的童军与上海市民
与谢晋元一道并肩战斗的第1营营长杨瑞符,在掩护士兵撤入租界的当晚负伤,在其他将士被安排在孤军营的时候,他和其他伤员一起住进医院疗伤。而正是因为不在孤军营,受伤的杨瑞符才有机会在别人的协助下离开租界,最终于1939年携妻儿辗转来到抗战大后方的重庆合川。已经重获自由的杨瑞符,至少在此时要比其他孤军将士幸运得多。而依然滞留在孤军营内的谢晋元,还在不断向租界当局提出释放孤军官兵,并送出租界重返战场的请求,他多次致信工部局,言辞恳切地请求当局允许他们“早日离此归田,籍轻贵会以重累!”然而这些请求起先是被工部局总办粗暴回绝,后来则干脆不予回应。
看到重获自由在短期内已无望,看着每天络绎不绝前来军营慰问的民众,谢晋元严格保持着官兵的日常操练。既然不能重回战场杀敌报国,那就在这孤军营内树立起中国军队的良好形象,虽然手中已无武器,但依然要用严格的军纪,严整的军貌作风来回馈前来慰问的民众,以这种特殊的方式鼓舞国人坚持抗战。
全体官兵每天凌晨四点半准时起床,然后再半个小时时间内完成洗漱、整理内务和打扫宿舍。5点到7点半进行晨操和操场训练,主要为跑步和队列练习。9点吃早饭。10点到露天讲堂进行学习,并关注时局。11点到下午2点进行勤务交接,洗衣和自由活动。2点到3点半继续进讲堂学习,4点吃完饭,5点到7点半进行军体拳术和格斗训练,或组织合唱。7点半到8点半洗澡,9点就寝。虽然操练内容远不如普通兵营时的丰富,但谢晋元已经最大程度的利用现有条件,保证孤军营的快节奏作息和官兵们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
除了日常训练外,谢晋元还亲自带领官兵平整土地,清除杂草。利用市民提供的物资扩建了营房,修建了临时医务室和礼堂。为了让孤军官兵学习更多的劳动技能,从1939年开始,谢晋元还组织了汽车修理、织袜、肥皂加工和木工等生产培训,专门聘请租界的师傅前来教授。通过这些技术生产活动,孤军营可以获得一部分贴补自身的收入,其中由孤军营组织生产的“孤军牌”肥皂,一度成为租界区的畅销货。除此之外,为了加强士兵们的体魄,谢晋元还专门开辟场地作为篮球场和足球场,定期组织官兵们组织球赛,比赛时的热闹场面经常吸引附近的市民驻足观赛。
孤军营里成立的孤军篮球队,曾经和上海租界内的多支篮球队举行友谊赛
孤军营士兵在练习木工技艺
然而这样井然有序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在八百壮士们受困孤军营的这段日子里,抗战的形势已经极为严峻。1937年12月南京沦陷,日军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南京大屠杀。1938年日军大举向中国内陆进军,国军虽在台儿庄一战中创造了大捷的奇迹,但终因寡不敌众而节节败退。同时,日本也积极扶持汉奸当局,为侵略战争充当马前卒。1940年汪氏上台,同年11月陈公博被汪伪任命为伪上海市市长。面对在上海民众中拥有极高声望的孤军官兵,陈公博出于培植己方势力,提高自身威望的目的,屡次派汉奸前往孤军营对谢晋元等官兵劝降,均被严词拒绝。
不久,陈公博亲自前往孤军营会见谢晋元,亦被谢当面骂走。视军人荣誉甚过生命的谢晋元,此时也预感到汪伪要对孤军营下手了,他甚至给家人预留了遗嘱,其中写道:“人生必有一死,此时此境而死,实人生之快事也!”如他当初决心死守四行仓库一样大义凌然。
1941年4月24日,在孤军营官兵日常出早操时,4名被陈公博收买的孤军叛徒,手持利刃围攻谢晋元,谢被伤及要害,当日下午去世。一代抗日英雄,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却亡于叛徒的刀下,实在让人扼腕。随后在孤军营的大礼堂,官兵为他们的老团长举行了哀悼仪式,听闻噩耗的上海市民再次蜂拥而至,不少人眼含着热泪,瞻仰英雄的遗容,送谢团长最后一程。而就在前一年,辗转来到大后方的1营营长杨瑞符,也因旧伤复发而在重庆离世。
辗转回到大后方,并在医院养伤的1营营长杨瑞符
谢晋元遇刺牺牲后,孤军营官兵在上官志标与雷雄的带领下,依然照常坚持训练。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彻底与列强撕破脸,派兵冲进租界接管孤军营,这些孤军将士后来悉数被强征入劳工队列,被派遣到沦陷区各地做苦力,其中甚至有86人被押往南洋各岛屿为日军挖战壕修工事,其间有部分官兵趁机逃脱,辗转回到后方归队,更有不少官兵被日军折磨致死。到抗战结束时,活下来的四行仓库孤军不过100余人,他们聚集到一起,回到曾经的战场故地一同悼念他们的谢团长。
谢晋元遇刺牺牲后,官兵将其棺椁抬入灵堂
云集孤军营灵堂瞻仰谢晋元遗容的上海市民
八百壮士的故事此时还未结束,解放战争爆发后,由于多数幸存的孤军将士不愿意战争而离开军队。失去军饷,流落上海街头的他们只能从事低等工作,勉强糊口尚且困难,而自从他们好不容易回归故土后,蒋氏当局竟然对他们没有丝毫过问,似乎已经将当年四行仓库的故事遗忘。直到上海解放,陈毅担任上海市长,并听闻了孤军将士的遭遇后,才特批为这些幸存官兵提供生活补助,并安排工作,同时还将曾经的四行仓库遗址改建成纪念地做永久瞻仰。
这些四行仓库幸存官兵不会想到,在他们的生活终于迎来久违的稳定时,上海上空又开始响起隆隆的轰炸机引擎声。仰头望去,早已不是日军的飞机,而是来自于他们曾经效命的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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