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一个缤纷的季节,是一个梦幻般的季节,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季节,是“如花美眷”感叹“似水流年”的季节,是张生与崔莺莺待月西厢私定终身的季节。“春江花月夜”是这个季节也是我们民族心灵史上最美丽最浪漫最令人神往的夜晚。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夜晚,我们这个熙熙攘攘的务实的民族,才在生命深处保留下一种做梦的空间。在“诗的盛唐”即将到来的时候,张若虚以这样一首诗来开场,这个场开得不同凡响,开得落笔绝尘,开得连闻一多都禁不住要赞一声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一、《春江花月夜》一共三十六句,可以看作由九首七言“绝句”组成。
二、九首诗可分为上四首、下五首两大部分。
第二部分 人心中的月亮
⑤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白云”四句总写在春江花月夜中思妇与游子的两地思念之情。“白云”、“青枫浦”托物寓情。白云飘忽,象征“扁舟子”的行踪不定。“青枫浦”为地名,但“枫”“浦”在诗中又常用为感别的景物、处所。“谁家”“何处”二句互文见义,正因不止一家、一处有离愁别恨,诗人才提出这样的设问,一种相思,牵出两地离愁。
最神奇的就是这白云一片,悠悠来去,使万丈沟壑一线飞渡,从江月清景、人生感慨一下子滑向野浦扁舟和明月楼头,一笔带出离人怨妇的主题。有人对此诗的主题多有非议,殊不知几千年中国历史上男人不是服徭役兵役、就是为生计而奔波,离人怨妇,正是社会底层的生活现实。而且爱情和相思,是人类文学永恒的主题,没有哪一代人能避开,古今中外,真正避开了的只有六七十年代中国“八大样板戏”。样板戏中除《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有个妻子一出场就遭土匪枪杀外,八部戏剧再没有一对夫妻,也没有一对情人。而如此一首诗、如此一轮明月,还有什么题材比写离人怨妇更好呢?只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相思情怀才配凄清如许的一轮江月,也惟有纯真的情,才能使高天皓月更显皎洁。这样大开大合的过渡,手法巧妙如神来之笔,令人拍案叫绝。在这样一个明月之夜,是谁家游子飘荡在一叶扁舟之中,他家在何处?又是谁伫立在那月明如水的楼头思念她的远方飘零者呢?仅用两句,合写离人怨妇,总领下文。月光下徘徊的思妇,这是同一个灵魂另一面的倩影,思妇想像着游子的扁舟在月光下徘徊,这是同一个天真稚气而美好的等待。
⑥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写思妇对离人的怀念。然而诗人不直说思妇的悲和泪,而是用“月”来烘托她的怀念之情。诗篇把“月”拟人化,“徘徊”二字极其传神:一是浮云游动,故光影明灭不定;二是月光怀着对思妇的怜悯之情,在楼上徘徊不忍去。它要和思妇作伴,为她解愁,因而把柔和的清辉洒在妆镜台上、玉户帘上、捣衣砧上。岂料思妇触景生情,反而思念尤甚。她想赶走这恼人的月色,可是月色“卷不去”,“拂还来”,真诚地依恋着她。“都是月亮惹的祸”,这里“卷”和“拂”两个痴情的动作,生动地表现出思妇内心的惆怅和迷惘。月光引起的情思在深深地搅扰着她,此时此刻,月色不也照着远方的爱人吗?共望月光而无法相知,只好依托明月遥寄相思之情。L·克兰默在《灯宴》序言中所说的:“月亮悬挂在中国旧诗坛的上空,是人问戏剧美丽而苍白的观众……她把远隔千山的情侣的思念联结起来”潘知常说的:“中国人那根极轻妙、极高雅而又极为敏感的心弦,每每被温润晶莹流光迷离的月色轻轻拨响。一切的烦恼郁闷,一切的欢欣愉快,一切的人世忧患,一切的生死别离,仿佛往往是被月亮无端地招惹出来的,而人们种种飘渺幽约的心境,不但能够假月相证,而且能够在温婉宜人的月世界中有响应。”
