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位于黄河岸边河滩潮湿沙地上的柽柳林,洪水时节,黄河水经常漫上河滩,浸泡林地。
2018年8月,羊曲水电站已经修建完部分基础工程。
12月16日,然果村柽柳林中的一棵柽柳树。
12月16日,工人驾驶卡车、吊车、挖掘机正在移植柽柳。
位于水电站水库淹没区内;树木迁移工作已再度开始;有专家认为强行移植会致古树“全军覆没”
最近两个多月,青海省同德县然果村护林员田扎西发现,自己守护多年的一片古柽柳林热闹了起来。
从10月中旬开始,大型卡车、塔吊、挖掘机等驶入古柽柳林,将一些小树连根拔起,“大树是一棵一车运走,小树是两棵一车运走。”据田扎西统计,施工方目前已移植了20多棵中小口径的树,还未开始移植年龄更大的古树。
柽柳,多分布于甘肃、内蒙古、青海、宁夏等地,因此又称甘蒙柽柳。2010年,田扎西守护的这片古柽柳林被前来青海考察的生物学专家发现,并被多位研究者认为是世界范围内迄今为止发现的树龄最老、树干最高、树径最粗、分布海拔最高的野生柽柳林,具备巨大的生物多样性价值,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景观”。
然而,2002年,青海省立项了“黄河羊曲水电站”建设工程,选址就在同德县然果村附近,由青海省政府委托黄河上游水电开发有限公司建设。按最初规划,水电站库区大坝将于2018年底落成,届时这片古柽柳林将全部被淹没。
随之而来的是持续多年的争议。青海省提出将古柽柳林整体进行移植,并提出了由多位业内专家调研完成的保护方案,但亦有多位专家对方案提出质疑,称方案存在多处“错漏”,移植可能对古柽柳树造成毁灭性破坏。
争议声中,水电站在环评报告未通过的情况下已开始建设。
四个“世界之最”
2010年,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吴玉虎来到青海进行植物区系调查时,经当地林场负责人指引,发现了这片柽柳原始野生林地。
林地属同德县然果村村委会管辖,位于黄河岸边海拔2660多米的河滩潮湿沙地上,洪水时节,黄河水经常漫上河滩,浸泡林地。
据《中国周刊》报道,吴玉虎在深秋时节来到这里,“从黄土高坡上下来,灿烂的晚霞照耀着西边的天空,这片古柽柳就矗立在天地间的一片金黄中……高原的寒风折断了树枝、剥开了树皮,可是柽柳树干遒劲,呈现出一种刚劲和苍凉,显示着顽强倔强的生命力。”
吴玉虎粗略测量后发现,林中的野生柽柳树高6-8米,树干粗壮,有数百株的直径在20-100厘米以上,其中几十株的直径在100厘米左右,最粗的一棵树的胸高茎围逾370厘米,堪称“树王”。当地年长居民告诉他,附近村庄1949年后才搬迁至此,村民迁来时这些树就已经是这么大了。
这让吴玉虎感到十分惊异。“因为柽柳一般都是灌木,最多是小乔木,树径顶多20厘米,而这片柽柳林里很多都是几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吴玉虎说。
环保组织提供的一张照片显示,两个成年人在一棵大柽柳树下拉手围抱,也仅能围住树径的约二分之一。
由于当时并不能确定该柽柳林的价值,吴玉虎随即联系了中科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研究员、国内著名柽柳专家刘明廷。
刘明廷现场考察后告诉他,自己毕生研究柽柳,从未见过此等规模的柽柳林,并感叹“这是个奇迹”。
“这些野生古柽柳大树成就了4个‘世界之最’——树龄最长(100-300年左右);胸高茎围最粗(376厘米);高度最大(16.8米);野生分布区中海拔最高(2740米以上)。”吴玉虎表示,这片古柽柳林还为国家森林生态系统增加了一个天然的野生柽柳乔木林,柽柳的基因以及它们所记录的当时的气候状况、环境变迁等方面的信息,为了解青藏高原气候与环境变化提供了最好的科研材料和最直接的证据,“是中国生物多样性的骄傲和世界自然遗产的标本。”
据《光明日报》此前报道,据悉,直径在100厘米以上的野生柽柳,单株已属罕见,何况连片成林,这在世界范围内也从未有过报道。
吴玉虎分析,或许正是由于当地高海拔、低气压、日照强烈、昼夜温差大等环境特点,还有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等,为这些野生古柽柳树提供了避难所,才造就了其成为世界范围内的“柽柳之王”并幸存至今。
未批先建的水电站
发现古柽柳林后不久,吴玉虎就得知,附近正在规划建设一座水电站,而这片林子正处在水电站水库的淹没区内,届时古柽柳林将会遭遇“灭顶之灾”。
根据水电站环评编制机构、中国电建集团西北勘测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公布的水电站环境影响评价报告草案,同德县然果村附近的水电站名为“黄河羊曲水电站”,青海省2002年开始立项,由青海省政府委托黄河上游水电开发有限公司建设。
