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做小花园(乡间做屋起大厦)(1)

起大厦

图文∶李澎

做屋,又叫“起大厦”。

在岳阳东乡,过年遇上农家杀年猪,一定会恭维地送个吉祥:“您动发财猪啦。”遇上做屋此等大事,则更要图个吉祥,虽然只是连三间或明三暗五,也是“您起大厦啦”。主人挤出灿烂的脸色,甜甜糯糯地回应:“嗯咯您呐。”或略显谦虚:“小屋,小屋子呢。”

1970年秋,16岁的我居然“起大厦”了。

恭维声虽然动听,可操作起来却如同绞肉机般考验着人的意志与实力。“做屋造船,昼夜不眠”,以至回想起来仍让人苦涩涩如鲠在喉。个中的凄惋,非亲历者不能道其万一。不过,“起大厦”的说词倒还是令人宽慰于心。

那时,即使荷包“布嘎布”,或攒个几十百把元,也动起了做屋的心事,“草鞋无样,边打边像”。当然不能靠“打缴”(比喻欠钱伸手让人打板子抵帐)。自是“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其来源几近相同:年终决算的微薄分红;自留地蔬菜的提篮小卖;深更半夜的捉蛙捕鳝;还有鸡屁股里的蛋、栏里的猪、亲朋好友的赊借,都是为做屋慢慢积攒着。生活不仅有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

木材的筹措,办法各异。胆大者,到域外的“三田一洞”判(买)树,冲关躲卡时一旦被查,免不了一场“结丝绊筋”,不成功,便退财;自家房前屋后的树则祈望揠苗助长,派上用场;时不时也到集体的山上瞄几根。在这一木难求的非林区乡村,大家心照不宣,反正“婆婆屋里丢了针,不是媳妇就是孙”,孙也不是外人。

泥砖火砖就地取材。哪个窑场烧了青砖青瓦,哪块田土粘性适宜,一砖一瓦总关情。三村两屋一窑场,皆为柴火烧制。那年我队建有一窑场,烧砖期间规定每户必须斫五百斤柴交窑场。到处都光秃秃,到哪里斫啊,心情滞重得湿漉漉的。队长庆华哥曾清晨敲我窗户,抽多了烟的喉咙略显嘶哑:“李澎啦,时间一晃就过哒啦,你的柴呢?”我告之病了。当然不排除装病的嫌疑,呵呵。

土木之工,最原始又最繁重。印制泥砖这个“土工”,就是阎王爷在收你前的预演。

在仲秋这个涅槃的衔接点上,做屋的前奏便开始了。经队里批准,在选定的农田挖个圆形泥氹,其状如地漏,又似晒盘。将土敲成粉末,加入切碎的稻草作茨,挑水浸泡。然后找队里借条牛,一人或几人赶着牛蹒跚在浸泡后的湿泥里,就如同踩着一曲慢三的步子,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地踩着,乡间叫“作泥”。

“作泥”得用牛,用牛先识牛。《论语》中说“敬之于犬马”就是指对家畜的敬畏。万物皆得造化,生命各有本来。你知道牛有多聪明吗?网上曾有主人牵牛送屠宰场时,牛跪地流泪的视频,我还真信。

因为我实实地领教过它的聪灵与顽烈。

当你牵着牛过小路上的石桥或木桥时,任你牵拉或驱赶它都不会过桥,它清楚自己的体量,它唯恐桥的脆弱。

当你暑天用牛不让它喘息片刻时,它浮躁急眼了,一歪身便躺在水田里不起来,一副“要死卵朝天,不死变神仙”的架势,任你叫骂也枉然。如笑话中的男子躲于床下怒怼强妻:“男子汉大丈夫就是不出来,你又把我哦哩罗!”

当你操作犁耙不顾它的感受连续抽打它时,惹急了,它便发怒拖着犁耙破田破地狂奔,直拖得农具散架,人牛两伤。

当你看到乡间或湖坪牧场一路上标准的土坎儿时,就知道牛走路还有固定的步伐,后面的牛总是踏着前面牛的脚印走,绝不另踩新印,它们认为这样安全。以至常有牛经过的道上都被踩成了十分养眼的梯坎儿。有天梯在此,便有想象飞翔,好似一行白鹭上青天。

牛聪明吗?牛有灵性不?

