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这次赶山的把头给我们讲的。
赶山也有规矩,有禁忌,也有帮,这个帮的头领就是把头。
我们躺在白桦树皮铺成的床上,看着噼里啪啦作响的火堆,兴奋的睡不着,干脆爬起来,给大家散了烟,让大家讲讲打猎的故事听。
有人就叫起来:“九月的黄羊,十月的狼,九月的野狐,雪天的野鸡盲。飞狐走兔,不见面的狼。野鸡卧草丛,兔子卧场坎,鹌鹑落的泥塘地,黄羊跑的尘土扬。”
我问这是啥意思?
有人给我解释,这是东北的《猎经》,讲的是打猎的技巧。黄羊跑得最快,像一股旋风,吉普车都追不上。但是黄羊7月怀了崽,就跑不动了,这时候打黄羊,一打一个准。
九、十月间,天冷了,狐狸和狼的毛长得正厚实,这时候打了它们,皮子能卖上大价钱。雪天打野鸡。大雪落后,地上到处都是银白色的,野鸡身上花花绿绿的,一眼就被发现了。
我听得很新鲜,又掏出来一包好烟,一瓶好酒,让大家继续讲,讲一些大山里的闹鬼故事最好,谁讲的好,烟酒就给谁。
但是大家却都不敢讲,只把眼睛看着把头,嘿嘿傻笑。
朋友对我耳语了几句,我才明白,原来大山里有禁忌,不准讲大山里鬼灵精怪的事情,也不准妄言生死,否则犯了忌讳,就出不了山了。
把头看看我们急切的样子,摇摇头,猛吸了几口旱烟,在木墩子上使劲磕了磕,便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他当年在内蒙当兵时发生的故事(在大山中讲草原上的诡异故事,不算犯忌讳)。
他眯起眼睛说,那还是我当年在内蒙古当兵时,发生过的一件事。这事情怎么说呢?有点邪门,当时死了不少人,原因又不能对外说,所以就对外封口了,一直以来也没人知道。
那是70年代,部队已经不再大规模屠杀黄羊,只是密令当地的驻防官兵,偶尔打一些黄羊,供给部队的高级领导食用。这时候,当地流行一种新的时髦装扮,就是穿狼皮大衣。
内蒙古的狼,毛厚,密实,穿着一身狼皮狍子,再带一个狼皮毡子,三九天能趴在冰河上睡觉!但是狼皮太厚,身体弱的人烧得受不了要流鼻血,所以做狼皮大衣往往采用狼崽皮。
我们连长是个王八蛋,成天溜须拍马,想离开内蒙这块破地方。他听说这件事后,就把任务交给我们,让我们无论如何,都给他凑二十只狼崽皮。
这是个混账任务。别说母狼最护窝子,掏一窝狼崽,得跟母狼玩命,而且掏狼崽要在春天,现在是寒冬腊月,我们去哪给他找狼崽去?但是你跟这官迷说,没用!他只会告诉你,有啥事,你们自己解决,老子只管要狼皮,不然就按逃兵军法处置!
你看,这狗日的当官的就这操行!
我们没办法,大家合伙凑钱,请了当地一个老猎人喝酒,跟他套出话来。狼是一月二月怀孕,三月四月产崽。现在才二月,肯定不可能掏到狼崽。但是可以去杀怀孕的母狼,母狼肚子的狼胎现在已经成型了,皮还软,把狼崽子剥出来,在风马旗上吹一天风,风干了就能用。
现在想想,这事情多损阴德,简直就不是人能干的事。但是没办法,我们现在就是边境的驻防官兵,连长要是把我们当逃兵报上去,搞不好军事法庭都不用上,直接就地吃枪子。我们咬咬牙,去他娘的,干吧!
