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作者 | 郑西宁

她推着购物车逡巡于超市内,要采购些什么,似乎没有规划,从酒水柜走到冷冻食品柜,从熟食柜踱步到洗漱品柜,她如画圆圈般在这个两百平方米多点的区域绕了好几周,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蔬果展示区。

突然间,她停住了,似有什么东西攫住她的眼睛。她抬起头对迎面走来的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大肚男注视了一会,紧蹙的眉头舒展了,她神态平和地半欠着身子依在购物车上,将视线定格在了某处——

眼前有一堆中国红的小灯笼在闪烁,像戏台上的射灯明亮地有些扎眼。

“女士,请让一下。”一个推着购物车的德国女人对她说。

“噢,不好意思。”她往后退了一步把购物车朝身边拉了一点,紧挨展示柜。

看到那个女人从旁边的货柜上拿了一盒苹果离开。她推着购物车再次回到先前的位置。它们看似苹果,但又不是苹果。那这些红艳艳水灵灵闪着光亮的东西……它们……对,我想起来了,它们叫石榴。这石榴自我来德国以来还是头次看到,还真是稀罕玩意儿,看似陌生,又似曾相识。

分手时石榴含泪告诉红军:

“想我的时候就看照片。我一到就马上写信给你。我一定想办法尽快回来找你。”

红军将石榴的手放在他那颗滚烫的心上,哽咽着只说了一句话:

“你永远都在我这儿,我一定在石榴树下等你回来。”

在石榴离开的日子里,红军的心里空落落的,天天都在等待中度过。他期盼着能很快得到石榴的消息,总担心她过得不好。他很了解石榴的个性。她是家里的独女,长得漂亮,家人和邻居都很宠爱她,随着她的性子。她表面看着斯文,但犟的时候跟牛一样,在外面肯定会受委屈。想到这些,红军的心里像猫爪子在挠般,乱糟糟的,干啥都提不起精神,也没心思做。石榴和母亲安顿下来之后,有了地址就赶紧给红军哥去了信。在信中她告诉红军哥,她和母亲暂时住在姨妈帮他们租的一间屋子里,姨妈在帮妈妈找工作。学校也联系好了,不久将去继续读书,学校离住所坐公交车只要15分钟,请红军哥放心。其实石榴的姨夫和姨妈虽然都是双职工,但经济也不宽裕。一家四口挤在一间不大的单位住房里,她们娘俩的到来无疑给姨妈一家增添了不少麻烦,姨夫每天必须到单位去住。短时间还可以,但并不是长久之事。为了生存,为了能在城市站得住脚,为了石榴能够继续学业,妈妈委曲求全嫁给了姨妈单位传达室的老光棍,三个人挤在了几平方米的门房里。

收到石榴的来信,红军激动不已,将石榴的信捧在手上,捂在怀里,放在枕头上,睡不着时,反复阅读。他知道石榴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情,就很快给她写了回信。利用中午吃饭时间跑去邮局贴上邮票寄出。一颗心好像也随着信一起飞走了。

亲爱的石榴:

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高兴,知道你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明年就要高考了,我一定要考上西安的某个大学,到时候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因为换了新环境而影响学业。我们必须忍耐,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你一定要坚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写信告诉我。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为了更好的明天,让我们一起努力,加油!

牵挂你的红军

这一年里,他们的书信往返不断。互诉衷肠,互倾心声。到了第二年,红军面临高考,石榴迎接中考,他们俩都如火如荼地扑入到了紧张的复习中,书件来往减少了。但他们的心里一直都装着彼此,默默地给对方打气,都希望各自可以考入理想的学校。经过努力,石榴考入了理想的中学。拿到通知书的当天,写了信给红军哥报喜。妈妈真心为女儿高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特意请了半天假带石榴去街上的食堂,点了一碗她喜欢吃的油泼面和两个凉菜作为庆贺。妈妈不舍得吃,坐在旁边含笑看着女儿,用一双粗糙而长满茧子的手拉着女儿的手对她说:

“女儿,你长大了,越来越像你爸爸。看到你就好像看到爸爸的影子。我女儿争气,妈妈很欣慰。爸爸在天堂也会笑的。你现在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只要你好好学习,妈妈就是再辛苦再委屈也值。”

