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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杜个人传记(李杜在湖北上)(1)

一 入鄂

大唐开元十三年春,李白出夔门进入今湖北境内。

此时的李白二十五岁,正是人生的青春年华。

巴水如箭,峡舟似飞。年轻的李白挟不世之才和潇洒英姿,在飞流直下的扁舟上恣意吟唱: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荆门是出蜀入楚之咽喉。楚蜀山脉,至荆州始断。大江自万山中来,至此千里平原。李白以天才超绝之用笔,包举宇宙之气象,唱出了入楚的第一首歌。

李白从蜀中入荆楚,原因有多种猜测。

据考,李白之父李客是从西域逃归蜀中的商贾。李客的生意做得很大。郭沫若说:李家“分别在长江上游和中游分设有两个庄口,一方面把巴蜀的物产运销吴楚,另一方面又把吴楚的物产运销巴蜀”。吕华明等《李太白年谱补正》认为,李家的庄口应该是三个:“一个在江陵,其经商区域主要在长江中上游巴蜀一带。第二个在安陆,其经商区域,北至襄阳、汝州、洛阳,南至洞庭、衡阳,即所谓‘南游苍梧一带。第三个在金陵,其经商区域在扬州、溧阳、会稽、吴越一带,即所谓‘东涉溟海。”

李白从蜀中入荆楚,是为了打点李家生意。台湾作家张大春的意见不同。他在《大唐李白》中写道,李家的庄口,一在宜昌,一在九江。由李白的二个兄弟负责经营。李白入荆楚,身携大批赀财,有黄白之物,也有许多可以兑换银钱的契券,就是要分别交付兄弟二人。张大春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测。由于李白系“贱商之子”,“不合应举”,而李白若要打开大唐之门,所能倚仗的可能是另一种身份。这就是经道教演绎出的“天上谪仙人”身份。李白入荆楚,正是要摆脱自己的“贱商之子”身份。他据此分析《渡荆门远游》一诗说:

近千年之后的清代诗家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论道:“诗中无送别意,题中(送别)二字可删。”不过,沈德潜是大大地误会了诗题的“送别”,不是亲友分离之送别,仍须从诗句意会。末句“万里送行舟”,可以有“送,行舟”、“送行,舟”两种意义上的断读,深玩字句,乃可以发现:送这个字的意义,不是送别之送,是载送之送,故与诗题之“送别”一字而双关,寓“送别”于“载送”,此作殊堪玩味者,即在将故乡之水拟为送行之人。

至若送行者但为故乡之水,也恰说明一件事:李白离乡时,并无人送行。东逝不返的江水,相送万里之遥。所送者,则是李白的故我。

从此,李白当得是“身外无家”。

二 江陵

江陵是李白在荆楚的第一站。江陵为古城郢都。自汉代始,江陵便为荆州治所,故常以“荆州”专称江陵。唐代天宝元年(742年),全国州改为郡,荆州改为江陵郡。江陵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指臂吴越,水运利便,士民繁庶,为南方重镇。就在这里,李白与司马承祯相遇相识。

司马承祯字子微,法号道隐,唐河内郡温(今河南温县)人。他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是司马懿之弟司马馗的后裔;但他无意为官从政。唐高宗干封二年(667年),他到嵩山逍遥谷师事道教上清派第十一代宗师潘师正,习上清符箓、辟谷、导引、服饵等养生之术,为潘师正所赞赏,以其为道教上清派的第十二代传人。

司马承祯的名气引起了当权者的注意。则天、中宗朝频加征召,但司马承祯均不应。唐睿宗雅尚道教,承祯方赴召。入宫不久后便苦辞归,睿宗赐给宝琴、花帔。工部侍郎李适之赋诗以赠。当时文士,无不属和。唐玄宗李隆基登基后,先后两次召请司马承祯入京。开元九年十一月,李隆基亲受符箓,成为中国历史上有名的道士皇帝。据说司马承祯与李隆基的对话使这位帝王心向往之,以致对身边的大臣说:恨我学仙也晚,只能随命为天子。自此,司马承祯以“帝王师”名扬天下。天台山也逐渐成为道教南宗的祖庭。