据上述草案,这座水电站装机容量为1200MW,工程规模为一等大型工程。其建设是为了“合理开发和有效利用黄河水能资源”、“增加西北电网电力供应,满足电网用电需求”、“促进地方经济和社会发展”。
据环评草案,水电站淹没区有甘蒙柽柳林51.3公顷,树径大于30厘米的柽柳共计666株,“羊曲水电站淹没区柽柳资源的淹没,对甘蒙柽柳种群,柽柳属植物生境、生态系统与景观多样性以及对当地野生动植物资源有一定影响。”
这份环评报告并未通过环保部门审批,然而,2010年,羊曲水电站已经开工建设。
2017年,青海省纪委通报了6起生态环境保护领域执纪问责典型案例,第一起即为“羊曲水电站项目未批先建监管不力问题”。通报显示,2010年6月,该项目在未取得电站环境影响评价报告书和项目核准相关文件的情况下,在建前施工的同时进行了部分主体工程建设,未批先建长达7年之久。
据黄河上游水电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下简称“黄河公司”)官网信息,2013年11月19日,公司副总经理杨存龙到羊曲水电站建设工地进行了检查指导,并在导流洞、引水系统和厂房开挖、砂石拌和系统等工程施工现场,听取相关负责人汇报。
2016年底,有媒体去当地探访,看到水电站的导流洞已经完工,泄洪洞也几近完工,而水电站坝肩正在浇筑施工中。
当年,这种“未批先建”的行为遭到了青海省生态环境厅的处罚。
青海省生态环境厅2016年公布的一份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针对黄河公司所属羊曲水电站项目“三通一平”(指水电站前期工程:通水通路通电、平整土地)工程环境影响评价文件未经批准,擅自开工建设,依据《环境保护法》和《环境影响评价法》,对黄河公司罚款20万元。
截至目前,该水电站的环评依然未通过环保部门的审批。11月29日,青海省生态环境厅办公室负责人向新京报记者表示,羊曲水电站的环评审批工作由生态环境部负责,省厅不知情。然而,据一位接近生态环境部环评司的权威人士透露,“环评司至今没有收到该项目的环评报告。”
“没有通过(审批)。”11月30日,黄河公司一位负责水电站环评公示工作的工作人员亦向新京报记者证实。
移植争议
水电站的建设考虑到了古柽柳林的保护问题。
上述环评草案显示,由于该区域柽柳林地不仅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而且在生物学特征、植物学特征和本身特有的遗传基因方面具有较高的科学研究价值,因此,“有必要对其采取一定的保护措施。”
保护措施指的是“移植”。《黄河羊曲水电站库区甘蒙柽柳移植扩大试验实施项目招标公告》显示,这片古柽柳将于2016年11月15日开始施工,移植工期为半年,至2018年7月前完成移植及后期养护工作。
为了移植成功,青海省先在小范围内做了试验。
青海省政府2016年11月在官网发布的《青海省政府新闻发言人就柽柳保护有关问题答记者问》称,2015年4月至2016年4月,黄河上游水电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先后投入600余万元专项资金,委托国家林业局西北林业调查规划设计院组织实施了黄河羊曲水电站控制流域内柽柳移植先导试验研究项目,先期在气候、地貌、立地类型一致的控制流域外保护移植柽柳25株,“目前全部存活,取得了良好的移植效果和阶段性成果。”
此后,原青海省林业厅、国家林业局又组织中国林业科学院、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有关专家,对然果村及周边甘蒙柽柳林进行了调研,并出具了《青海省同德县然果村及周边甘蒙柽柳调查研究报告》。省政府则据此制定了《青海省羊曲水电站拟淹没区甘蒙柽柳保护方案》(下称“保护方案”),并于2018年8月对外公布,方案依然是对淹没区柽柳林进行“迁地保护”。
研究报告认为,“甘蒙柽柳乔木林……在其他适宜的生境条件下,仍然可以长成类似的柽柳乔木林。”
关于移植科学性问题,保护方案编制组成员、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张齐兵在去年8月的发布会上表示,在2015年通过先导移植试验,对移植的25株第二年之后生长状况调查,移植的甘蒙柽柳全部成活,且具有根系再生和新枝萌生能力。
这一结论引发不少专家质疑。原国家林业局科技发展中心主任黎云昆多年来一直关注然果村野生柽柳林的保护进展。11月27日,黎云昆告诉新京报记者,2016年的移植试验中,被移植的柽柳里最大的树径长仅为93厘米。
黎云昆说,移植能否成功,关键在大树、古树的移植。他去过柽柳被移植后的现场考察,发现越大的树体,生长情况越差,“直径93厘米的树移植后能够长出新根,不能说明直径150厘米古树移植后也能成功,更不能说明可以移植径长超过200厘米的树。”
据澎湃新闻报道,北京植物园副总工程师郭翎在实地考察后亦明确反对古柽柳移植,“大树如果活不了,单算活下来的小树成活率有什么意义?”郭翎表示,“当地的土壤特性与移植工期不存在古树移植施工的可行性,强行移植很可能使这批古树全军覆没。”
