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是谁?对于大多人来说,这个名字耳熟,人却不那么熟悉。
反而他的那些朋友的名字,倒是很有些如雷贯耳的,如欧阳修、范仲淹、富弼、晏殊、苏东坡、王安石等等,生在群星璀璨的北宋,也难怪梅尧臣容易被忽视,不过他本人倒是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头——宋诗“开山祖师”。
王安石说梅尧臣“诗行於世先春秋”,南宋刘克庄称“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陆游称梅尧臣诗上追盛唐、下开宋诗,人们都说“唐诗宋词”,在宋朝这样一个以词闻名的朝代,他却偏偏以诗行走天下,是幸也?不幸也?
梅尧臣曾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于是世人皆谓他“淡”,然而淡极始知花更艳,梅尧臣的侠义与深情,又有几人看得见?
少年远游 奔赴未知的前途
安徽宣城是个好地方,诗仙李白就很钟情此地,他曾在此流连许久,留下一首五绝:
《敬亭独坐》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山明水秀的宣城里有一户梅家,梅家有二子,大兄梅让,二弟梅询,虽然同为兄弟,两人的志向却大不同。
二弟梅询26岁就中了进士,大兄梅让却无心于官道,只守着家宅过着平淡清闲的生活,梅尧臣就是梅让的长子。
梅尧臣,字圣俞,出生于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的春天,因为宣城古名又叫宛陵,所以后来世人又称他宛陵先生。
梅尧臣只在父母膝下度过了短暂的童年,虽然父亲梅让自己不愿意出仕,却并不想儿子也甘于平庸,于是在梅尧臣12岁那年,将他托付给了自己做官的弟弟梅询。
从此梅尧臣就跟着叔父梅询,离开了家乡和父母,叔父到那里做官,他就跟到那里,他也曾怀念故乡的山水:
昭亭山苍苍,寒溪水漾漾,
句清宛微浑,三洲分细浪,
小艇下滩来,群鸥舞潭上。……
但他想要往前走,故乡就是回不去的。
十几年的游历迁转,大大的开阔了梅尧臣的视野,他的诗名和才华早已露尖了,不幸的是,他没有考运,就是考不中进士。
梅尧臣的一位朋友尹洙曾说:“带兵数十万,恢复燕云,凯歌回国,献俘太庙,都抵不上状元及第的光荣。”
在我们今天看来,此等言论过于夸张,状元郎固然风光,但新科状元对国家什么贡献都还没有,功劳怎能与收回失地、守卫国土的大将相比?可偏偏宋朝就是这样一个重文、重科举的朝代。
26岁那年,叔父梅询为梅尧臣娶了名门谢氏女为妻,所谓成家立业,操心完了梅尧臣的婚事,叔父又开始操心他的仕途,眼看侄儿年纪大了,一直考不上科举,就只有走另一条恩荫的路子了。
“恩荫”是宋代除科举制以外最主要的一种任官途径,在朝廷有重要庆典时,一定等级的官员可以举荐子孙或其他亲戚入仕,得到官职,表示皇帝顾念君臣情谊。
这种好事儿听起来也太不公平了,既如此,那梅尧臣之前为什么还要辛苦考那么多年呢?