李白在江陵之时,恰逢司马承祯往朝南岳,路过江陵。关于司马承祯与李白的相遇、相交以及司马承祯对李白人生的影响,张大春的《大唐李白》有丰富的想象。见诸李白笔下的记录,则只有《大鹏赋序》:“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可见司马承祯对李白的激赏。因这次际遇,李白《大鹏遇稀有鸟赋》,赋中,李白自比力簸沧海、遨游八荒、睨视万物的大鹏,以“稀有鸟”喻司马承祯。只有稀有鸟才能真正欣赏大鹏。在表达对司马承祯知遇感奋的同时,李白亦冀望得到司马承祯之提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同登寥廓。

李白在江陵兴致勃然地观赏民俗民事。他玩味当地流传的地方之谣,观察士民生活风情。他留意到梁簡文帝《荆州歌》的残句:“纪城南里望朝云,雉飞麦熟妾思君。”于是本此而作新创的《荆州歌》:“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拨谷飞鸣奈妾何!”这首诗语言清新,有汉魏乐府之风。诗中写道:“白帝城边,五月之时,江水暴涨而多风波。瞿塘之险,舟人所戒,有谁敢行船而过?斯时也,荆州已麦熟,茧已出蛾,家家都在煮茧缫丝。我一边缫丝,一边思念你,思念比一团乱丝的头绪还要多。布谷鸟飞鸣,不能解我之忧而更加引起我的思念,这叫我怎么办呢?” 资中筠《老生常谈》评此诗“善于言情,工于言愁”,可谓精彩之解读。

李白在江陵行踪不定,或谓他曾离开江陵去巴东,然后,由巴东又返回江陵。离开江陵后李白又游走四方,足迹远涉洞庭、苍梧、长沙、岳阳、江夏、金陵、维扬、越中、扬州、汝州。最后,终于在安州停下了匆匆行走的脚步。

三 安州

安州,即今安陆。

李白在安州之所以安顿下来,是因为他成了安州的女婿。不仅是安州的女婿,而且是上门女婿。

安州许府,是一个有来历的名门望族。许家的先祖许绍,是唐代的开国功臣,曾经追随李渊逐鹿天下,被封为安陆郡公。许绍之子许圉师,进士出身,累迁至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兼修国史,四迁为左相。许圉师有二子,一曰徐自然,一曰许自正。高宗龙朔二年冬十月,徐自然射猎时误杀一人,许圉师隐案不报,被揭发后父子皆下狱。第二年许圉师贬官虔州刺史,复调相州刺史。自此门第渐微。

许圉师另一子许自正,有一女名“若君”,另字“宛”。据张大春《大唐李白》,许姓与郝姓曾有联姻之议,以许宛许配郝家郝知礼,两人自幼指婚。开元六年,郝、许两族商议嫁娶大事。依唐人婚俗,合婚程序中,有一道为“问名”,即由媒妁到女家取回红笺墨书的庚帖,以卜合八字,之后,才能“纳币”、“请期”,以至于“亲迎”。孰料,问名之日,男家报了丧来,说是郝知礼三日前出门,但见空中有火六七团,上下簇拥,使之不得前行也不得后退。

忽有一小火,直钻郝知礼心口,片刻间便心焦肺烂,没了气息。事出意外,许家只能缄默以对。开元九年,博陵崔氏再次与许氏议婚,拟以崔氏崔咏婚配许宛。这一次,问名、合字后,却在“雁奠”之际又出灾殃。所谓“雁奠”,即据礼经所载,以雁为礼,取雁之“阴阳往来,夫妇相随”之意。谁知,正当崔咏将捆绑停当的大雁捧上坛坫,大雁挣脱丝绳束缚,啄伤崔咏一只眼睛,然后振翼飞去。崔咏不仅登时伤一目,而且受到极大的惊吓,心胆俱裂,仓皇奔出,随即一病而瘫废。

两度合婚之议,皆遇怪异之事而中辍,不仅郝氏、崔氏十分沮丧,许家也十分难堪。开元十四年,司马承祯与李白相会而别后,与崔湜、丹丘生经衡山赴京,过访安陆,许、郝两氏夤缘来拜,以许宛婚事求问,司马承祯淡然说了一句:“《传》曰‘齐大非偶。”意谓许氏不要再执迷于和自己门当户对的贵盛之家联姻,而要另觅社会地位远不及许家门第的青年。曾经见过李白的崔湜与丹丘生乘机为许宛执柯作伐,为李白做媒。

