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彼时是个天气晴朗的周末，我见我的卷发像堆杂草，便去美发店焗油，没想到会遇见儿子佳豪和他的前女友沈莎莎。
他们坐在靠墙的一张长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连我什么时候走进来都不知道。我皱起眉头，满腹狐疑。他们不是分手了吗？怎么又在一起？
店员招呼我的声音很大，很快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两人一抬头，直接对上我那两道严厉的目光。
沈莎莎举在半空中准备要打佳豪的细手，吓得一下子缩了回去，不知所措地放回到膝盖上。她整个人都慌了，不敢跟我对视，那双好看又大的眼睛四处躲闪。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更漂亮了，运动装换成露肩长裙子，很有淑女范儿。但是再怎么打扮，依然掩盖不了身上那股穷酸味。
我就不明白，儿子到底喜欢她哪里？
她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父亲穷不说，还喜欢抽烟和打麻将；她的学历是广州一所不入流的大专；她现在的工作，是在市里的一家相册制作小公司当文员；她长得还可以，瓜子脸和大长腿，但这种条件，我给儿子介绍的对象比比皆是。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儿子宁愿瞒着我，也要继续跟她在一起。想到这，我心里就特别地生气，突然觉得这美发店里播放的欢快歌，一点都不能让我快乐。
儿子神情慌张地走过来说：“妈，你怎么来了？”
“哎呦，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空气不好，我手脚又开始发痒了。佳豪，你赶紧送我去医院看看。这荨麻疹发作起来，真让人抓狂。”我故意装出一副身上奇痒无比的样子。
佳豪露出心疼的表情，悄悄向远处使了个眼神，便扶着我走出去外面取车。我跟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心头大石落下。沈莎莎就这么直接被丢在发廊里。
02
当然，不是真的要去人民医院。佳豪的白色本田开到半路时，我突然就好了，不痒了。
佳豪一边说我是心理作用才会经常觉得手脚痒，这可怪不得人家店里的空气；一边又眼神飘忽不定，满怀心事地盯着放在一侧的手机看。
“别废话，看路，专心开车！”我头也不抬，语气严肃，心想终于找到机会可以大声训斥他。
他估计不知道我正在脑海里酝酿着小作文，字数大概五六百字吧，编辑完后便发给沈莎莎。
这是我第二次劝她跟佳豪分手，上一次轻敌草率了。那次，佳豪第一次带她回家里见我，我趁佳豪在厨房炒着辣子鸡时，言简意赅地表明我反对的立场。
我以为她会知难而退，与佳豪分手，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在我面前假分手，然后玩起地下情。
这一次，我尽量卖惨。我把自己身上的一些小病痛说得严重些，然后又提到佳豪的父亲走得早，还有就是我含辛茹苦养大他不容易，只想指望他能找个家境好一点的女孩，早点结婚生子等等。
我写得很直白：“莎莎，你是个好女孩，各方面都很优秀，但是你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你真的不合适跟佳豪在一起。”
只要她肯先放手，我相信佳豪就一定不会再去纠缠她。
我的这些话，对她伤害有点大。但是为了我的宝贝儿子，我甘愿做恶人。佳豪从小就懂事，学习成绩又好，重点大学毕业出来后，年纪轻轻便升职做主任。如果他跟沈莎莎在一起，会被拖累的。
我承认，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但是她那不省事的父亲，注定会成为她婚姻里的包袱。我就算被她骂自私和无情也好，我也只想佳豪的人生过得好。
等了好久，我终于收到了沈莎莎的短信。信很短，就两个字：“好的。”看完后，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03
佳豪被沈莎莎甩了后，沮丧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把他看得很紧，经常打发他去买菜或者办证啥的，反正就不给机会他闲着。他想偷偷去找她，根本没空。
他看起来对我很有怨气，整天在家冷冷的，完全不愿意多说话，只有在我的荨麻疹复发，全身上下都瘙痒时，才会乖乖地听从我的安排。
比如我给他在家里安排相亲，让一位好朋友把他的女儿媛媛带过来认识，他都是硬着头皮去参加的。
他这么听话就对了，我相信，时间是可以冲淡一切，包括他对沈莎莎的感情。
佳豪与沈莎莎分手后半年，我觉得他也颓废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好好规划人生大事。我安排了一场短途旅行，是到54公里以外的御温泉游玩。这样的良辰美景，有利促进他和媛媛的感情。
到了御温泉，佳豪却闷闷不乐。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想，没关系，他心不在人在就行，以后他会明白过来的，会知道我的用心良苦，到时候他就不会再怨恨我了。