那是因为以恩荫入仕,一般只能做一些基层官职,是很难被重用和升迁的,还会被其他人鄙视没实力,要想有所作为,还是要走科举的路子。
梅尧臣靠恩荫入仕后,又多次考进士,却都没有考中,这是他一生官运艰难的直接原因,但也正因如此,他长期在底层为官,见多了百姓的痛苦,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诗歌风格,从浪漫走向了现实。
婚后不久,梅尧臣便以恩荫出任桐城主簿,两年后又调任河南县主簿,在这里他结识了许多志趣相投的文人,其中就有他一生的挚友——欧阳修,多年以后,梅尧臣曾回忆起他们的相遇:
我来自楚君自吴,相与泛波衔舳舻,
时时举酒共笑乐,莫问罂盎有与无。
……
虽然随着各自的仕宦之旅,两人又各奔东西,欧阳修的仕途步步高升,梅尧臣却一直在底层徘徊,但地位的差距并没有阻碍他们持续了一生的友谊,甚至在年老时他们还约定退休后要一起隐居乡间做邻居,日日把酒言诗。
敢为百姓鸣不平
做了几年主簿之后,梅尧臣升官了,做了山区小县建德(今安徽省东至县)的县令,照我们今天来看,县令也不错了,不过梅尧臣的新县衙连一道土围墙都没有,只有一圈破破烂烂的竹篱笆围着,着实谈不上有多风光。
但梅尧臣为官却丝毫不马虎,在建德为官期间,他竭尽所能做了不少惠政于民的事,遇有山林大火他要亲自去现场,遇有洪水泛滥他也要去实地查看,《建德县志》载:梅公为人诚厚,清高自恃,颇能体察民间疾苦。
任满去职后,百姓感念这位爱民勤政的父母官,将县城所在地取名“梅城”,又修建梅公亭纪念,做官如此,足矣。
梅公亭今已不存 遗址任在
也正是从做了县令,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百姓,写下了很多为百姓鸣不平的诗,他的《汝坟贫女》记载的是一个贫穷孤女的凄惨故事,读来令人痛彻心扉:
汝坟贫家女,行哭音凄怆。
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
郡吏来何暴,官家不敢抗。
督遣勿稽留,龙种去携杖。
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
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
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
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
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
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这首诗写的是宋仁宗时的一次征集乡兵,大雨凄寒,梅尧臣听见有一女子哭声凄怆,原来她与老父相依为命,郡吏来征兵,将老态龙钟到需要拄拐杖的老父也强行征走。
老父亲走之前还再三拜托邻居,望能多多照顾被独自留下的女儿,可怜老父如此担心女儿,岂不料自己却很快就死在了风雨交加的路上。
留下孤女“拊膺呼苍天”,死不能,生路又在哪里?这一句问苍天,又何尝不是梅尧臣内心的呐喊?
因为他就是那个“郡吏来何暴,官家不敢抗”中那个无法违抗命令的县令,他穿着官服站在寒雨中泥泞的路边,却无能力去阻止粗暴的征兵郡吏,他也想问苍天,怎么办?
时代的悲剧和局限自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县令能改变的,他能做的只有如实地用诗记录下来,在梅尧臣的作品中,还有很多像《汝坟贫女》这样揭露现实的诗歌,不能改变大局,总能为百姓鸣一声不平吧。
心中自有侠义与豪情
李白曾写《侠客行》赞美“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游侠,不过到了宋朝以后,游侠之风早已淡去,但书生梅尧臣的心中,却还住着一位侠客。
宝元元年(1038)十月,西夏首领元昊称帝,宋朝与西夏的一战已不可避免,虽然梅尧臣只是宋王朝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吏,但他却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和志向。
他在此时花了很大精力给《孙子兵法》做注,并将注好的版本呈上去,以期能够一展抱负,为国效忠,只可惜他实在人微言轻,并没有人理睬他。
到了康定二年(1041),他还寄诗给驻兵鄜州的夏竦,阐述自己的战略对策,说“此言虽小可喻远,幸公采用不我忘”,作为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文人,梅尧臣此举并不是自不量力,而正是因为他的责任感和担当,虽是书生,却有一颗报国与侠义之心。
范仲淹曾因朋党之争被贬,当时他的许多朋友都离他而去,生怕被牵连,梅尧臣却毫不畏惧,还给他写了一首《灵乌赋》讽刺权贵,说范仲淹就好比灵乌,因为说了真话反而讨人嫌弃,真是世道的悲哀。
在《闻尹师鲁谪富水》中,梅尧臣安慰贬谪的朋友说“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而在《古意》一诗中,他更是倔强地说:“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男儿自有守,可杀不可苟。”
诗以言志,梅尧臣绝不是后人想象中那个淡泊温和的书生,他的心中自有侠义和豪情万千。
待之以深情
在两宋诗人里,梅尧臣写给妻子的诗数量是位列前茅的,他一生有过先后两位妻子。
第一位妻子谢氏陪伴了他十七年,年轻时他还写诗感谢妻子对他的鼓励,妻子病逝后,他说“看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又请欧阳修为妻子写墓志,并回忆说:
“虽然我没什么大出息,日子过得清贫,但我妻却从来没有过抱怨,我这些年“出而幸与贤大夫游而乐,入则见吾妻之怡怡而忘其忧”,不曾为富贵贫贱而烦心,这都是我妻子的功劳啊!
