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期主持人 | 赵蕴娴

欢迎来到我们的新栏目“编辑部聊天室”。从今天开始,界面文化将在每个周日为大家揭晓一次编辑部聊天记录。

独自写稿,不如聊天。我们将围绕当周聊天室主持人选定的话题展开笔谈,或严肃,或娱乐,神侃间云游四方。鉴于主持人们各有所好,聊天室话题可能涉及政治、历史、文学和社会热点事件,也可能从一口路边小吃、一次夜游散步、一场未能成行的旅行蔓延开去。

本期聊天室由蕴娴主持,而她选定“二手生活”这个主题,完全是因为在某次评刊会上,文捷说起当代人越是贫穷、居住空间越是狭小,就越依赖屏幕拓展生活时的样子,让人心有戚戚焉。

屏幕上的“二手生活”:被制造的欲望与景观

赵蕴娴:“二手生活”这个词是从文捷那里听来,大意指一种被他人经验填满,自我经验愈渐单一的生活,比如坐在房间里看视频、打游戏,获得的信息和经验往往都被说成是“二手”的。这种生活多少有些令人沮丧,因为不论故事如何波澜壮阔,又牵动出何等激荡的情绪,我们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屏幕,于肉身所处的现实世界而言,身体和大脑真正做出的动作大概可以概括成四个:打开与关闭,接收和遗忘。

现代社会的运行模式注定了这种生活形态。走进城市,离开自然。人类过去的冒险与安宁总有天空、土地、动物或同类为伴,如今我们乘坐胶囊状的车厢穿梭于地面地下,身边没有人可以搭话谈心。如果姑且称前现代的生活为“一手”,那么它与“二手生活”的巨大差异至少在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有所体现。

过着“二手生活”的人,其日常活动范围或许比过去的农夫要大,但他所经历的空间却单调得多。先不提野外和集市可以给农夫增添什么样的经历,单是屋前的小菜地,就能长出昆虫、植物与阳光雨水随机组合后的无限可能,反观城市空间则缺乏这种魔力。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却有可能每天走进同一节车厢——反正它们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或者说没有人会像对着河流那般对着进站的列车沉思,办公室大同小异,住所或许有些个性,但对手头不太宽裕的人而言,也很难在有限的空间里做吃饭睡觉以外的事——锻炼伸不开手脚,养花缺少阳光,没有足够大的餐桌可以招待朋友,没有沙发可供与爱人拥抱。

所有日常生活缺乏的东西,都可以通过屏幕补给。对此类生活,有这样一种的赞誉:通过观看、带入与共情,一个人可以在别人的故事里活一千次,丰富精神,开拓眼界。但真是如此吗?我们有时间去细品内容吗?“二手生活”追求的是“下一个”,上下滑动的短视频将这一点演绎到极致。“一手生活”里的四季循环带来时间起伏错落的节奏感,而“二手生活”的时间被喧杂吵闹的信息拉平。这种时间感为信息工业的效率而生,人却无论如何不可为其而活。

编辑部的真实生活(编辑部聊天室如今我们已过上了一种)(1)

潘文捷:我小时候经常和我妈一起看韩剧。我妈边看《人鱼小姐》边拍腿:“饭后还要吃水果,真会过日子。”于是我家也有了类似环节。从电影电视等媒介里学习到的对更好生活的追求是无止境的:中秋节期间马路边有卖那种朴实无华的苏式月饼,两三块钱一个边吃边掉渣,一个顶半顿饭,但是你能受得了广告里法式玫瑰乳酪月饼、流心奶黄月饼的诱惑吗?我们家也会有一些月饼大礼盒,披金戴银镶龙绣凤,打开一看,两个饼配刀叉,彰显着less is more的不俗趣味。半饥半饱中,又想起那些活在公众号里的LV月饼、普拉达月饼又是怎么回事?可恶,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品鉴的机会!

