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定义真正的上海人(上海人的路数是一种城市精神和生活要义)(1)

《上海路数》 马尚龙著 文汇出版社出版

上海人对时间的遵从和计较,不是现在才有,是很有年头的历史了。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曾经诞生过一系列反映上海新社会的“红色经典”的电影和戏剧,比如《霓虹灯下哨兵》《海港》《年轻一代》之类;它们的共同基调除了“红色”意义之外,还有专属于上海的另类小调:都有一个小资产阶级思想的落后青年,他们的理想是虚幻的,生活方式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态度是好逸恶劳的,以至被敌人蒙蔽利诱。《霓虹灯下哨兵》中的童阿男、《海港》中的韩小强、《年轻一代》中的林育生……称之为上海的另类小调,因为这样的小调,很集中、却也很自然很和谐地在上海找到生活共鸣,很难在其他地域的电影戏剧中感受得到。似乎所有的人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共识:上海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的温床。如今,社会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迁之后,再去做一番回眸定义,被批判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及其温床,不乏有上海的城市精神,更不乏有上海人的生活要义。

如何定义真正的上海人(上海人的路数是一种城市精神和生活要义)(2)

最有代表意义的莫过于《海港》中韩小强的一句告白。韩小强初中毕业,当了一个码头装卸工,他不安心本职工作,一心想改行做一个海员。韩小强干了八小时,总算下班了,脱下工作服,便是一身时髦打扮,脚蹬一双白跑鞋,下身一条深蓝色裤子,上身一件“海魂衫”,外罩浅灰色拉链夹克,他要去看一部反映海员生活的电影《乘风破浪》。一登场就唱了两句:“下班好似马脱缰,海鸥展翅要飞翔。”为了彻查敌人的破坏,领导、其实也就是班组长,要求韩小强下班后留下来加班,韩小强不愿意,并且振振有词地甩出一句话:“八小时以外是我的自由。”

虽然剧中的韩小强是一个落后青年,在领导的教育下提高了思想觉悟,认识到了“我沾染了资产阶级的坏思想”,但是韩小强的座右铭“八小时以外是我的自由”,成为了很长一段时间上海青年人的流行与追求。以至于当年在造船厂、钢铁厂厂门口,下班铃声刚刚响过,便有一群男青工,骑着“永久13型”“凤凰18型”自行车出厂门,敞开了前襟,双铃一扳算是伴奏,齐刷刷所唱的正是“下班好似马脱缰,海鸥展翅要飞翔……”在学习样板戏和斗私批修的年代,一方面在批判“八小时以外是我的自由”的要害,一方面又在嘀嘀咕咕:这句话错在哪里?难道下了班还没有自由?

这句话当然没错,勿宁说,这就是上海人的路数。“路数”用如今时尚化的词语来解释,就是“理念”。对“八小时以外”这一个命题似乎谁都只看到了一面,而没有看到另一面,只看到了八小时以外你不可以管我,管了我也不做,另一面实际上就沉淀在上海人的心底:八小时以内你不管我也要做的,因为我是不自由的。“下班好似马脱缰”的要义不仅在于“下了班马应该脱缰”,也在于“上班就把马缰绳老老实实地交给工作”。上班就是上班,就是做生活,认认真真,听从服从,不偷懒,不马虎;下班就是下班,是休息,是个人自由;上班和下班之间有一条明确的界线,如同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如何定义真正的上海人(上海人的路数是一种城市精神和生活要义)(3)

20多年前,主持人王刚到上海录制一档谈话节目,请来了上海的文化大咖。万事俱备,突然摄像机出了故障,节目组摄像师怎么也弄不好。那时候摄像机属于“控购”(控制购买)产品,非常稀缺,不像现在手机都可以摄像,摄像机坏了,那就是不能录节目了。王刚只好向上海电视台领导求助,上海电视台领导也没有权限出借摄像机,只是答应派一个师傅来修修看。

上海电视台派来的师傅来了,言语不多,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排除了故障。终于可以录节目了,王刚很是佩服和感谢,当即表示要请上海师傅吃晚饭,没料到这位上海师傅谢绝了王刚的美意。王刚以为上海师傅是客气,再请,您一定要留下来,我们节目时间不长,文化界老师人都特别好。上海师傅说,对不起,我一定要走的,今天老婆上中班,女儿5点钟放学,我要回去烧晚饭的。王刚说,让你女儿买肯德基或者麦当劳吧。上海师傅仍旧执意要走,王刚只得放行。且不说王刚以一个名人的身份约请一个蓝领师傅受到拒绝,会有刹那间的不适应,更重要的是王刚从一个北方男人的角度来看,一个上海男人连在外面吃一顿晚饭都请不出假,而请不出假的唯一理由就是要回家烧饭,未免太顾家了一点,未免太“上海小男人”了。不妨说,这也正是北方人和上海人生活路数的差异。

两种路数导致两种生活态度。

上海人不仅讲究路数,还讲究路数清爽,“清爽”也就是事情与事情之间、人与人之间、作与息之间,一切都是清晰可辨。

后来,王刚反省了自己对那一个“上海小男人”的认知。他告诉朋友,在这一个上海师傅身上,他看到了上海这一座城市崇尚契约精神,既然答应了老婆要回家烧饭陪女儿,那就要兑现自己的承诺。这是什么?这是契约精神。正是因为有契约精神,才会有职业精神,正是因为有职业精神,才会有职业水平,很利索地修复别人修复不了的摄像机。王刚从契约精神的高度来谈论上海,也许那一位师傅并没有那么高深的想法,他想到的仅仅是,一个人路数要清爽。

至于上海人的路数,是一个说不清楚的模糊概念,是一个上海人很容易意会、非上海人不易言传的概念;确切地说,路数不是一个概念,而是具有鲜明的上海男人标识的一种生活态势,也或者可以说是一种生活能力。

(本文摘选自马尚龙《上海路数》文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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