牵牛“作泥”你得注意了,当踩得天旋地转时,牛也会偷懒的。它为了省力总是寻着自己的踩洞走,脚脚踩在原洞里。于是,你必须时刻用脚薅平它的脚印,使它失去下脚的目标,或推搡着挡住它的眸子,让其脚步错乱。在智慧的较量中,保持人类稍胜一筹的体面。待泥踩得酽稠如揉好的面,抽脚时“叭哒”声响如蛙鸣,这泥就算“作”好了。

这种原始的、以身体当搅拌机的和泥方式,如今的小孩该视为天方夜谭了。中国农民真是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劳的人群,他们在计算生产成本时,从来就不把自己的劳力算进去,好像体力和精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以任意耗用。

泥“作”好后,后续的提耙、掌模、修砖、翻晒、上垛等,整套工序一个都不能马虎。挥洒的是汗水,收获的是“大厦”,成正比。有我小诗为证:“旋向长空挥汗雨,期望小屋庇吾身。”

屋内做小花园(乡间做屋起大厦)(2)

其时,正是南方“落雨隔田埂”的暴雨季节。若是天公“拖桌子”,巨神们围桌痛饮后一齐撒尿,虽然“跑雨不赢,犟命不过”,也要全力拚抢。否则,印好的泥砖,便又完整地交还给了田畴。

待准备工作做得八九不离十,该定下日子“起大厦”了。

东乡房屋式样几乎千篇一律。本钱小者,连三间;稍大者,明三暗五;再大者,在堂屋里隔进堂,或在左右搭“钥匙头”(偏屋),但万变不离其宗,皆由连三间向外扩展至数间不等。家境差者,抵地往上行三到四口火砖;稍好者七八口;特好者到楼脚,那就是凤毛麟角了,无论粗糙与精致统称为泥瓦房。

清·程麟在《抚松轩诗稿》中,有“村店青旗卖酒家,竹篱茅舍路三叉”的描述,不过,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除了个别偏旁薄屋,猪栏茅斯(厕所),因汉瓦确无着落而用稻草外,一般正房盖草的已不多见,相较于前辈也算是一大进步了。

一旦闻信谁家做屋,不像现在仅识“隔壁老王家”,方圆几里熟识的乡邻都赶来相助。几十上百人,扶起篱笆就是墙,两三天工夫便做起来了。如娘肚子里撑足十月的胎儿,一阵挣扎就出世了。无装修程序,搬进去即住,心中充满着考生蟾宫折桂般的欣喜。这新屋几年时间里,都冷不丁有干足了的小泥块掉下来,特别是在风止月瞑的深夜,好不瘆人。说词倒温馨乃尔:“新屋三年响”。

“起大厦”如打仗。主人从队里支出几百斤新谷打米,然后倾其所有办伙食。土锅土灶土板凳,土屋土料土味道,饭管饱,无酒。但无论大小,按人头每人每天8分钱一包的“经济”牌,或一角四分的“红桔”牌香烟须臾不可少。艺匠则另当别论,系两角多的“青松”牌或“黄金叶”之类,艺高一“酬”,无人眼馋。尚有那十来岁青涩少年和老者,也不排除赶个白米饱饭,混包香烟而来。人哟,都是饮食男女,没有物质会饿死,没有精神会疯掉,亘古如斯。我也不知帮人提过多少次灰桶,饭吃得瓜饱,荷包里也鼓包烟。

分工自愿,体弱者帮厨烧饭、提灰担桶、服侍瓦匠;体强者挑砖搬瓦,一般人挑八口,壮劳力或亲戚,起带头作用挑十至十二口,我尽力量挑六口。

屋内做小花园(乡间做屋起大厦)(3)

抛砖上墙,是年轻和强壮的标识。所谓抛砖,即双手握住重约15斤的泥砖,在那逼仄的空间里向头上的瓦匠抛去。要精准,力量型,一举省除了搭跳板的程序。

明三暗五虽叫平房,但上了楼梁也就算二楼,往上还须安几根小梁作茨,再往上就直指水尖了。这才是真正考验抛砖手的时候,不少人跃跃欲试。有悍男吼上前来,紫赤的臂膀,肌肉突起的小腿。只见他一砖在手,气沉丹田,发洪荒之力,“嗖”的一声砖上房顶。其爆发力、精准度,令人瞠目。每逢至此,我无法处惊不变,相较于现在那些翘着兰花指娇滴滴:“犯我中华者,讨厌……”的“娘炮”,这才是男人啊。

做屋,农家天大的事。农民如燕子衔泥般不辞劳苦,一辈子大抵经历一次。其房屋的大小,火砖的高低,材料的成色,标示着主人的优雅、智慧、灵泛与实力。

此消彼长,当时光清零了“大厦”戏谑的成分,弱冠之年的我,居然也穿着“陈奂生的皮鞋”,住上真正的大厦了。

文章来源于“巴陵老街故事”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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