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世骏与厉鹗齐名,王豫在《群雅集》云:“太史朴讷如乡野间人,而文章秀美,为一时所宗。与厉樊榭齐名,称‘厉杭’。”这应当是厉、杭并称之始,而严迪昌则称杭世骏为“浙派一奇士”,这句话当然指的是杭世骏的特殊人生际遇。从他前半生的经历看,杭世骏要好于厉鹗。乾隆元年,杭世骏应博学鸿词科之试,以第一等及第,而后当上了编修,他参加过武英殿《十三经》和《二十四史》的刊刻,但本来一帆风顺的前程,却因为他的一个意外举措而彻底转变了。
龚自珍在《杭大宗逸事状》中记录了该事:“乾隆癸未岁,杭州杭大宗以翰林保举御史,例试保和殿。大宗下笔为五千言,其一条云:‘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是日旨交刑部,部议拟死,上博询廷臣,侍郎观保奏曰:‘是狂生,当其为诸生时,放言高论久矣。’上意解,赦归里。”原来,杭世骏由翰林被保举为御史,而后去参加保和殿的御史考试,他下笔就写出了五千言,其中一条建议是朝廷不要在用人时有满人与汉人的区别。他在当天就因为提的这个建议而被判死刑,而后在侍郎观保的回护下,终于保住了命,而仅作了撤职的处分。
杭世骏撰《石经考异》清乾隆五十七年杭宾仁羊城刻本,书牌
杭世骏撰《石经考异》清乾隆五十七年杭宾仁羊城刻本,卷首
其实这件事的起因,是因为乾隆八年久旱无雨,皇帝按照朝廷的惯例下诏求直言,于是开了御史试。杭世骏参加了这场考试,他所写的《策论》记载于《中国历史大事编年》第五卷:
意见不可先设,畛域不可太分。满洲贤才虽多,较之汉人,仅十之三四。天下巡抚,尚满、汉参半;总督则汉人无一焉,何内满而外汉也?三江两浙,天下人才渊薮,边隅之士,间出者无几。今则果于用边省之人,不计其才,不计其操履,不计其资俸;而十年不调者,皆江浙之人,岂非有意见畛域?
杭世骏的这段话说得足够直率,他说满人中的贤才数量要比汉人差许多,但天下的巡抚则是满人和汉人各占一半,而总督则全都是汉人,他问皇帝:为什么这样歧视汉人?并且他还说:江南才是人文渊薮,而偏远之地出不来几个人才,但现在所用的重要大员却都出自偏远之地,而江南的人才却很少得到提拔。
杭世骏撰《道古堂全集》清乾隆四十一年汪沆振绮堂刻本
杭世骏撰《道古堂文集》,清乾隆四十一年汪沆振绮堂刻本
其实满人对汉人的戒备之心一直没有放下,清廷为了统治,只是口头上说不分满汉,这本是心知肚明的事情,没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杭世骏却不管这一套,竟然在《策论》中直接把这件事揭了个底儿掉。乾隆皇帝读到后大怒,洪亮吉在《书杭检讨遗事》中记载了该事:“乾隆中叶,上思得直言及通达治体者,特设阳城马周科,试翰林等官,先生预焉。日未中,已得数千言。语过戆直,末又言满洲人官督抚者多。触纯皇帝怒,抵其卷于地再,已复取视之。时先生试毕,意得甚,方趋同官寓邸食。忽内传片纸出,言罪且不测。同官恐,促先生急归。先生笑曰:‘即罪当伏法,有都市在,必不污君一片地也,何恐!’寻得旨放归。”