⑦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此时远行人只在思念之中,只能彼此望月相思而无法相依相诉,就是有再多的情怀,说来他也无法听到。而普照乾坤的月华是能照见夫君的,因而又产生了“愿逐月华流照君”的痴想。这里的“逐”字把思妇那种深沉,执着,殷切的思念之情表现的更形象,更具体,更传神,给读者以鲜明的动感。我多想随这笼天罩地的月光飞流到他身边去照耀他啊!当然这是不可能,于是又想按照古代传说托鸿雁、鲤鱼捎书带信,然而鸿雁奋飞,也飞不出明月的光影,不能把这寂寞楼头的相思明月带给他;何况这春江里只有鲤鱼腾跃,也只能激起水面的波纹。(诗人的思念,望穿了秋水,也望成了幻觉,他好像看到了鱼跃激起的水纹里有远方传来的书字,一篇愁思蔓延水面,情深如水。)寥寥数语,怨妇的离愁别恨已写到极致。
⑧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接着笔锋一转写“扁舟子”。 昨夜忽梦落花飘零,春已半残,可是寄身异地他乡,回家的日子还遥遥无期。江水奔流不息,一浪又一浪地赶往大海,好像要将春天带走一样,流去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游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而江潭倒映明月,不知不觉已经西斜,更衬托出他凄苦的寂寞之情。梦里飞花,眼前流水,无不标示着春光渐歇,而牵情的明月更西斜而且坠落了。春江花月夜是美妙的,然而美中不足:两地分离辜负了今夜的春江花月。
⑨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斜月渐渐隐入海雾,这时北方南方、碣石潇湘有多少游子还在赶着回家,有多少离人怨妇还在远隔千山万水彼此思念呢?“沉沉”二字渲染了他的孤寂;“无限路”加深了他的相思。夜色凄迷,月光如水,不知有几人在这轮明月下赶回家去了,而我只能守着这野浦孤舟,思念着远方的亲人,看江流依然,落月留照,把江边花树点染得凄清如许,人间离情万种都在那花树上摇曳着、弥漫着。“摇情”——思念之情,将月光之情,游子之情,诗人之情交织成一片,洒落在江树上,也洒落在读者心上,情韵袅袅,摇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在夜的霭霭深处,月光如眸,月色脉脉,在江边树影摇曳中不胜温情缒绻,似乎表达着终古如斯的企盼,以及企盼中那一份美丽的优郁。
“笙歌散后人微倦,归路风吹面。西窗落月荡花枝,又是人间酒醒梦回时。”——王国维《虞美人》
结语
我们在诗篇中看到江与月这两个主题中的主题被反复拓展,不断深化。春江、江流、江天、江畔、江水、江潭、江树这纷繁的形与景,和着明月、孤月、江月、初月、落月、月楼、月华、月明复杂的光与色,并通过与春、夜、花、人的巧妙结合,构成了一幅色美情浓斑斓迷离的春江夜月图。
诗人没有局限于一轮江月,而是把一种复杂的人类情感贯穿始终。无论是初月的明媚、高月的皎洁还是斜月与落月的迷离缠绵,抑或楼头月的徘徊、镜中月的清影、帘内月的倾注、砧上月的流照,无一不打上情感的烙印。把一轮明月写到如此清雅且夺人心魄的地步,就不仅仅是传世之作、而应该是旷世之作了。
在《春江花月夜》里,尽管有哀愁,但掩不住轻快;虽有叹息,却决没有悲观。这正是初唐士子的精神风貌!他们刚踏上人生之路,有理想,有信心,有活力,然而欠缺阅历。这个群体面对着国势上升期的大千世界,一面感到美好,一面又感到还有点什么不足,应该更美好。究竟哪里不足,如何才算更美好,他们又一概说不清,只模模糊糊地感到这是个宇宙人生的大问题。张若虚用不知是谁家和在何处的游子思妇作寄托,是个最佳选择。诗中苍茫深阔的景象,优美清丽的文辞,悠扬舒泰的音调,再加上运用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手段:把“江”字“月”字忽合忽分,分开时又各自和别的词合合分分,瞬息变幻,精彩而神秘,表现出最典型的初唐情调。中国哲学的古老灵魂在盛唐来临之际焕发出来的年轻的生命光华,礼赞生命、礼赞自然,这就是《春江花月夜》昭示万代流芳百世的精神主旨。
《春江花月夜》本身就如同光耀千古的一轮高天朗月,照亮了盛唐的路,催生了诗国的灿烂。而张若虚之后,又是一千多年过去了,仍然无人能把一夕江月渲染得这般淋漓尽致,历尽沧桑变幻,诗篇不朽而江月依旧。
作者:山大附中 李国锋老师
来源:公众号国文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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