石榴听进去了妈妈的话,没有让她失望,后来在德国读到了硕士。这是后话了。石榴看着亲爱的母亲,本来就瘦弱的身子现在显得更单薄了,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眼角就已经爬上了深深的皱纹,两鬓也有不少华发。石榴靠近母亲用手帮母亲梳理鬓角零乱的发丝,心疼地忍不住泪眼婆娑。自爸爸去世后搬来西安跟了继父,他虽然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但长年累月的独身生活,对家庭和责任没有概念,更不懂得怎样做丈夫和父亲。家庭的重担还是压在了妈妈柔弱的肩膀上。想到妈妈的苦,石榴情不自禁,一下子扑到妈妈怀里失声地痛哭。

“妈妈我不上学了,我不想你那么幸苦。”

好强的母亲听到这话,一巴掌打在了石榴的脸上。

“不许再说这混账话。”妈妈愤慨地说。

石榴不解,一向慈爱的母亲为什么突然会变得如此严厉,吓得连忙告诉妈妈,她一定听妈妈的话,再也不惹她生气。

遗憾的是红军哥并没有如愿就读于西安的大学院校,而是被南京农业大学录取。开学之前红军哥从西安坐火车的时候,石榴因为要勤工俭学,没能相送。红军的父亲特地休假回来把儿子送到学校,还带着他在南京城游玩了几天。父亲离开后,红军赶快写了信给石榴,并兴奋地告诉她:南京大学的环境很好。绿荫夹道,佳木葱茏,鸟语花香。教学楼宏伟有气势,宿舍干净整洁,教室宽敞明亮,老师同学们都很友好。夜晚漫步在树丛中的小径上,聆听教师宿舍楼传来的悠悠笛声,琴瑟合鸣。触景生情,他忍不住吟咏李煜的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红军哥还说,他爸爸还带他旅游了南京的很多景点,夫子庙,中山陵,珍珠泉,情侣园,莫愁湖公园等。如果有机会他也要带石榴一起去。

开学时,石榴从继父那间烟雾缭绕的门房搬去了宿舍。换了新环境,开始了新的学习,面临新的挑战,石榴谨记妈妈谆谆教导刻苦学习。也不忘写信告诉红军哥近况。

高中的学习对石榴来说是紧张的,几乎没有闲暇时间,读书累了就看看桌上的照片,或者读读红军哥的信,精神就又来了。红军为了不打扰石榴学习,怕她分心,就将思念的那杯苦酒悄悄饮下,少去信,在远方默默地为她打气加油。红军每年寒暑假都从西安转车回家。石榴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放假的时候就去打工。他们俩终究没有机会见面。红军大学毕业那年,石榴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学。红军的工作分配不理想,他多次试着调整都没能成功,有些丧气,一段时间厌世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和谁都不联系。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和石榴断了来往。石榴大专毕业后,由于工作能力强,外语水平好,工作单位送她去德国深造,就留了下来。一个德国同事对她仰慕已久穷追不舍,石榴刚开始对他置之不理,后来为了让他死心,就告诉他自己在国内已有心仪之人,但查尔斯依然不肯放弃。石榴没有忘记和红军哥的约定,便试着通过各种途径寻找,但都没有结果。于是她默默地将那段感情埋藏在了心里,做了查尔斯的新娘。查尔斯对她很好,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一直没有孩子,2005年查尔斯因病离世,留下她孤独的生活。

石榴打开电脑,在百度里搜索李红军这个名字,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他的照片和相对应的详细资料。红军被称为石榴王,在临潼植有大片的石榴园。他的产品:石榴,石榴汁,石榴酒等,远销欧南亚几十个国家。

她再次回到饭厅,捧起桌上的石榴,一种温情自手心直抵心坎。她的心跳地厉害,有一种浴火重生的感觉,啊……这可爱的人儿,他就在那儿,一直陪伴着,从不曾离开过。一只长眠的虫子从沉睡中被唤醒,一枝蛰伏了一个冬季的枯木在暖风的抚慰下萌动了,勃发了一抹新绿,阳光从敞开的窗户射进屋来,生命的橄榄枝敲打着窗棂……她的爱情之火再次被点燃,怀着一颗无比激动的心情,用颤栗的手开始给她亲爱的人写信。

E-mail发出后。她开始焦急和不安地等待,每一秒都是那么地漫长。过于紧张,她忘记了计算时差。彻夜辗转反侧,终于在第二天起床后,她收到了红军哥的回复。他写了很多,字里行间都渗透着真挚的感情。一串串温馨的文字如一泓涓涓清泉在石榴的心里流淌,无比甜蜜的感觉让她再次抑制不住热泪模糊了眼睛。石榴似乎又看到那张可爱的娃娃脸,动着粉粉的嘴唇向她说话:

“回来吧!这里是你的祖国,有你的家和亲人们。我已经为你种下了一片石榴园,会在石榴树下等你。”

看着屏幕上红军哥那亲切的娃娃脸,听着他那熟悉的声音,她觉得过去的几十年如弹指一间,他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彼此,还是当年那对妙龄少年。

几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让石榴的性情大变,一向犹豫不决,唯唯诺诺的她决然地做出了大胆的决定——我要回国。自廿年前母亲去世,回家料理丧事至今都没有再踏上国土。平常睡不醒的她开始失眠了,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不知道是高兴,紧张还是害怕。

经过近廿个小时的空中飞行,石榴于2017年9月25日,生日这天清晨抵达陕西咸阳国际机场。出了机舱,一股热风扑面而来,一股熟悉的黄土味。啊!终于回来了。石榴的内心非常激动,一路上劳顿困倦的细胞被家乡的味道唤醒。她兴奋而急不可耐地站在人群里等待着行李,脑子里如同电影剪辑画面一个个场景从眼前划过。在出口处石榴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上举起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她抬起手打了个招呼,那年轻人机敏地走上前来和她握手,接过行李车说:

“HerzlichWillkommen zurückin Shaanxi!

李红军董事长派我来接您。我姓刘,您可以叫我小刘,我是您的司机。老板觉得您一路辛苦,让我先带您去酒店,再去吃饭,吃完饭您可以休息休息,下午四点我来接您,带您去石榴园。董事长会在园里等您。”

“小刘,谢谢你!我不饿,你就送我去酒店吧!”

陕西女子寻子记(一个陕西女人的寻亲路)(1)

车子行驶在去往临潼宽敞干净的高速公路上,夹道上藏匿在绿叶间的红色橙色的夹竹桃如花季的少女娇羞欲滴,油亮闪光的叶片如衷情的绅士守候着自己的爱。道路两边的佳木葱茏,苍健挺拔,如仪仗队迎接着每一个远道而来的旅客。一辆辆国际名牌轿车从旁边疾驰而过。蓝蓝的天空如画布般没有一点褶皱。蒸腾的空气让石榴热血沸腾——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那个灰尘满天飞,老百姓为了温饱而犯愁的陕西吗?……

“您要是累了,可以打开前面的电视看,您要是渴了,可以打开左手边的矿泉水喝。”小刘的温馨提醒打断了她的思绪。

石榴躺在宽敞的按摩浴缸里,脸上敷上面膜。德国的护肤系列产品其实是不错的。但她多少年都不曾在意自己的形象了,每天都是素面朝天。她闭目凝思——当初单位开出了很好的条件让她回来为国效力,她被西方发达成熟的假象所迷惑。如今中国的经济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旧貌换新颜。而德国,在过去的若干年里由于要供养难民,国家为了到达收支平衡,加收了赋税的同时多开几台印钞机,从而导致物价猛涨,让老百姓艰难度日,苦不堪言。这两年来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难民”(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难民)在地中海靠岸,由他国政府补贴路费搭上开往德国的列车(其他国家没有闲钱养他们,也不愿再接纳而关闭了口岸。他们在其他国家也得不到那么优厚的待遇,可以什么都不做吃香的喝辣的,住别墅,还有德国专人伺候)。数量达到了德国总人数的百分之二十以上。他们在别人的土地上横行霸道,耍大爷,完全不尊重自己的衣食父母,还让很多德国女人大了肚子试图改变人种。每天电视上播出的刑事案件都和他们有关。搞得人心惶惶,很多有能力的德国人都移民了。石榴自己也深受其害,晚上不敢出门的同时,半夜三更常被街上那些鬼哭狼嚎的吵闹声吵醒……

石榴其实很累,但躺在舒适的床上耳边还依然响着飞机上轰隆隆的电波声。她关上窗户拉了窗帘,还是睡不着,就爬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了很多,她的心早已飞到了石榴园,飞到了红军哥的身边。

石榴特地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石榴红的旗袍,打了一点脂粉在脸上,抹上了淡淡的唇膏,在火红的骄阳下显得妩媚动人。千亩石榴园就在眼前了,石榴的心跳地更厉害了,双腿像陷入了泥淖趑趄不前。一棵棵生命力旺盛的石榴树如小伙伴般向她诉说着童年的故事,一个个硕大成熟的果实喜洋洋地张开了嘴向她微笑。不远处的石榴树下晃动着几个可爱的娃娃脸……

【本文作者】 郑西宁,在报刊和网络发表有散文、小说作品等,陕西蓝田县人,现居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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