当时弘历读到杭世骏的《策论》后,当场把考卷扔在了地上,可是很快,弘历又捡起来再看,据有文献记载弘历说:“满汉远迩,皆朕臣工,朕从无歧视。国家教养百年,满洲人才辈出,何事不及汉人?”于是皇帝下令让刑部判杭世骏死罪,而刑部尚书徐本努力地在皇帝面前替杭求情,说杭当年还没有参加科考时就喜欢说些高言大论。这位徐本很够意思,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给皇帝磕头,一直到把额头都磕肿了,这才替杭世骏换来了一个免死革职的轻判。
杭世骏撰《道古堂诗集》二十六卷,清乾隆四十至四十一年刻本
当时杭世骏并不知道自己捅了那么大娄子,还很得意于自己的《策论》写得漂亮,考试完毕之后,他跟着一帮同僚到某人家去喝酒作乐,正当大家欢快之时,突然传来了消息,杭世骏可能会被判死罪。这个结果把同僚们都吓坏了,他们催促杭赶快回去,这潜台词是担心有可能会连累众人。面对这种飞来横祸,杭却能坦然面对,他竟然笑着跟大家说:我犯了死罪被杀,肯定会是在刑场,不会污染你们这里,你们怕什么呢?看来,面对此况,让杭世骏认清了他这帮酒肉朋友的真面目。
杭世骏被免职之后回到了杭州,可能是无官一身轻吧,这个阶段他写出了许多史学专著,比如有《两汉书疏证》《蒙拾》,同时还写出了《三国志补注》,另外还有《石经考异》等多部著作。关于他的诗学,吴振棫在《杭郡诗辑》中称:“先生于诗用功甚深。尝曰:吾遇韩、杜,当北面;东坡则兄事之,每呼曰‘苏大哥’。”杭世骏竟然管东坡叫“苏大哥”,可见其对苏诗是何等的喜爱。
杭世骏辑《词科掌录》十七卷,清乾隆道古堂刻本,书牌
杭世骏辑《词科掌录》十七卷,清乾隆道古堂刻本,卷首
虽然杭世骏跟厉鹗的关系很密切,并且二人并称于诗坛,但杭的诗风却与厉有着较大的区别,张仲谋在《清代文化与浙派诗》中说:“与厉鹗那种遒紧密栗、幽僻苦涩的诗风相比,世骏的诗就显得间架开阔,格调明朗,有时杂以科诨之笔,更多了一些谐趣。”杭世骏作过《题陈元孝遗像》五首,其中第四首为:
岭海论风雅,平生一瓣香。
晓音动岩壑,幽意到羲皇。
掩卷惊波定,停杯落日黄。
清高仰遗像,肃拜涕沾裳。
这五首诗讲述的是岭南三大诗人之一的陈恭尹。当年陈恭尹之父陈邦彦为了抗击清兵而被捕,而后陈家人几乎都被杀光,唯有陈恭尹被他人藏在了夹墙内,才得以幸免遇难。而杭世骏的这五首诗,正是讲述了这个故事。该诗写得极有深情,袁枚赞誉该诗“悲凉雄壮”,而厉鹗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张维屏在《听松庐诗话》中也给予了如下的赞誉:“吊古怀贤,知人论世,字字精切,句句沉雄,浣花翁而后,五律罕见此手。”
在路上看到了标牌
杭世骏所作《禾中杂兴》,被严迪昌赞誉为“清丽有趣”,此诗的第二首为:
密叶丛根贴水高,菱湖十里不容篙。
小娃时荡瓜皮艇,划破横塘赛剪刀。
而杭世骏的《出国门作》四首,则被严迪昌评价为“显露其刚直的心性和难以抑止的悲愤”,这四首中的第二首为:
尘涨都亭失翠微,一行风柳扑人飞。
蝶将晒午先垂翅,荷为延秋早褪衣。
七载旧游程可数,卅年壮志事全违。
穷檐肯负名山业?史稿还堪证昔非。
对于杭世骏的诗,龚自珍在《杭大宗逸事状》中给予了如下的评价:“语汗漫而瑰丽,画萧寥而粗疏,诗平淡而倔强!”