关于李白的这段婚姻,安琪《太白别传》也有记叙。据安琪的叙述:李白在扬州时,友人孟少府因与许府有旧,甚或受许府之托,遂为他介绍这门亲事。

和安琪比较起来,张大春的描写过于故事化,但也正是这样的情节的想象和补充,很有力的说明了高门望族的许府,在讲究士族联姻的唐代,何以会自降门第,把女儿许配给身世低下、没有功名的李白。也正因为许门衰落,所以也冀望于李白骋其才,扬其学,或因举荐,或由献赋,终有驰身金马门,通籍大明宫,显声于天下之日。

对于这门婚姻,李白的心思十分复杂。李白一心想摆脱“贱商之子”的身份,与许府联姻,有可能为自己日后进取功名打开一条通天大道。但是,这门亲事是有条件的,这就是李白必须要入赘许府。入赘自古地位低下。这一屈辱一直成为李白的一个心结。开元季叶,李白远赴江淮,作《少年行》,诗末有句云:“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可见其内心的阴影。

李白从扬州来到安州,暂居安陆西北六十里的寿山,此山因“昔山民有寿百岁者”而得名。峰峦秀出,烟岚缥缈。居寿山期间,他和好友孟少府有过一次亦庄亦谐的书信往来。

先是,孟少府有一封书信致李白,但是,这封书信却开玩笑地写成致寿山的“移文”。“移文”是古代“官曹平等,不相临敬”的一种书信往来形式。孟少府在这封移文中,以戏谐的口气,“盛谈三山五岳之美”, 嘲笑寿山无名无德;“诸山藏国宝、隐国贤”,而寿山十分贫瘠,披访不获。语中暗示李白,不要甘心隐居于寿山。李白回复孟少府,则代寿山立言,为寿山辩护。他借寿山之口说,寿山虽向无国宝,隐国贤,但是,“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

这是对自我人格的高度肯定。他又设计了一番寿山与自己的对话,对话中,李白宣示他的人生设计。这就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如果简单概括,李白为自己设计的人生模式是四个字:“功成身退。”“功成”,可以实践他的人生抱负,实践他的人生价值;“身退”,则去“功成”之功利色彩,更突出为苍生谋、为君主谋、而非个人谋的创功立业的正当性。

仕与隐,是先秦以来中国文人生命中的最大冲突。不同的应变和回答,构成千姿百态的士人文化史。李白试图在“功成身退”的人生设计中平衡他追求功业功名的欲望与自大匡山从师赵蕤便深受熏陶的道家人格理想,为此,他尽其一生,奔走努力。他的希望,他的自信,他的挫折,他的失败,都融入了不朽的篇章。

李白这次到安陆,自称是“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梦有七泽,遂来观焉”。其实和他的婚事不无相关。开元十五年冬或十六年春,故相许圉师家以孙女妻之,遂移居白兆山桃花岩下。白兆山和大安山两山相连,为许氏家族聚居之地。李白后来作《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寄刘侍御绾》,诗中有“归来桃花岩”之句,则此时的李白,已经以桃花岩为家。

李白在安陆,很快有了孩子。女儿平阳,男孩伯禽。他和许宛也很和美。有学者考证,李白是唐代诗人中,大量创作赠内诗的第一人。广为人们所知的是题为《赠内》的诗,诗云:“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 “太常”是官名,其职掌管礼乐祭祀等事务。“太常妻”一词,借用了东汉太常周泽为难其妻的典故。周泽做太常,克己奉公,斋戒在斋宫之中,有一次病得很厉害,其妻到斋宫中探望问病,他大怒并让人把妻子捉到官府定罪,认为冲犯了神灵。

人们笑他太迂腐,说:“生世不谐,作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由于太常主管祭神,常常斋戒,人们就说他们“一日不斋醉如泥”。李白以此诗表达自己因天天酒宴,烂醉如泥,对许氏深怀内疚之情, 由此可见夫妻之間的感情。

有所争议的是《寄远十二首》,但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认为,《寄远十二首》,虽非一时所作, 但都是李白寓居安陆期间行游长安、洛阳、南阳等地寄内或自代内赠(即借妻子之口吻道出李白对许氏的思念之情)。詹锳也认为:《寄远十二首》“以寄内和自代内赠为多,其中多是十年安陆期间的作品”。《寄远十二首》中,李白笔墨细腻地描写他与许绍的相互思念之情。如第一首:“三鸟别王母, 衔书来见过。肠断若剪弦, 其如愁思何。遥知玉窗里, 纤手弄云和。奏曲有深意, 青松交女萝。写水山井中, 同泉岂殊波。秦心与楚恨, 皎皎为谁多。”诗中之典,无一不关男女之情。据“秦心与楚恨”句,知李白写这诗时在长安, 而许氏则在安陆。