吴玉虎则表示,即使移植大树能够成活,整片野生柽柳林作为一个森林生态系统的完整性也会被破坏。“生态系统是不可移植的,即使树木全部移活,也是人工林。”
11月27日,新京报记者致电负责编制迁地保护方案的中国林科院林业研究所研究员褚建民了解上述争议,褚建民表示自己“正在国外出差”,不方便进一步解释。
中国工程院院士、林学及生态学专家沈国舫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并没有亲自考察过然果村的柽柳林,但根据相关资料,从保护生物基因多样性的角度,他认为这片柽柳林有其“珍贵性”,“比如将来如果要培育更加耐盐或抗某种病虫害的柽柳,这片林子里可能就保存着这些基因。”
至于是否应迁地保护,沈国舫表示自己“不好判断”,但他认为,一旦移植,肯定会部分损坏“古树”的完整性,能否移植成活也“是个问题”。
“现在评审通过保护方案的机构,既是方案的编制者,又是评审者,这是有问题的。”黎云昆表示,“国家林业局已经认可了这个方案,而参与方案编制的西北林业调查规划设计院是它的下属机构,这种情况很难保证方案的客观性。”黎云昆认为,如果要出具一个经得住历史检验的保护方案,应该由国家环保部门组织意见不同的专家共同调研、编制方案,而非由国家林业局或青海省政府组织。
不仅是科学问题
除了移植方案,业内专家还对古柽柳林的诸多科学问题存在争议。
比如树龄问题。保护方案认为,经过抽样调查,柽柳林中树龄为20-40年的树木最多,超过100年的树木为极少数,目前只发现两棵,其中一株已经倒伏,另一株树心已腐烂,没有发现超过百年健康生长的树木。这意味着,在官方看来,这片柽柳林的保护价值已经“大打折扣”。
“保护方案关于树龄的认定压根站不住脚。”11月23日,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研究员潘伯荣告诉新京报记者,方案编制者的树龄测定方法并不科学,所测树龄也不准确。
潘伯荣曾在2010年8月25日-31日率队到然果村柽柳林实地调查,发现了1株树径约1.45米、已经被人砍伐的柽柳古树,测算其树龄为102年,因此,他将标记的365株甘蒙柽柳中树径大于1.4米的植株定为“百年古树”。在他考察中,共有203株柽柳达到这一标准。
根据相关认定标准,树龄达到一百年的树可称为“古树”。2009年国家林业局发布的《关于禁止大树古树移植进城的通知》规定,对古树名木、列入国家重点保护植物名录的树木、自然保护区或森林公园的树木、天然林木……其他生态环境脆弱地区的树木等,禁止移植。
青海省林业局认定的“古树”只有两棵,黎云昆认为,保护方案是在回避古树保护的政策问题。
黎云昆曾在一次环保沙龙上表示,保护方案的重点是古树的迁移,拟淹没区到底有多少古树,这是决定保护方案是否可行的重要依据,“你要迁移必须把底数摸清楚,底数不清楚就说可以迁就太随便了。”
就上述质疑,新京报记者致电保护方案编制组负责树龄检测的专家、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张齐兵。张齐兵表示,在去年青海省政府组织的一次交流会上,反对“迁地保护”的专家已经和他“充分交流”了相关问题,他在会上已做出回应。至于具体看法,他需要征得所在单位同意才能对外回应。
黎云昆回忆,在那次座谈会上,他曾当面就保护方案中关于古树树龄的认定提出质疑,但张齐兵表示,检测结果没有问题,是“零误差”的。
多年的争议下,水电站建设曾在2016年暂停过。当年11月,青海省政府宣布,在保护方案确定前水电站不得蓄水,暂停古柽柳林移植。但2018年8月,上述保护方案公布后,这一工程再次启动。
田扎西告诉新京报记者,由于修建水电站,然果村已经进行了移民搬迁,大部分村民都去了周边县城居住,政府也发放了相应的补偿款,但仍有部分关心柽柳林的村民不同意移植,其中就包括他自己。
田扎西表示,自己不同意移植与补偿款无关,而是由于自己已经守护柽柳林长达13年,在他看来,林子里的树们属于“古董”,让他难以割舍。
采访期间,多位专家告诉新京报记者,青海柽柳林保护问题争议至今,已非单纯的科学问题。
吴玉虎回忆,去年,青海省生态环境厅等部门曾组织意见不同的专家和黄河上游水电开发公司召开过一个讨论会,会上,他提议是否可以想一个两全办法,既让水电站建设,也不用对柽柳林进行破坏性移植。
“比如是否可以把大坝降低20米,这样柽柳林就不会被淹。”吴玉虎提议说,但水电站负责人告诉他,即使只降低两米,水电站也会损失大部分发电量,建水电站将没有意义。而水电站目前的投资已超过60亿,项目一旦搁浅,谁来承担损失会是另一个问题。
近日,就移植方案、未批先建、保护方案编制评审机构公立性等争议,新京报记者多次致电、发函至青海省林草局询问看法,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A特06-A特07版图片/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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