祠堂的大门口
杭世骏因为说实话而丢了工作,那他靠什么生活呢?其实乾隆皇帝也有着此问,虽然他免了杭的死罪,但可能他还是担心杭在民间管不住自己的嘴。龚自珍的《杭大宗逸事状》中有如下说法:“乙酉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召见,问:‘汝何以为活?’对曰:‘臣世骏开旧货摊。’上曰:‘何谓开旧货摊?’对曰:‘买破铜烂铁,陈于地卖之。’上大笑,手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大字赐之。”
乾隆皇帝南巡时,按照规定,免职官员也要前来迎驾,皇帝竟然召见了杭世骏。他见到杭世骏,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那就是:你靠什么为生?杭世骏说自己开了个旧货摊。弘历一直生活在紫禁城内,他当然不知道旧货摊是怎么回事,于是他让杭解释一下,杭说其实就是摆一个地摊,而后其买卖废铜烂铁。看来在乾隆时代,就已经有了物资回收这个行业。弘历闻此哈哈大笑,不知他是嘲笑杭世骏因为敢说实话而沦落到这种落魄的境地,还是在笑进士出身的人竟然去买卖废铜烂铁,于是他当场就御题了“买卖废铜烂铁”这几个大字,赐给了杭世骏。
沿此继续寻找
《杭大宗逸事状》中还有一段话记载了杭世骏的死:“癸巳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名上,上顾左右曰:‘杭世骏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乾隆再次南巡时,杭世骏再次来迎驾,弘历看到迎驾人的名单上有杭世骏的名字,于是故意跟身边的人说:怎么杭世骏还没有死?杭听到了这个说法,回到家中,当天晚上就故去了。
读到这一段,让我在痛恨着弘历的刻薄。为什么到了这种境地还要恨对方不死?我没当过皇帝,不知道当了皇帝后的心态是怎样,也许杭世骏的那篇《策论》就正如《皇帝的新衣》那个故事,街上的人虽然都看到了皇帝的一丝不挂,但没有人愿意点破这一层,看来敢于说实话,真是要有极大的勇气。
穿过这座小桥
而今杭世骏的墓已经找不到了痕迹,但是他跟厉鹗的祠堂却存在于杭州,其具体地址位于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区天目山路518号西溪国家湿地公园内。在找到洪昇纪念馆后,我向那位带路的服务员请问厉杭二公祠所在,她说在这个园区内没有这么个祠堂,我拿出资料指给她看,她拿手机打电话问自己的朋友,然后告诉我有这么个祠堂,但不在这个园区内,虽然也是湿地公园,但不是同一家管理公司来管理,所以需要我从这个公园出去,然后绕到另一个名叫“高庄入口”的大门重新进入。我问她是否又要重新再买门票,她又再次打电话问朋友,然后跟我解释说,到那里不用再买大门票,但要进入祠堂,需要再买5元的小门票。她又告诉我如何乘公交车到达高庄入口,我向她解释自己是打车来此者,车在门口等候,她嘱咐我说,那就打车到高庄后,跟出租司机结算,因为到了高庄就有很多趟公交,不用再花打车钱了。我谢过了她的好意,上车让司机前往高庄入口。
司机说他在西门等了一个多小时,我在园内却没能感觉到有这么长时间。沿着西门继续前行,找到了高庄入口,门口的保安说,我要找的地方在另一个高庄入口,在同一个园区不同区域内,竟然叫相同的名字,我问保安,这是怎么回事,他反问我:“谁规定每个门必须叫不同的名字,我们这东西南北的门都叫高庄入口,你管得着吗?”我觉得这个保安的逻辑思辨能力很好,于是我对他提出了口头表扬。
来到了曲水庵门前