二人虽远隔千里之外, 但双方的相思却是相同的,以“ 皎皎为谁多” 五字作结。其意是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 究竟是李白对许氏的思念为多, 还是许氏对李白的思念为多呢? 这恐怕是谁也难以说清楚的。

又如第三首:“本作一行书,殷勤道相忆。一行复一行, 满纸情何极。瑶台有黄鹤, 为报青楼人。朱颜凋落尽, 白发一何新。自知未应还, 离居经三春。桃李今若为, 当窗发光彩。莫使香风飘, 留与红芳待。”诗中说:本来打算只写几句话的一封短信,却一行一行,依然没有述尽相思之情;相思太苦,催人很快老去。遥想佳人,一定还是像当窗的桃李那样艳丽光彩。亲爱的人呵,你要善自护持青春,等待我归来。据王辉斌《李白赠内诗研究》,李白在安陆期间, 以许氏为创作对象的诗, 大约有近二十首之多(包括并非整首诗都是写许氏者)。这近二十首赠内诗为我们呈现出的李白,是多情的李白,柔情的李白,缠绵的李白。这是安陆家庭生活惠赐给李白的礼物。

李白在安陆亦有不开心的日子。他曾因酒醉未回避安州长史李京之的乘驾,冒犯了官威,受到李长史的训责。李白不得不作《上安州李长史书》向李长史告罪。书中自贬为“嵚崎历落可笑人”,遣词极尽谦卑,又痛陈飘零之苦情:“白孤剑谁托,悲歌自怜,迫于凄惶,席不暇暖。寄绝国而何仰?若浮云而无依,南徙莫从,北游失路。”他向李长史解释,之所以不慎冲撞乘驾,是因为昨晚与故人痛饮,酒后迷迷瞪瞪,远远看到李长史,以为是自己的朋友,于是想上前看个究竟,迟疑之间,未及回避。一旦知道是触犯了长史,精魄飞散。“昼愧于影,夜惭于魄,启处不遑,战局无地”。但李白自有聪明心思。他援古代因祸得福之例,把向李长史请罪变为干谒之机,愿以近期所作诗歌,幸乞详览。

李白在安陆,虽有家庭温暖、安定生活,但他最期待的,还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徘徊于静寂的山间,黯然于“云车来何迟,抚几空叹息”。白兆山的深秋,林风吹霜,散下秋草。李白仰望天空,海雁嘶月,孤飞朔云,不由惊心动骨,戛瑟落涕。在漆黑的夜晚,李白瞪视黑魆魆的山林,仿佛嗅到命运的不祥。他不能让自己的绝世英才被日常生活所掩埋。他要像大鹏一样,飞向广袤的天际。

于是,以安陆为寓居中心,李白一次又一次远游,他的足迹遍及长安、南阳、洛阳、宣城、湖州、淮阳、太原,或访友,或赏玩山水,或干谒权贵,最后一项尤为重心。而失意、落魄、受挫后,他往往回到安陆,舔舔伤口,再次出发。

以安陆为寓居中心,李白也广为游历今湖北境内。

他去了应城,写下了《安州应城玉女汤作》。当地野老传说,昔日尝有玉女,乘云车而投于此泉之中,无迹可见,汤池之流遂成大川。因此,人们把这个汤池称为玉女汤。李白在赏玩汤池之际,却不忘君上。当其时,大唐天子巡幸骊山,以温泉洗浴为乐,白居易因此有“温泉水滑洗凝脂”之吟。李白一念及此,不由感叹,应城这里的温泉其实也很不错,要是能让皇帝来泡泡一定也会喜欢,可惜应城地处穷山僻壤离长安太远,温泉水只好跟随千百江川,像朝拜大海一样,奔赴碧波万顷。诗末“独随朝宗水,赴海输微涓”两句,张大春认为,李白是嘲弄以小就大。既然最终只能是大海中的微涓,则宁可沉沦于黎庶小民之间。后世之注李白诗者,以郁结悲慨为高,遂堕庸俗腐朽。