当时我们手里有好武器,也有好车。蒙古都是草原,驾车追着狼群跑最容易。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只怀孕的母狼,它的肚子挺大,跑不快,很容易就被我们追上打死了。我们把母狼拖回去,肚子剖开,掏出了一只狼崽,那狼崽还在微微颤动(说到这里,白朗又狠狠抽了几口烟)。事已至此,他们也没啥选择,就把狼崽子吊在了帐房前一根七八米高的旗杆上。
狼这东西,报复心最强。你要是杀了狼,尤其是留下狼皮,狼群会寻着味道前来报复。当天晚上,连长让我们在营盘里搭好机枪,准备等狼群来报复时,狠狠给它一梭子。
没想到,当晚竟然一点事情也没有,我们守了半宿,狼崽子在旗杆上晃晃悠悠的,草原上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家都以为没事了,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吊在旗杆上的狼崽子不见了。
这事情可邪门啦!
要知道,狼崽子可是挂在七八米高的旗杆上。旗杆是用剥了皮的白桦木做的,很光滑,只有手臂般粗细,七八米高,肯定不可能有人或狼爬上去,把它给弄下来,那这东西是去了哪里?
连长当时要气疯了,他以为是我们故意给他捣蛋,想违抗他的命令,把我们狠狠骂了一顿,饭都没让我们吃,就让我们滚出去继续捉狼!
我们几个也挺纳闷,大家讨论了一下,觉得有几种可能,狼崽子或者被秃鹫吃了,或者是狼群弄走了。我说,我听说狼这东西鬼精鬼精的,它们有时候想上树,会采用叠罗汉的方式,会不会这次也是?战友小刘皱着眉头说,这不可能。
他临走时专门试过,那旗杆子插得并不结实,十几匹狼一起叠罗汉,那旗杆早就倒了。要是说被秃鹫吃掉了,可能性也不大。要是秃鹫成群过来,我们守了一夜,早就看到了。即便是它们悄悄吃掉,起码也会有一些残渣剩下来,可是却一点也没剩下来。
巴图是蒙古人,他低声嘱咐我们,说这事情有些不对,狼群最护小狼、母狼,咱们这样对它们,把它们憋狠了,搞不好它们会使出啥邪门儿招数来?!当时我们还无所谓,想着不就是狼嘛,只要咱们弹药充足,它来多少,我们杀多少。当天晚上,我们又杀了一匹母狼,把狼崽绑在了旗杆上,结果没想到,就发生了邪乎事。
“唉,”把头苦笑着,使劲抽着烟,“我们也是造孽,该着有这么一遭!”
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有人被狼咬死了?”
他摇摇头: “没死……但是,比死还可怕!”
他说,当天晚上,我下半夜值班,眼睛瞪得大大的,就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熬到半夜四点钟,实在困得不行了,但是我进去用冰水洗了把脸,立刻清醒了。就在这时候,我就看见,那旗杆好像变黑了一点。使劲揉揉眼,确实变黑了,那旗杆本来是白木头,现在怎么变成了黑色的?那黑色迅速顺着旗杆蔓延,很快整个旗杆都变成了黑色。
我赶紧推醒小刘他们。小刘是个贼大胆,看到这一幕,也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怀疑是不是闹鬼。后来巴图低声说“看,狼崽子动啦!”,我抬头一看,那狼崽子果然动了,而且不是一下子掉到地上,而是顺着旗杆缓缓往下滑动,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它顺着旗杆慢慢拽下来。
我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了,按都按不下去,他们两个也吓得一动不动。那狼崽子滑了一半,我看着不行,就去见连长,想让他看看,这事情不关我们的事。急匆匆闯进连长的屋里,揭开连长的被子,却发现连长有些不对,他的身子像纸片一样瘫在地上,像是只剩下了一张皮。我吓得要死,大着胆子上去摸了摸,发现没错,连长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蛀空了,只剩下了一张皮,里面还有什么东西钻来钻去。
我当时哪经历过这些,吓得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拼命喊巴图他们。等他们进来后,点亮灯,才发现连长早已经被什么东西给吃空了,只剩下一张人皮,真是一张彻彻底底的人皮!
巴图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脸色惨白,说:“是狼王,狼王来啦!”