开车围着西溪湿地公园转了个整园,至少跑出去三四十公里,等于又回到了第一次问路的那个门口,问门口的保安,果真这个入口也叫高庄,我刚想往内走,“你去买门票”,我给他出示刚才的门票,保安说那是另一个园区的,这里要另外买,走到售票处门前,标明的价格是60元。那个带路的女孩明明告诉我这里不再收门票,这让我产生了心理预期的落差,不能接受再买票这个事实,正好看到旁边导游带着一个几十人的大团队,我趁着混乱,插在队中,溜了进去。我知道导游跟售门票者逐个点数,肯定会卡住最后一位入园者,导游也肯定会跟售票者交涉一番,这种恶作剧的感觉很是让自己窃喜。
沿着大路向公园内走去,前行五六百米看到了一个岔口,岔口的标牌标明厉杭二公祠的走向,前行十余米又是岔路,我站在路口等了一下,遇到一个年轻人快步地向小路走去,我追上他,问他厉杭祠所在,他说没有听说过,说自己的公司在此已有四年多,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祠堂。
雨中无人,向内走去
说话间,我看到路旁有个收费的小亭,上面标明票价10元,我想到那个女孩告诉我要收5元的小门票,看来是这里了,我跟着那位年轻人,说着话打着伞,大摇大摆进了门,售票员看了我一眼没吭声,他肯定认为我是那个人的朋友或客户,而绝非游客,连闯两道关,全都成功了,心下大为惬意。
又在路上前行了百十余米,我指着旁边的路牌给那位年轻人看,他说自己真没有注意到这个园区内还有个祠堂,我向他道谢后,拐入了前往祠堂的另一条小路。在路边路过一个名叫“曲水庵”的小寺院,门口的标牌写明,这个曲水庵是曲水八景之一,原名“古清化寺”,到明崇祯年间,由云栖寺古德法师重建。
门口的标牌只说“禁止摄像”,没说“禁止照相”
我进寺院内转一圈,正想拍照,看到了门牌上有个大标牌,上面写着“谢绝在寺院内摄像”,这几个字的下面还画着一个摄像机,在摄像机上打着红叉,表明着院方的坚决态度,但我理解为不准摄像,但并没有说不准摄影,于是拿照相机在院内拍照。刚照两张,就从里面出来一位管事者,但从穿着看不像僧人,他厉声地告诉我不准照相,我向他解释刚才自己看到了标牌,上面仅写明不准摄像,却没说不准摄影,他对我说,这是你的理解,不能摄像也就包括了不准摄影,这个“包括”似乎从词语上头难以解释得通。看来这位管事者的逻辑思维能力不如我刚才遇到的那个保安,我觉得有必要向他普及一下何为演绎推理的大前提与小前提的关系。然而我还惦记着自己的目的是寻找厉、杭二公祠,于是就压下了自己好为人师的欲望,转身出门继续向前寻找。
走进院内
雨中的小院
过曲水庵正门,不足十米是一座小石桥,再过石桥不足十米就看到了一个很小的院落,在院落的门口看到了厉杭二公祠的标牌,院落内空无一人,进入院门仅一间厅屋,门楣上的匾额写着“雅聚”二字。进入厅房,正中摆放着两个真人大小的汉白玉雕像,一坐一立,这两人肯定就是厉鹗和杭世骏了,但两人面前没有写着名字,我不能区分两人各是哪位,两人头顶上的房梁上,悬匾写着“文采风流”,旁边摆放着几把仿古坐椅,余外未有其他物品。
厉鹗与杭世骏,我不知如何区分
文采风流
出了厅院,我四处寻找厉鹗墓,按资料记载,厉鹗墓在厉杭二公祠的北面。在北面看不到任何坟丘与碑记,沿着小小的祠堂转了两圈也未能找到,按资料记载,厉鹗墓在西湖区蒋村乡王家桥村3组,而现在这个位置就是厉杭二公祠的原址,却没能找到厉鹗墓所在。
空空荡荡的祠堂
从早晨到现在,杭州的雨一直下个不停,来杭州前想到了上次寻访时,将鞋全部湿透的那种经历,此次出门前专门去买了双法国的轻便皮鞋,卖鞋的告诉我这种鞋外形像是正装,但走起路来,却有徒步鞋的作用,而这种说词正合我意,因为出门在外寻访,有时还要去会会朋友,背着两双鞋来回替换很不实际,这双鞋两样兼顾,当然大合我心。然而今天第一次穿着出门就发现了问题,地面上的雨水顺着鞋底的钉线渗进鞋内,没多久里面全湿透了,无奈只好忍受着,看来这种鞋的设计者没能考虑到杭州的天气,当然也许是因为这鞋是在北京买的,很可能这种鞋是专供北方使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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