他北游襄阳,拜谒时为荆州长史的韩朝宗,乞请荐引。但韩荆州虽优礼于李白,却并未被打动。李白只有失望退出韩府。

在襄阳,李白又见到了孟浩然。孟浩然比李白大十二岁,两人初识于金陵。李白作《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又有《春日归山寄孟浩然》。孟浩然虽是诗坛前辈,久负盛名,但却既无功名,更未通籍,两人遭际相近,意趣相通,由此而情谊甚笃。

襄阳为鄂北最大都会,士庶走集,其俗尚侈。李白作《襄阳歌》。这是一首太漂亮的诗,詹福瑞等《李白诗全译》的翻译也千古不易。你听:

“落日将没于岘山之西。我戴着山公的白帽子在花下饮得醉态可掬。襄阳的小儿一起拍着手在街上拦着我高唱《白铜鞮之歌》。路旁之人问他们所笑何事?他们原来是笑我像山公一样烂醉如泥。提起鸬鹚杓把酒添得满满的,高举起鹦鹉杯开怀畅饮。百年共有三万六千日,我要每天都畅饮它三百杯。遥看汉水像鸭头的颜色一样绿,好像是刚刚酿好还未曾滤过的绿葡萄酒。此江之水若能变为一江春酒,就在江边筑上一个舜山和酒糟台;学着历史上的曹彰,来一个骏马换妾的风流之举,笑坐在马上,口唱着《落梅花》;车旁再挂上一壶美酒,在一派凤笙龙管中出游行乐。

那咸阳市中行将腰斩徒叹黄犬的李斯,何如我在月下自由自在地倾酒行乐?君不是见过在岘山上晋朝羊公的那块堕泪碑吗?驮碑的石龟头部剥落,长满了青苔。看了它我既不为之流泪,也不为之悲哀。这山间的清风朗月,不用花钱就可任意地享用,既然喝就喝个大醉倒,如玉山自己倾倒不是人推。端起那舒州杓,擎起那力士铛,李白要与你们同死生。楚襄王的云雨之梦哪里去了?在这静静的夜晚所能见到只有月下的江水,所听到的只有夜猿的悲啼之声。”

李白又有《襄阳曲四首》、《岘山怀古》,以“江城回渌水,花月使人迷”、“岘山临汉江,水绿沙如雪”、“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等诗句,写下他对襄阳的喜爱。襄阳城外之大堤,是唐人行乐之处。李白游览于此地,不禁作《大堤曲》寄给远方的爱人:“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佳期大堤下,泪向南云满。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近人王闿运《王闿运手批唐诗选》评论以四个字:“何情之深!”

江夏,唐属江南西道,开元间为鄂州,州治江夏县,即今湖北武昌。“其形胜江汉为池,吴楚襟带。”李白多次在江夏送别友人。他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依依不舍,一直凝望着孤帆远远地消逝在水天一线的碧空中。他送蔡十还家云梦,并相约“秋十月,结游镜湖”。宋之问之季弟宋之悌被贬,途经江夏,李白作诗送行,“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他送黄钟赴鄱阳谒张使君,“共赋武昌钓台篇,以慰别情”。他送林公上人游衡岳,“目断川上”,是时紫霞摇心、青枫夹岸。他送张祖监丞之东都,“欲别心不忍,临行情更亲”,“送君从此去,回首泣迷津”。他在江夏怀念巴东故人,“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觉后思白帝,佳人与我违。瞿塘饶贾客,音信莫令稀。”他又在江夏与友人欢会,“赋诗旃檀阁,纵酒鹦鹉洲”,“一见醉漂月,三杯歌棹讴”。

唐汉阳县,为沔州(汉阳郡)治所。李白游汉阳,与诸从弟登沔州龙兴阁。其时,木槿盛开,蝉儿鸣叫,正是仲夏之月。李白和他的从弟“留宝马于门外,步金梯于阁上,渐出轩户,遐瞻云天。晴山翠远而四合,暮江碧流而一色。屈指乡路,還疑梦中,开襟危栏,宛若空外”, 心荡神飞。

随州,唐时又谓之汉东郡,属山南东道,治所随县今从湖北。李白寓居安陆期间,应胡紫阳之邀,与“结神仙交”的元丹生、元演同至随州,与胡紫阳“高谈混元”。他作《冬夜于紫阳先生飡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表明自己虽然还不能斩断俗缘。但在内心,“恨不得同栖烟林,对坐松月。有所款然,铭契潭石”。他与胡紫阳相约,次年春天时再来拜见,请君“且抱琴卧花,高枕相待”。