那天晚上，媛媛想要佳豪开车带她到周边玩，佳豪不情愿去，我悄悄在他后背推了一把，逼着他出去。
没想到两人在路上会发生意外。
佳豪把车子开到一片空旷的地方时，媛媛见路上没什么行人和车辆，便吵着要开车，让佳豪坐在副驾驶教她。
媛媛没有驾驶证，操控方向盘时笨手笨脚，有好几次都差点撞到路边的大树上，是佳豪抢过方向盘及时把车子躲开。他在一旁急死了，让她把主驾驶的位置换过来，媛媛不听，还想再玩会儿。
结果，就在两人互相争夺着位置时，一辆大货车突然急速驶来。
媛媛吓得大叫，一下子慌了手脚，不小心直接踩上油门，佳豪伸手去抢方向盘，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等我从行车记录仪看完这一段后，懊悔得心都碎了。
这场车祸，很是严重。媛媛受了重伤，昏迷了十天十夜才醒来，但是她的大脑损伤严重，人有些呆痴。
酒驾货车司机双腿损伤，需要截肢才能活下来。佳豪也好不到哪去，伤势严重，脑出血过多，最后被诊断为重型脑损伤，一个月后彻底成了没有知觉的植物人。
我的世界从此坍塌。
04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拆散佳豪与沈莎莎的报应，但接下来的日子祸不单行。
每天在医院与家里往返，我的精神很快就到了极限。身上的荨麻疹又开始复发，但是再难受也比不过心里的痛。我总是在半夜中惊醒，害怕医院会突然打电话通知我，佳豪不行了。
望着空荡荡的家，少了佳豪的欢声笑语，我突然觉得心里特别地慌，窒息得难以忍受。家成了一个可怕的地方，我宁愿经常待在医院里照顾佳豪，都不想回去一个人待着。
我每天看着佳豪日渐消瘦的脸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帅气与精神，我的整颗心就像是被放进了绞肉机里一样，搅得七零八碎。
人一旦倒霉起来，病痛也跟着来了。
我因疲劳过度，突然诱发了肠胃炎，情况还挺严重，一直发热和腹泻。幸好我家里的收入是靠铺位收租的，我在护士的帮忙下，找了医院的护工帮我暂时照顾佳豪，然后再帮我办理住院手续，做三天治疗。
整个过程很狼狈，孤苦伶仃的我心里有苦说不出。
护工阿姨每次问我家里还有没别的亲戚时，我的眼眶就忍不住通红，一直强忍着泪，就算有也不多，还在千里以外的湖北省。
在我住院的第二天早上，沈莎莎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眼泪便像倾盆大雨，止都止不住。在佳豪成了植物人之后，很多亲朋好友都只是礼貌性地打电话过来慰问，大家都没时间远道而来看我。
当看到身边出现一个熟人时，我便再也忍不住了。我万万没想到，她会来看望我。
沈莎莎看见我也哭了，她说她刚从广州出差回来，一听到佳豪的事情就赶来医院，后来又问了病房护士，才知道我在楼下做治疗。
她让我安心养病，不要太过悲伤，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去做。佳豪那边也让我放心，她等会儿就去照顾。
我曾说过，她真是个好女孩。以前是我看不上她，现在是她不计前嫌。
05
我住院的这两天，沈莎莎特意请了假来照顾我，接着她又会去照顾佳豪。她向护士请教，然后一点点地学着帮佳豪翻身、按摩，以及整理和更换身上沾满排泄物的衣服，全程没有一句怨言。
看着她在医院里来回奔波和折腾，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每见到她一次，我的心就会裂一次。
如果时光能回到发廊相遇的那一天，我真的很想劝说那时候的自己，不要拆散他们，或许佳豪就不会发生车祸了，可一切都晚了。
让我意外的是，沈莎莎居然主动说，以后她有空，还会经常来照顾佳豪。
发生这种事情，一般人都避之不及，她怎么还主动请缨呢？我本想拒绝的，但是却败给了内心的脆弱。此时的我无依无靠，真的很渴望身边能多个人来陪着，哪怕不是为了照顾佳豪，陪我说说话也好。
所以我想自私那么一回，答应沈莎莎，等我能重新振作起来了，再不麻烦她。
直到有一次，我在医院照顾佳豪时，沈莎莎要去外地出差，有一周都没来看我们。过来换营养液的小护士多嘴八卦地问了我一下，最近怎么都不见你女儿来的？平时天天看见一个大帅哥送她到房门口后才走。
我才惊觉自己犯了个大糊涂，沈莎莎与佳豪早就分手，我都给佳豪不停地安排对象，她不可能也一直在等着他。她有男朋友，很正常。
于是，等到沈莎莎再来看佳豪时，我故意提早在医院大门口等着。
我看见她与一位一米八高的眼镜男，从25路公交车里走下来，两人手牵着手。莎莎换工作了，他们看起来像是同事，刚做完徒步公益活动，身上还穿着印了宣传字眼的紫色T恤，还没来得及换就直奔医院来。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叫身边的男人先回去。男人很识趣，转身直接钻上刚进站的45路公交车。
沈莎莎尴尬地望着我。
06
说实话，最尴尬的人是我才对，我有什么理由要求她一直帮我照顾儿子？
我把她拉到一旁绿化带的木椅上坐下，说了很多关于佳豪的事情。
从小时候他爸走后，我孤身一人带着他从湖北来到广东打拼开始，提到我带着两岁的他开肠粉店；背着他去卖保险；以及骑单车载着他去送牛奶，牛奶送到一半时翻过车，洒满地上，反正都要赔钱了，我赶紧捡起一盒没坏的牛奶塞到他嘴里喝......
