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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 状
王耀兵
01
岁末的阳光格外温暖。这温暖的阳光洒在山岗上，鸟儿在那里唱歌；洒在堤柳上，老柳树在那里开始发芽；洒在博士哥的身上，博士哥从头暖到了脚跟。
这天下午，博士哥披着一身的阳光回来了。阳光下，博士哥的一张脸笑得特别灿烂，连同他怀抱的一玻璃匾似乎也被他的笑脸感染了，也显得有些耀眼。一路上，博士哥时不时地摸着这块耀眼的玻璃匾，他笑，他为有这块玻璃匾笑，他为有这块玻璃匾感到骄傲和自豪！他几次想将这块玻璃匾的外包装打开看看，想看看里面的烫金大字，因为里面的烫金大字里有他的名字，但他没有，他是想抱回家让他的老伴亲自打开，好让这烫金大字堵住他老伴的嘴。
博士哥抱的这块玻璃匾里镶有他的奖状。这奖状是作协发给他的，是在今天的年会上作协主席亲手发给他的，他非常高兴。虽然他没有亲自上台领奖，那是因为在颁奖的时候他闹肚子，他去了卫生间，等他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颁奖仪式已经结束。但他一回到座位上作协主席就笑眯眯地向他走了过来，并亲手将这玻璃匾交给了他。作协主席在交给他这玻璃匾的时候似乎还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又怕影响主持人的讲话，最终只是向他点着头笑了笑，没有说出来。博士哥懂，他知道作协主席是想鼓励他几句，他很感激，他感激得差点流下眼泪来。但博士哥也有遗憾的，遗憾的是他错过了上台亮相的机会。他为这事还在后悔呢！
博士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博士，他是一木工。因为在博士哥的家乡人们管木工叫博士，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博士哥了。博士哥虽然是木工却进了作协，他今天就是去参加作协的年会回来的。他想，作协委可能因为他是木工，一木工居然能在劳作的缝隙里勤于笔耕，难得，所以就特别关照他，关照他给他发了奖状，想通过发奖状的这种方式来激励其他手艺人的写作热情。但无论如何是他得了奖状，他高兴，他高兴得连走路都一闪一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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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哥一生没有得过奖状，在学生时代也没有。博士哥在学生时代学校提倡半工半读，他只喜欢读不喜欢工，大家都说他走白专道路，走白专道路不挨批评便是好事，还哪会给他发奖状呢？！
后来，博士哥学木工做木工，这期间他虽然经常看书，但从来没有写过文章。他写文章是从近几年才开始的。因为近几年出现了触屏手机和微信，触屏手机写文章方便，可以随时写；微信投稿也很方便，拿上手机随时都可以投，所以他就开始学习写文章了，而且还经常写，经常投。他这经常写经常投，他的文章在微信平台上还真的发表了不少，于是他就写上了瘾，也投上了瘾。他这一上瘾有时会耽搁他挣钱，他老伴就不高兴了。他老伴不高兴就爱和他争吵，说，你一博士写么事文章呢？也不怕人笑话！博士哥不同意她老伴这种说法，他说，博士怎么啦？难道博士就不能写文章吗？巧板眼！那你写文章挣的钱呢？拿我看看！博士说，写文章难道非要挣钱不成？他老伴说，这年月干啥都是为了挣钱，否则吃啥？喝啥？……他老伴越说越来气，气得她将煤气坛一关，说，别指望我做饭你吃了，吃你的文章去吧！
博士哥没有办法，他只好偷偷地写。他经常假装上厕所蹲在厕所里写，假装外出有事站在马路边写，有时甚至等他老伴睡着了半夜爬起来偷偷地写，谁知他这一偷居然偷进了作协。年终了，作协要开年会了，他想去参加这年会又怕他老伴不同意，于是他就想着法子讨好她老伴，总想他老伴给他车费。
昨天晚上吃完晚饭后，他见老伴准备收拾碗筷时，他连忙用手将她拦住，说，我来洗吧。他老伴见了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这是咋的了，怎么突然抢着洗碗呢？不会太阳真的打西边出吧！于是瞅着他问，嗬嗬！有事吧？说，有啥事？博士哥说，难道没事我就没有洗过碗筷吗？他老伴将他的手轻轻一推，说，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有屁快放！博士哥站在那儿搓着手憨笑，说，其实也没别的，就是想去参加一年会，明天。他老伴说，我就知道你有事！什么年会呢？说来听听。博士哥说，作协的年会。他老伴问，什么作协？博士哥其实对作协不太了解，他含糊其辞地说，作协就是作协，就是作家的一协会。他老伴见他这么说更懵了，问，你什么时候成了作家呢？博士哥说，前些日子。他老伴又问，有工资没？博士哥说，这哪来的工资呢。没工资有啥好去的，不行！明天又要打扬尘又要办劈柴好大一堆事等着你去做呢。他老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博士哥别的事听他老伴的，这事他不。他说，要去！他老伴说，你敢！不要钱差不多！