开元二十五年(737),李白携家离开安陆前往东鲁,结束寓居安陆的日子。

从开元十五年到开元二十五年,李白在安陆十年。对这十年,李白自嘲地以八个字加以总结:“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其实,在此十年中,李白何尝是在酒隐,在蹉跎?他一直在奔走,一直在路上,一直在努力。但始终无法摆脱命运的阴霾,他只有再一次上路,“将进酒,杯莫停”。

这一年李白三十七岁。

四 流放

李白离开了安陆,但并未和鄂地绝缘。

至德元载(756)九月,永王璘出镇江陵。其时,李白与妻宗氏俱在庐山。璘因重李白之名,命其谋士韦子春数次前往庐山征聘,辟为幕僚,李白颇为犹豫,但终应聘前往。至德二载(757)二月,江淮兵马都督永王璘奉唐玄宗之命并获得肃宗认可率水军自江陵(今湖北荆州)沿长江下扬州(广陵,今江苏扬州)渡海取幽州(今北京),至润州(丹阳郡,今江苏镇江)时,唐肃宗突宣布永王璘率水军下扬州渡海攻取幽州之军事行动为“叛逆”,并调动大军予以镇压。至德二载二月戊戌(二十日),永王璘败死。李白应聘为幕僚后,正欲往荆州,永王水师已顺流而下至浔阳。待李白入幕,时已在至德二载岁首,故在永王幕仅只一月有余。

永王兵败时,李白从乱军中逃出,欲还庐山,行至彭泽被捕,下浔阳狱。至德三载,亦即干元元年(758),李白被流放夜郎。李白一心以为,投奔永王幕下,可有一番作为,故临行时对宗氏说:“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成就功业之信心十足。讵料一片报国之赤忱,竟成灭顶之灾。魏颢《李翰林集序》说:“宗室有潭者,白陷焉。”而古今上下,陷于此潭中,又何止李白一人。

唐代在今分属湖南、贵州两省都曾置有夜郎县。湖南夜郎在今湖南新晃,贵州夜郎在今贵州桐梓。李白放逐之地究竟是湖南夜郎还是贵州夜郎,论者多有歧说。但其途经江夏却是无疑的。

李白虽是被罪流放之人,但因其名气,颇受优礼,既无行程催促之逼,也无餐风露宿之苦,沿途迎送不绝,行动也似较为自由。他离开九江踏上流放之途的第一天,早上起程时本地官员与知名人士都齐往饯行并上船辞别,晚上投宿永华寺又有本地人士设席欢迎,诗人还喝得酩酊烂醉,这哪里像后人想象中的流放。

船离开九江,进入今湖北境内,停靠西塞山(今属湖北黄石)边的西塞驿。李白作《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裴隐与李白同命运,亦是逐臣身份。此时西塞驿的江面上,百川汹涌,波浪滔天,两岸群峰回峦,楚山横蹙断裂。李白思绪万端,他感慨“扬帆借天风,水驿苦不缓”,最好放慢行船的速度,能拖多迟拖多迟。要知道,此一去天路迢遥,连鸟都会埋怨,而韶华易逝,青春不再。但愿圣上能恩降雷雨,解救我们的苦难。我没有什么可寄上的,唯有“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

船至江夏,李白“陪长史叔及薛明府宴兴德寺南阁”,并作诗歌咏当时之景:佛寺横开于江上,青山似落于镜中。岸回于沙而沙不尽,日映乎水而水若空。乐声如水流闻于香阁之下,莲舟摇荡于晚风之中。“恭陪竹林宴,留醉于陶公。”在汉阳,李白遇上正出使夏口的故友尚书郎张谓。张谓邀他与沔州牧杜公、汉阳宰王公,觞于江城之南。

这天晚上水月如练,清光可掇。张谓为景色所迷醉,四望超然,对李白说:此湖古来多有贤豪前来游玩,但都无纪念文字留下,白白辜负了眼前佳景。敢请您为这片湖水,起一个嘉名,以传不朽。李白欣然从之,举酒酹水,号之曰“郎官湖”。席上文士辅翼、岑静等纷纷称赞,于是赋诗纪事,刻石湖侧,以志纪念。李白也因之作《泛沔州城南郎官湖(并序)》:“张公多逸兴,共泛沔城隅。当时秋月好,不减武昌都。四座醉清光,为欢古来无。郎官爱此水,因号郎官湖。风流若未减,名与此山俱。”