后来他又续娶名门刁氏,却在新婚时口误,依然喊着第一任妻子的名字,好在刁氏宽容,不以为意,他们后来的感情也不错,梅尧臣也很感激她重新给了自己一个温暖的家。
在梅尧臣的笔下,谢氏和刁氏都是很好的女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因为他自己是一个很好的丈夫,深情且包容,所以看别人都好。
对妻子如此,对朋友当然也不差,他的好朋友也是他的妻兄谢绛死后,他伤心不已,甚至想到要给谢家买田庄和市房,来供给他们一族的生活,连买哪里的庄园都看好了。
重点是其实梅尧臣自己的经济也一直比较拮据,他实在没钱,于是他就准备每个月从俸禄里拿出一部分钱来资助。
还是好友欧阳修听闻他的打算之后,写信来劝他说:
“你自己本来就很难,每个月从俸禄里拿出一大笔钱,对于你来说,是巨大的亏空,而对谢氏这样一个大族来说并无多大助益,谢家也没有落魄到需要你如此倾囊相助,你有帮人的心是好的,但要量力而行。”
这件事也能看出这对老朋友性格的不同,欧阳修是比较理性的,而梅尧臣是个感性冲动之人,甚至连猫猫狗狗,他也不忍薄待。
《祭猫》
自有五白猫,鼠不侵我书。
今朝五白死,祭与饭与鱼。
这首《祭猫》诗是梅尧臣写给家中名为五白的小猫的,他说,从前幸得有五白,我的书才不被老鼠祸害,今朝五白死了,我准备了它最喜欢的饭和鱼来祭奠,五白,谢谢你啊。
不止是猫,养的大白公鸡被野兽吃掉,他要写一首《伤白鸡》,骑的马日渐衰老,他要写一首《哀马》,赶路遇到河对岸有一匹瘦弱的黄马被疮鸟攻击,他忙捡起石头驱鸟,可惜离得远并没有用,他心中惭愧,说:
《黄驳》
维舟饭孤村,隔岸见黄驳。
瘦牧正苦饥,疮鸟复下啄。
闵心无柘弹,投块徒自数。
力小不能中,汗颜惭且渥。
这样的梅尧臣,是那些高大上的严肃介绍里不会写的,但偏偏是这样的梅尧臣,让人感觉更亲切,甚至是有些可爱。
青衫白马渡伊流
五十岁这年,梅尧臣一生最大的遗憾得到了些许弥补,因诗名享天下,经大臣们的举荐,他到学士院参加了专门为他准备的考试,通过后由宋仁宗赐同进士出身,虽然这个进士出身来得太晚,但好歹是来了。
在梅尧臣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参与了老朋友欧阳修主编的《新唐书》,然而书刚修完还没来得及上呈皇帝,他却染了疫病,骤然离世,这一年是北宋嘉佑五年(1060),梅尧臣59岁。
梅尧臣病逝前,前往他家探病的士大夫们络绎不绝,来往的马车将他家附近路都堵住了,附近居民这才惊奇地问:“是哪位大人住在这里?”
他死后,士大夫和朝臣们又争相前往哭吊,虽然他一生官运不通,但留下了近三千首诗,光靠诗名才学,也足以慰平生了。
梅尧臣与欧阳修并没有实现一起归隐的愿望,但因为对宋诗的重要影响,这两位老友的名字却从此连在了一起,并称为“欧梅”,做朋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不负此生相识了。
梅尧臣死后,欧阳修为他写了《墓志铭》,又在《哭圣俞》中回忆他们的相识:
昔逢诗老伊水头,青衫白马渡伊流。
汉声八节响石楼,坐中辞气凌清秋。
一饮百盏不言休,酒酣思逸语更遒
……
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位“青衫白马渡伊流”的翩翩公子,他将一腔侠义与深情都付诸于诗中,淡淡道来,他是梅尧臣。
参考资料:《梅尧臣传》朱东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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