只要这样想着,就可能会被制造非本真性的需求。这意味着对虚拟景观及其建构的视觉体制的迷恋远高于对现实的关注。德波将之称为景观社会,也就是少数人进行表演,大多数默默观赏,并陷入到“痴迷与惊诧的全神贯注中”。人的欲望本来就是他者的欲望,在消费符号产生的刺激下,人们的欲望被放大到远远超过自己的真实需求,且期待着他人从品位符号对自己做出审视或评价,可以说是心甘情愿地过上了二手生活。也因为如此,人们才更应该去发现无处不在的消费主义谎言及其背后的真理和真实经验。德波等情境主义者认为都市漫游就是一种方法,通过在都市中遇见新的人和事,人们可以获得“一手”的人生体验,抵抗景观用商品对生活进行的殖民。

林子人:说到都市中的“一手”人生体验,我想起之前做音乐剧市场的报道,有一位剧场经理告诉我说,中国音乐剧市场起步晚,又撞到了一个不利的时代风口——互联网。音乐剧如今不仅要和其他线下演出形式(比如话剧、歌剧、演唱会、音乐会)竞争,还要与互联网争夺观众的注意力。互联网如今能够提供的娱乐选择太多了,海量的影视作品、好玩的游戏、短视频、直播……更关键的是互联网娱乐的成本比参加线下演出活动要低很多。这和百年前纽约百老汇、伦敦西区发展壮大的时代太不同了。网络改变人类社会的其中一个重要面向,就是它大大增加了生活的便利性,以至于个人和社会之间的所有缝隙都被填满;人们要获得任何东西——信息、娱乐或者某种陪伴感——都不再需要向外伸手,所有的选择都会直接被推送到你眼前。

网络导致我们过上“二手生活”,电影《头号玩家》可能是将这个假设推到了极致:在未来世界,现实生活如何已经丝毫不重要了,人们只想通过逼真的VR技术整日徜徉在游戏世界里,重塑身份和自我价值。直到疫情年我自己开始在每天的碎片时间里玩一款城市建设类游戏,看着居民们在“我建设管辖的城市”里漫步交谈并因此感到治愈,我才真正意识到“二手生活”的诱惑:它能帮助你抚平现实的痛感。某种程度上来说,任何成瘾性的事物都有这个功效,但是,我们终究无法真正摆脱“一手生活”。要切实改变当下的种种困境,我们只能捡起剑,做自己生活中的英雄。

“一手”VS“二手”:两种经验之间并非泾渭分明

董子琪:我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会边走边看手机,探头(不是有意)观察一下,他们竟然在看长篇连续剧!人是怎么做到边走边看电视剧的呢?

走在三门路大转盘去地铁的路上,身后的女生一直在外放韩国电视剧剧,韩剧的声音又很夸张,尤其是女主的喜悦、惊叹、不满等各种情绪的反应,都要比现实中大三倍,简断急促的韩语在长着荒草的由蓝色隔离板隔成的小路上回响。我理解身后女生的心情,就好像现在自己这样去上班也是实在是无法忍受的,所以要用五彩缤纷的、情绪激昂的韩剧来盖住路上的灰尘和大风,忘记这个新建大转盘的破规划——大转盘是钻石形状的,然而只有无人机航拍才能捕捉到其美观,它目前还没有对着地铁的上下口,上班的人只能先爬楼梯再绕圈子。

我非常赞成发呆走神,因为这代表着一种对无聊生活的消极对抗,而且这态度还如此的随和,除了别人可能认为你脑袋有点问题,不会对任何事情造成伤害。就像你诚实地在路上看韩剧,只会有一些吹毛求疵的人受到了冒犯。是不是可以把上班路上看韩剧还开外放当作一种走神呢?或者是借看这种剧集过上了一种代理人生?