李白在江夏多有诗作,他自江夏望汉阳柳色,只见“树树花如雪,纷纷乱若丝”。遂作《望汉阳柳色寄王宰》。江夏修静寺是李邕旧宅,李白作《题江夏修静寺》,悼怀这位被李林甫冤杀的行书碑法大家。他登临黄鹤楼,遥看鹦鹉洲,想起曹操借黃祖之手在此地杀死祢衡,满腔怨愤,作《望鹦鹉洲悲祢衡》,诗中写道:营八极而权倾天下的曹操,视祢衡不过是一只蚂蚁。祢衡才气横溢,即席写作《鹦鹉赋》,落笔便压倒在座的群英。

字字铿锵如金玉,句句飞动似云龙。如此才高为什么得不到施展,就是因为他孤芳自赏与刚傲。这一千古悲剧使我伤情,如同五岳在胸中,心中的起伏怎能平?连鹦鹉洲都与我同悲,至今不见兰蕙的踪影。钟惺评论道:“太白胸中有‘古之伤心人五字,才吐得出‘千春伤我情五字。胸中有‘千春伤我情五字,才吐得出‘兰蕙不忍生五字。”应时《李诗纬》评说:同病相怜,通首沉痛之至。这正是《望鹦鹉洲悲祢衡》的真实情感。

五 赦还

干元二年(759)三月,李白行至巫峡时,适逢关中大旱,皇储新立,皇帝特下诏:其天下见禁囚徒死罪从流,流者以下一切放免。李白绝处逢生。他立刻掉头东返,写下了名篇《早发白帝城》:“早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其欢欣急切之心情,溢于全诗。胡应麟《诗薮》称:“‘朝辞白帝乃太白绝句中之绝出者。”沈德潜《唐诗别裁》评:“写出瞬息千里,若有神助。”

李白获释后,还至江夏。他到汉阳与汉阳王县令相见,喜而纵饮,回到江夏后作《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诗歌唱咏道:“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愿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渌水动三湘。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春芳。”此时的李白正犹如他那生花之笔,又恢复了青春,宛如蛟龙一样生气勃勃。

他又作《江夏寄汉阳辅录事》。诗中写道:“谁道此水广,狭如一匹练。江夏黄鹤楼,青山汉阳县。大语犹可闻,故人难可见。”写武昌和汉阳的一水相隔,似近非近,当以李白为第一人,在这首诗中,李白感叹自己虽有报国之心,但“龙颜不回眷”,以致精卫鸟无从填海,拥有雄略之才的顾荣、鲁仲连也被埋没。他只有抽剑步踏如霜的月光,绕着空庭一遍一遍地挥舞。长啸一声,浮云凝聚。其念兹在兹的,仍然是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他又作《望黄鹤山》:“东望黄鹤山,雄雄半空出。四面生白云,中峰倚红日。岩峦行穹跨,峰嶂亦冥密。” “观奇遍诸岳,兹岭不可匹。”黄鹤山即蛇山,古来咏黄鹤山之诗歌众多,而把黄鹤山写得如此雄伟,并称它为诸岳不可匹敌,大约是古今关于黄鹤山的最高评价,当然,这个评价更多的是来自李白流放获赦后的主观感受。

传说黄鹤山是古代仙人学飞天之术的地方,李白身临黄鹤山,在阵阵松涛声中,思绪联翩。隐逸的念头电击一般袭上心头:我好想登临此山,藉以保有我的闲逸之致。我寄心于山上青松,永远结束做客他乡的生涯。然而,隐逸于李白始终只是一个遥远的梦,成仙或者成相,虽是李白人生中的迷情与两难,但他当下更期望的,还是后者。因此,他在《江夏送倩公归汉东》中,于述依依之情、托付平生述作之际,莫名兴奋起来:“今圣朝已舍季布,当征贾生,开颜洗目,一见白日。”他以季布自指,谓长流夜郎已被赦还,又以贾谊自比,盼望皇帝能像汉文帝征召贾生一样,重新起用自己。这样自己又将有机会“开颜洗目”,重见君上。