博士哥这次是跟他老伴一起回老家的。因为到了年关，按照以前的惯例，博士哥如果在外地过年到了这个时候也要回老家一趟，一来为了祭祖；二来有些过不去的亲戚需要打点；再则有些债务需要处理。“有钱交钱，没钱交言”，这是规矩，博士哥不能破了这规矩。博士哥向来只挣钱不管钱，但凡要花钱就管他老伴要，而这次他老伴却说不要钱差不多，他慌了，因为他一出门就得花钱。他想，这可怎么办呢？大过年的又不好和她争吵。
博士哥毕竟是博士哥，他聪明，只要他想办的事即便有再大的困难他总能想出办法来解决。
今天一大早，博士哥乘老伴还冇醒就偷偷地溜出来了。他先来到镇上将农业补贴卡挂失重新办了一张，并取了钱。因为他是户主，银行卡挂失和更换有身份证就行。他想，先去参加年会再说，老伴若是问起来大不了多说几句好话，何况他又不会瞎用钱。谁知苦人天照，他居然捧了奖状回来，于是这奖状便成了他的底气，他想用这底气堵他老伴的嘴，还想在他老伴面前嘚瑟一下呢！
02
博士哥不仅想在他老伴面前嘚瑟一下，他还想在垸里显摆一下。
乡里人喜欢攀比，博士哥他们垸的人更喜欢攀比，尤其是博士哥他们这一代人。他们种田比田里的庄稼，盖房子比来帮工的人数，过年比放的鞭炮……总之，他们喜欢攀比，什么事都拿来攀比，好像攀比输了就不能过日子似的。
博士哥有手艺。他早年在乡里卖手艺的时候不仅手艺卖得好，就连村里分给他的责任田他也种得好。他父亲喜欢扛着刮锄到处转悠，当他转到博士哥的田头时，抿着嘴笑，笑着说，娘卖温的，这二怪种今年又丰收了。所以博士哥样样都没有输给人家。
但博士哥后来输了。他是输在生儿子的事情上。生儿子这事不怕你有手艺，也不怕你会种田。你若想生儿子它却偏要让你生姑娘你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博士哥他们喜欢攀比，尤其是在生儿子的这件事情上。博士哥不想输，他不想让垸里人笑话他连那块田都种不好，于是他就和老婆商量一直往下生，直到生下儿子为止。后来儿子虽然生出来了，却也把计生办招来了。计生办对博士哥又是拆屋又是罚款，将博士哥赢的一点老底掠得一干二净，于是博士哥就成了垸里最大的输家。垸里人见他输成了这个样子就不再和他攀比了，甚至还远离他，连大年初一都远离他，怕沾了他的晦气。
博士哥不服，不服他就出外打拼，总想将这输的扳回来，但有些东西博士哥是永远也扳不回来的。譬如和博士哥同龄人的孙子都快上初中了，而博士哥的儿子还在读高中，咋扳回？譬如和博士哥的同龄人里外都有人，咋扳回？譬如和博士哥的同龄人现在可以不做事了，不做事照样有饭吃，有钱花，咋扳回？最可恼的是人家总爱拿这些事在他面前显摆。见了面问，博士哥回来了，外面过得还好吧？博士哥说，嗯，还行。博士哥回问，你呢？人家说，有么事好不好的，孙子大了不用我带了，田地孩子也不让我种了，成天在家里闲着，实在闲得无聊就出去钓钓鱼打打牌，反正输了也不要紧，孩子给的钱多着呢！
往往这时博士哥只有笑。虽然他笑得有些勉强，虽然他笑得有些无奈，但他只有笑。否则又能怎样呢？再说笑也是一种回应的方式，这方式也算得上不卑不亢。博士哥是文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既然是文人，文人就得有文人的胸襟，文人就得有文人的风度，文人就得有文人的礼貌，他不想和这种人计较。但博士哥也是俗人，俗人都有好胜的天性。他不想输，他今天也想显摆一下，他想用这奖状来显摆，还想显摆得恰到好处，既要显摆出来又不能过于张扬。
博士哥今天得了奖状，是写文章得的，这样的殊荣目前在博士哥的垸里还没有人能够获得。就算你的孙子再大，就算你儿子再有钱，都没法与比。有钱咋啦？过去有钱人多的是，也没见多少垂名的，倒是写文章，文章千古事，杜甫的茅屋还垂成千古了呢！不是要攀比吗？那我就用这千古事来和你们攀比。博士哥这么想。
博士哥今天要显摆了，他要在平时爱在他面前显摆的人面前显摆，从而找回一些失落，找回一些自尊。他老远就瞧见旺财家的大门口聚了很多人，但他回家的路又不经过那里，于是他就假装有事去找旺财。抱着奖状去找旺财。
03
旺财的名字是会算命的瞎子帮他取的。瞎子说，旺财的八字里虽然财多却没有一重能够入库。财再多入不了库也是瞎的，于是他母亲就给了瞎子八个鸡蛋换来了这个名字。但他的母亲后来又后悔了，因为她发现旺财的财不仅能入库而且入了库还不容易出库，对她也是。旺财兄弟多，父母老来的口粮由兄弟平摊，可旺财总有理由不给。他说老人只爱他哥嫂的孩子不爱他的孩子，他有理由不给。他不仅不给，还将他母亲拿来装稻谷的萝筐狠狠地踹了一脚，他母亲眼巴巴地看着那萝筐滚呀滚呀，一直滚到岸下的烂泥田里沾了一身的泥。他母亲见口粮没要上还要洗萝筐，气得拍着胯子大骂，骂旺财不孝。骂也没用，旺财就是不给！怨谁呢？