编辑部的真实生活(编辑部聊天室如今我们已过上了一种)(2)

黄月:“二手生活”是一个挺有吸引力和诱惑性的词汇,我直觉甚至是反叛似地感到,这只是一个懒惰的修辞包装。是不是只有前现代的生活才是所谓一手生活?是不是只有他人刺激的、新鲜的、我们不曾体会的生活才是一手生活?如果他人的经验是经验,是一个可供打包的和抽象的经验,那我们自己这每天24h的时间呢?只是一个对比项,只是一个对照组?那些你拍下来或感慨过的夕阳、初雪、鸽群呢,那些你浇过水的绿萝、喂过的流浪动物、和爱人挽起的手臂呢,如果它们不是我们的一手生活,究竟什么才是生活。书影音带来的抚慰和刺激,对我来说并不是远的、他者的、虚幻的或二手的,它亦是生命经验的一部分,读一本书和爬一座山,两种体验的真切程度难分高下。

叶青:我能理解警惕“二手生活”的出发点,不过我更想谈谈我们也许能从中获得的慰藉和启发。高一的时候,我第一次接触到美剧《威尔与格蕾丝》,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大为震撼”:原来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原来我们也可以成为电视剧的主角,原来我们的生活也是“正常普通的”,以往我在“一手生活”中所引以为耻的,在这个“二手生活”中都变成了“被允许的”和“骄傲的”。这对于当时很难从“一手生活”中获得认同的我来说,是一种翻天覆地的体验。相信每个人在阅读、观影等二手体验中,或多或少都有过类似的感受。

如果没有“二手生活”,我也许要在很久的未来,甚至永远不会获得这些体验。新冠病毒依然在肆虐,许多人的“一手生活”可能会被迫变得非常匮乏,这时候从“二手生活”中寻找安慰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至于二手体验的“副作用”,比如文捷提到的消费主义陷阱确实值得我们反思。但如果你的“一手生活”已经非常煎熬了,不如先在“二手生活”中熬过这一阵子再面对吧。

赵蕴娴:其实“二手生活”并没有让我感到那么沮丧,有时候相反还觉得惬意。我当然不觉得自己借别人的故事多活了几遍,也不认同看过文字和影像就等于走进过阴暗的森林、寂静的冰原。我发出的“一手”动作只有“读”和“看”,文本里的东西于我是“二手”,而真正的趣味在于,“一手”与“二手”相遇时,我的神游其外或专注其中。

今年初夏,我看了很多和藏地雪山有关的书和电影,过了一段时间“二手雪山生活”。立秋已过,我还能记得屋内窗外的雪山蜃景。夜读小林尚礼的《梅里雪山》,睡前我特意把书压在其他书下,生怕卡瓦格博怀抱的魂灵会随着风哨声奔涌而出,今年五月的北京又凉得反常。而一夜之间热浪翻涌,眼看就要越过我窗台的垭口。打开《守山》,背窗而坐,白马雪山的山风澄净凛冽,在垭口上化解热浪的盛气,让人可以再去面对眼前的黄沙尘土。因为确认了自己在过的是何种生活,双脚站在何方,才能听见自己的生命对四周声音的小小回响。

不过,我也时常经历主体性匮乏的时刻,比如,为了写稿的读书观影本质上就是查找资料,空间上来说无法漫游,时间上来说无法悬置发酵,因为目标明确,反而损失了更有趣味和启发的部分……

编辑部的真实生活(编辑部聊天室如今我们已过上了一种)(3)

打破旧分界,建立新坐标

姜妍:我大概能明白蕴娴和文捷所说的“二手生活”概念,虽然一开始还以为她们以买二手商品为乐,就像我总在多抓鱼上买二手书。但是我可能更倾向于用“在场性”来进行这种一手经验和二手经验的区分。因为严格说,即便是在家对着屏幕的体验,也是我的一手体验,只是体验的方式不同。

在场与否至少对我来说是让很多感受变得截然不同,大概类似于是去现场听音乐会,还是在家听唱片;是去中网现场看德约科维奇的比赛,还是在家用电脑打开网球频道。关于是否要去现场听音乐会,其实古典乐行业内已经有过非常多的讨论。我记得一位大提琴家朋友曾经用过一个比喻——吃新鲜的食物和吃罐头是不一样的。