李白在江夏,最为流连的是黄鹤楼。黄鹤楼因其位于武昌黄鹤山故得名。黄鹤楼始建于三国。传说费袆登仙,尝驾黄鹤还憩于此,遂以名楼。自有黄鹤楼,文人骚客,登临赋诗,佳作倍出,其间又以崔颢《黄鹤楼》最为著名:“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严羽《沧浪诗话》评:“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这首千古绝作难倒了李白,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记:李白登黄鹤楼本欲赋诗,因见崔颢此作,为之敛手,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瀛奎律髓》称:(崔诗)“气势雄大”,“李白读之,不敢再题此楼” 。《唐诗品汇》记:“刘后村云:古人服善。李白登黄鹤楼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句。”《唐宋诗醇》记:“崔颢题诗黄鹤楼,李白见之,去不复作。”《艺圃撷余》说:崔郎中作《黄鹤楼》诗,青莲短气。” 《归田诗话》:“崔颢题黄鹤楼,太白过之不更作。时人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题诗在上头之讥。”

《唐诗成法》亦谓:“(崔诗)格律脱洒,律调叶和,以青莲仙才实时阁笔,已高绝千古。”据众诗评,实有此事概率较大。依情理而推,若有此事也很正常。李太白固然为千古卓绝,但亦绝非每首诗必占鳌头。更可旁证此事者,李白曾两次作诗拟崔诗格调。一首是《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还有一首是《鹦鹉洲》:“鹦鹉东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唐宋诗醇》说,这两首诗“传者以为拟崔而作,理或有之”。众多诗评亦持是说。比较李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与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平心而论,真有似曾相识之感觉。不过,清人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为李白辩护,以为太白的《鹦鹉洲》与崔颢的《黄鹤楼》,虽然风格逼肖,但“未尝有意学之而自似”。《唐宋诗醇》也比较评论:认为崔诗与白诗“其言皆从心而发,即景而成,意象偶同,胜境各擅,论者不举其高情远意,而沾沾吹索于字句之间,固已蔽矣。”

然而,提到李白与黄鹤楼,有三首诗不得不提及。

第一首是《江夏赠韦南陵冰》,此诗是李白遇赦还憩汉阳时作。李白初从夜郎放归,忽与故友韦冰相遇,心情惊喜不可名状。但是,一路酸辛凄楚让李白心中仍存寒霜余悸。在绣衣侍御的宴会上,玉箫金管喧响欢腾,李白却有如得病桃李无言无语,心情苦涩难以用七言长句淋漓抒发。他感叹“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唯有饮酒二千石,以酒消愁。只要有了酒,“寒灰重暖生阳春”。

醉意之中,他向韦冰建议:我们携酒出游吧,像山公那样酒醉仍能骑马出行,也是主人的一番风流。但是,去哪儿呢?“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这里最要紧的就是“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一句。 由于这一句,便有了下一首《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槌碎黄鹤楼》。

《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槌碎黄鹤楼》是一首有争议的诗。诗云:“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君平帘下谁家子,云是辽东丁令威。作诗调我惊逸兴,白云绕笔窗前飞。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

明人杨慎疑这首诗是伪作。其《升庵诗话》卷十一云:“李白过武昌,见崔颢《黄鹤楼》诗,叹服之,遂不复作。去而赋《金陵凤凰台》也。其事本如此。其后禅僧用此事作一偈云:‘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元是借此一事设词,非太白诗也。流传之久,信以为真。”但亦有信其实者。《李诗辨疑》卷下说:“‘槌碎黄鹤楼,言其醉也。……大抵皆醉后豪放之意,后世相传,遂成话柄。此诗虽若可疑,玩其辞气迭宕,实出李白之手。”

詹锳也赞同是说,以为“白有‘槌碎黄鹤楼诗”,皆因李白是醉后答丁十八,故出此狂语。其实,是否非否都无关乎李白,所呈现的是关于李白文化记忆的分歧。否定者认为,“槌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太粗豪”,“为此诗者肆无忌惮”。肯定者则以为,这醉后豪放,恰恰是李白的文化符号。无须判断是邪非邪,每一种论说都有自己的合理性,都有他理解的李白、认可的李白作为标尺,由此而构成李白形象的多样性和生动性。

干元二年五月,正是江城最好的季节。李白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笛曲名是《梅花落》,声声如怨如诉,仿佛五月江城落满梅花。李白凭栏远眺。他想家了。拿起笔,李白写下诗句:“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惆怅乡思扑面而来。这一刻,笛声如泣,梅落如雪,远人断肠,李白回归到常人的常情。建功立业、成道成仙,都消逝在遥远的时空之中,只有家乡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是他的永恒之念。

肃宗上元元年(760年)秋,李白离开江夏,至浔阳,登庐山,从此再未踏入湖北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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