我就这样说着说着，突然就说不下去，沈莎莎哭了，脸上的淡妆全都化了。
最后，我拍着她的手背：“你是好孩子，是阿姨对不起你和佳豪。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来了，阿姨会自己学会坚强地照顾佳豪，以前这么难熬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这次也可以。”
沈莎莎再次泣不成声。
到了第二天，很意外的是，她还是来了。
她说，她想认我做干妈，她母亲走得早，认识佳豪那会，就曾在心里决定，以后要是能跟佳豪结婚，一定要把我当成亲生母亲一样对待。她想把人生中缺失的那份爱补回来。
只是没想到我是那么地讨厌她。
我哭了，说：“孩子别傻，你有自己的人生，佳豪与你已错过，你不能再为了他错过下一个幸福。你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照顾，阿姨已感激不尽。本来阿姨是无法走下去的，是你给了我鼓励和支持。当初看不上你，是阿姨眼瞎。你心地善良，以后一定会获得幸福的。”
沈莎莎再次痛哭，突然走过来轻轻地抱着我，说出了一直藏在她心里的秘密。
07
她说：“阿姨，我这条命，是佳豪救的，他现在醒不过来了，但他在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一个至亲，我于情于恩，都不会丢下你不管。”
“当年，我有抑郁症和社恐，父亲在外面欠了人家很多债，不想再给我花钱治疗了，想让我自生自灭。我听从他的话，去找了一家工厂面试，如果面试上，他就可以得到解放。”
“我是带着绝望的心情去的，我知道以我的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会有公司要。我有想过，反正都会面试失败，结束后我也不回家了，直接找条河跳下去算了，这样我就再也不用面对父亲那张嫌弃我的脸。”
“我的面试官是佳豪。当时他还是个小职员，负责工厂招聘的事情。他拿着面试结果告诉我，我的情况是不会被公司录用的，但是他想帮助我，他帮我努力争取到一个小岗位，是在流水线上做检查员，虽然不是办公室文员，但不需要经常跟人打交道，只负责看数据就好，问我愿不愿意尝试。”
“我没有坚持多久，10天后，我因为社恐还是辞了工。但是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每次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面试时的那一番话，以及他那双真诚的眼睛。他就像一缕希望之光，重燃了我好好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等我治好病后，我去找他了。我没想过他还记得我，很幸运的，我们居然能走在一起。虽然没有走到最后很可惜。我是为了跟他分手，才重新拍拖的，但我没想到，这个男生对我也挺好的。”
“我跟男友说了过去的事，他愿意和我一起照顾你们。所以，阿姨你就答应做我干妈吧，以后让我代替佳豪照顾你，也算是当我还他的恩情吧。”
我真没想到，儿子曾经种下的善良种子，如今结出的果实，却得益在我的身上。在沈莎莎和男友一起来照顾佳豪的两年后，他走了。
他走得那一天很安详，没有任何预兆，我坐在他的身旁，然后，他就再也长眠不醒了。
沈莎莎没有见到佳豪的最后一面，她跟男友又去了广州做活动，赶不回来。直到他下葬那一天，她穿着一身黑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虽失去了一个儿子，却又重新获得了一个女儿。
佳豪的死将成为我一生的遗憾。沈莎莎本来可以做我的儿媳妇，佳豪也可以很快乐地活着。是我思想太顽固了，我总害怕儿子会过上我曾经那些穷苦的日子，所以非得给他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老婆。
佳豪对莎莎的善，让莎莎回报在了我的身上，到了我百年之后，我也会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她，就当做是感谢她这份善良吧。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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