在场性带来的是一种氛围的感受和现场气场的影响与波动,这种感受不一定都是好的。还是以音乐会为例,现场的咳嗽声,身边人小声的交谈,乐章间的掌声,未经允许的拍摄,都会让你的情绪往不好的那一面流动。当然还有更玄乎的,假如去参加一场阿格里奇的音乐会,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确定钢琴家今天到底会不会上场。但是这种不确定性,也造成了现场的迷人感,就像我曾经在大剧院听波格雷里奇在一个琴键断弦的情况下,演奏完《彼得鲁什卡》。这些在唱片工艺日趋完美的今天,在CD中是不可找寻的,后者带来的是有秩序的美感。

在场有在场的迷人感,但我和蕴娴一样也可以体会到非在场性的惬意。我没办法简单说哪种状态和场景就更好,选择权当然是在每一个人手中。

陈佳靖:令我反思的一点是,我们还能用空间或时间来区分“二手生活”和“一手生活”吗?自从互联网开始链接甚至“绑定”我们一部分的真实生活开始,仅靠屏幕内外来划分现实/虚拟就变得不太可行了。我更倾向把“一手生活”和“二手生活”放在同一个坐标轴上,而不是把它们对立起来。在蕴娴的“二手雪山生活”的例子里,如果从认识和体验雪山风景的角度看,她获取的可以说是书中作者带来的二手经验,但从阅读的角度看,她的经验无疑是一手的——那些关于雪山的想象,以及通过文字将想象与现实编织在一起所收获的体悟,都是原作者无法替代读者做的事。

编辑部的真实生活(编辑部聊天室如今我们已过上了一种)(4)

当我们说要警惕“二手生活”时,更多是在讨论一种过于习惯依赖他人的经验以致于丧失主体性的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这意味着复制粘贴,也意味着偷懒和走捷径。阅读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很多人在对一本书产生兴趣后,首先想到的不是去买一本书逐字逐句地读,而是去网上搜索讲解这本书的音频和视频,因为后者更省时省力,也可能更专业。但这样的二次咀嚼无疑会打破读者的原生体验,久而久之,Ta可能会忘了自己也有阅读、思考和选择的能力。即使在实体空间里行动,也有不少人难以摆脱“二手生活”,例如去餐馆吃饭必吃点评软件上的推荐菜,去旅游必遵循旅游攻略,不落下一个打卡机会等等。我并不是说他人的经验一概不值得参考,但过度的依赖势必会让人变成他者经验的附属。

在“一手生活”与“二手生活”同在的坐标轴上,我的位置时常移动,细想起来,有时候反而是这两者的结合对我产生了有益的影响。举例来说,我最近一年一直在过一种“一二手并行的环保生活”,就是每天通过收集现实世界里低碳生活产生的能量,在线上的虚拟世界浇水施肥种树,这些树也对应着远方戈壁或沙漠上真实种植的树,当然并不是由我亲自去种。如果要过一种完全的“一手生活”,我可能根本没有条件去沙漠上种树,但这样的“二手种树”模式创造了新的机会,它让我身体力行的“一手生活”产生了可以流通和兑换的价值,也激励我将个人生活与外部世界关联起来。

黄月:在这个新栏目第一期主持人蕴娴敲定“二手生活”的主题时,我正在重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我觉得,二手时间的“二手”或许更接近我们的此地此刻。一个人的身上会包含一个社会所发生的一切,每一代人都有对于自己这个时代的幻想与幻灭,吊诡的是,代际虽然紧密衔接,理想的社会形态却出人意料地彼此颠覆。前苏联时代结束时,一代人坚信新的未来即将开启,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成长的一代再度重新涌起对前苏联的向往。在1917年革命之前,亚历山大·格林就曾写道:“不知怎么,未来并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未来永远不会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又一个二手时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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