我们吓得要死,把枪操在手里,先往外胡乱放了几枪,压住胆,然后问巴图到底是怎么回事?巴图完全吓傻了,他絮絮叨叨说,连长是被狼给害死了,是狼王的妖法,我们谁都逃不掉的。
后来,我们没有办法,几个人背靠背坐着,拿着枪小心戒备了一夜,第二天上报到分军区,军区派人做了调查,也说不清原因,就把我们给复员了,又让我们保密这件事情。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才发现,事情远没有结束。
过了几年后,我一直也没干啥正经工作,四处乱晃,到处找战友。有一年,又回到内蒙古,去找巴图,却发现巴图早就疯了。他被人关在地窖里,脚用铁链子锁在底下。我当时很生气,他的脚都溃烂了,地窖又关得严严实实的,他还怎么活?
没想到,他们家里人却说,是巴图自己要求这样的,他害怕……我跳进地窖,盘着腿跟他说着从前当兵时候的事。我发现巴图好像一直很害怕什么,在我无意中说出什么话时,他就会突然一哆嗦,然后跳起来,藏到地窖最阴暗处。我一个词一个词的试探了很久,才发现他怕的那个字是“狼”……
我询问了巴图家人,他们家有没有遭遇狼患,答案是没有。别说狼患,这几年就连一声狼嚎都没听见过。
我彻底搞不清楚了,他到底怕什么?怕狼?什么狼要让他怕到要藏在阴暗的地窖中,用锁链把自己给锁在下面?
我总觉得事情可能还和几年前那桩事情有关,如果说这是狼群的报复,那报复终究也会落到我身上。于是我选择了跟他一起待在地窖里,看看有没有事情发生。
当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和他睡在一起,也没发生什么事情。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却发现巴图消失了。那个绑住他的铁链子还在,脚镣也在,他的人却不见了!
他去了哪里?
我们发疯了一样找了一整天,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后来,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草原上,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对,就是那个地方!
我借了一辆摩托车,一杆枪,又一次去了我们从前那个营房,那里已经荒废了,成为了一堆废墟,但是在废墟上,竖起了一支旗杆。在那支笔直的旗杆上,挂着一面风干的人皮,巴图死了。
那个晚上,我骑着摩托车,拿着枪,像疯了一样在草原上开着,我大喊大叫,让那群驴日的狼出来,让它们来吃我!
黑暗中,到处都是绿莹莹的狼眼,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但是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我的摩托车耗尽了油,也没有一匹狼试图攻击我。
我沮丧地躺在地上,难过极了。我知道,狼群不会杀我了,它们会折磨我,一直到死。
从内蒙古回来,我一刻不停地赶往山西阳泉,去见小刘,我怕他也会出事。但是小刘却拒绝见我,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我经过四处打听,才知道小刘媳妇在一次晚上出门时,被一群狼围攻,但是却没有受伤。之后,小刘媳妇怀孕了,生了个孩子,眼睛是绿莹莹的,三角眼,像极了狼眼……小刘从此以后搬家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闭上嘴,开始大口大口吸着旱烟,眼神冷得可怕。
我们都听得都呆了,过了好久,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巴图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只剩下一张人皮?
把头闷哼了一声,幽幽地说,他后来也请教了好多人,包括一些专家教授,最后得出一种结论:他们是被一种古怪的虫子给吃掉了。这些虫子很小,能从人的耳孔、鼻子、嘴巴钻进去,把人的内脏和血肉吃干净,只剩下一张人皮。
这种古怪的虫子常常成千上万只共同活动,它们能释放出一种麻醉剂,把人麻醉了,然后吃掉。它们生活在草原深处,行动不便,食量又大,经常找不到足够的食物。狼群和这种古怪的虫子达成了秘密协议,也叫啥共生。狼群负责把这些虫子带到食物丰富的地方,它们偶尔也替狼群解决一些麻烦。
讲完这些,他狠狠朝火堆里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叫起来:“睡觉,都他妈的睡觉去!”
我还想问什么,朋友给我使了个眼色,硬拉着我去睡觉。
躺在篝火旁,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朝着远处看着。
远处,是黑黝黝的森林,月亮安静地温柔地注视着我。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忧伤似水。
在黑暗中,在森林中,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游动着一盏盏绿莹莹的萤火虫,那是一颗颗闪动的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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