旺财因为财能入库，他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他瞧不起博士哥，瞧不起博士哥穷，博士哥也瞧不起他，瞧不起他为了惜财连父母也不养了。但表面上他俩又都装出一付很亲热的样子。旺财见博士哥来了，老远就笑，笑着打招呼，呵呵！财人回来了。怎么老喜欢在外地过年呢？来来！快来这儿烘一下。其实他知道博士哥这两年又混得不怎么样，混得连年都不敢回来过了，于是就故意拿这话来挤兑他。博士哥心里当然明白，但他仍是笑，一种不卑不亢的笑。
旺财家的大门口烧着枞树蔸子。这枞树蔸子的火苗烧得直往上串。虽然说天气一点也不冷，但旺财喜欢烧，他还喜欢往旺里烧。因为他见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他想用这旺火招来人气，再用这人气招来财气。这不，人一多了就有人玩麻将了，几场麻将在那里哗啦哗啦地响，他老婆又是端茶又是收台子钱忙得不亦乐乎，见博士哥来了也是抿着嘴笑。
旺财见博士哥来了只是老远打招呼并没有起身。他翘着二郎腿坐在火堆旁一闪一闪的。他见博士哥走拢来了便用嘴唇努了努身边的椅子，装出一付很亲热的样子问道，昨天就见你回来了咋不过来玩呢？这大过年的咋还在忙财呢？博士哥走拢来后先跟坐在火堆旁的几位老人打招呼，之后才笑着对他说，哪是忙财啊！去了趟县城。没办法，非去不可。博士哥故意说出非去不可是想将话题往得奖的事上引。旺财果然问，什么事这么重要呢？是有人等在那里还你钱吧？旺财见每年的年终总有人上博士哥家讨债才故意这么问。博士哥说，哪有啊，是去县里参加一会议。哦货！兄弟你什么时候当官了呢？旺财一边用火钳拨枞树蔸子一边问。这枞树蔸子经他这一拨动火星溅得到处都是，还溅到了旺财的毛呢大衣上，旺财像被电触了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急得用一双手拍来拍去，嘴里说，完了完了，又烧了。旁边的二狗子见了笑道，烧就烧了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怕你儿子不买给你不成？旺财说，你晓得个屁，这衣服是儿媳妇才买给我的，花了好几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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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哥见了火星也连忙将坐下的椅子往后移，笑着说，哪儿能呢，是去县里参加作协的年会。县作协规定除了年龄大的老会员以外都得参加。其实我也不想跑，没办法！有钱没？旺财一边拍着衣服一边问。钱没有，奖状倒是领一个回来了。什么奖状？旺财随口问道。就这个。博士哥晃了晃怀里的玻璃匾说。
这玻璃匾是用泡沫膜包装的，博士哥一直没有打开过，连啥颜色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里面镶有作协评给他的奖状。他没有打开是因为怕被路上的灰尘污染了，更怕在上车下车的时候被挤坏了。旺财朝博士哥的怀里乜了一眼，问，这玩意儿值多少钱？
坐在一旁的曾文爹见旺财这么问，说，你这伢儿真是个财迷，除了钱不开口！要说这东西不值钱一分钱也不值，要说值钱多少钱都买不来。说罢，便要博士哥打开看看。博士哥假装低调，说，这有啥好看的，又不值钱！他说这话时故意朝旺财瞟了一眼。不值钱要它干嘛？好跑车费！旺财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不屑地说。
曾文爹向来看重文人。他说，博士伢儿了不起！早就听说入了作协，还小有名气。人活着不都是为了一张脸吗？不错，为我们垸争了光！
不值钱的光争来有啥用呢？要是把这土坯路变成水泥路那才叫为垸里争了光！旺财用手指了指垸前的土坯路说。
正在这时，岗背垸的周老师来了。周老师是一退休老师，也是作协的老会员，因为年龄大了没有去参加今天的年会，刚才见作协主席打来电话说，作协委给他评了个年度优秀会员奖，这奖状让博士哥顺便带回来了，于是就过来找博士哥拿。
博士哥见说一时惊呆了。他惊得呆坐在那儿一动也没动。还是旺财“善解人意”，连忙起身从博士哥怀里一把夺过玻璃匾，三下五除二地撕开了外包装，只见上面写道：周育才同志被评为二0一八年度优秀会员……
来源：秀美浠水微论坛 王耀兵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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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黄习文 郭斯 编辑：春霖 韩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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