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语，却验证了真相；岁月不言，却验证了真心。
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在县医院。
这里是最具权威的医疗机构，前后有两排白墙红瓦的平房。前面是门诊和医技科室，白墙上的红十字很显眼；后面是住院部。我被安排在门诊中药房抓药。
中药房有五个人，三个女药师、一个驼背老头和刚来的学徒工，年龄和我差不多。
我性格相对内向，尤其是新环境，除了抓药，基本上不怎么说话。
驼背老头姓王，自建院就在中药房抓药，是院里的元老。我先叫“王大爷”，后来直接叫“师傅”。
师傅抓药喜欢唱方，他说这样不能抓错。常听他念叨 “要想富，开药（yǔe）铺，捏齐捏齐就一副；小药秤在手里，心里语气（舒服）才作数”，意思是抓药是良心活，心里公正才行。
师傅个子不高，笑眯眯的看不到“七情”，言语里也听不到“六欲”。平时驼背佝腰，每次抓完药，他就使劲地挺直腰板，再用两手捶打。
师傅说这病是大跃进得的。那年上面要求水稻亩产万斤，公社号召坚决不插六月秧。恰恰倒春寒，5月里连续20多天光脚在水里插秧，把腰给轧（冷）坏了。在药房犄角旮旯，有个泡药酒的瓶子，里面有白花蛇等药材，他每天下午喝一口。
星期天中药房员工休息，我和师傅值班。下午患者少，师傅去门诊开个药方拿回来，让我帮他抓药。每次方子里都有枸杞子、菟丝子(炒)、覆盆子、五味子(蒸)、车前子等，变化不大。我觉得这是师傅用来治腰疼的。
师傅把抓好的药拿回家，等到下个星期天值班，又原封不动地把那包药拿回来，倒进药碾子，两只脚踩住碾砣把使劲碾压，碾砣碰撞碾壁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大约碾压两个小时左右，师傅用手捻了捻药粉，感觉细度合适后倒进大碗里。再把蜂蜜倒进饭盒里，在炉子上煮沸。稍凉后与药粉搅拌均匀合坨，让我制成60个同样大小的蜜丸。
下班了，师傅把制好药丸仔细包好带回家。
半个月后的周末，师傅和往常一样开方。我把药抓好后问师傅，直接碾碎制丸就好了，拿回去拿回来多麻烦。
他抬起头看看我，问我这些种子长得像什么？我说像猪腰子。他说草药(yue)像什么补什么，这些种子都是补腰（补肾）的药，补籽生子。
师傅说这些种子需要用盐水泡半个钟头，用锅蒸40分钟后晾干。咸味入肾经，蒸熟的种子补腰效果更好。
我突然想起老师课堂上讲过中药“以形补形“，咸味引药入肾经。医药理论离不开临床应用，任何离开实践的理论只是文字而已。
我问师傅治腰痛效果好不好，说我妈也腰痛。师傅说不治腰痛，是用来治疗男人肾虚不能生孩的。师傅讲得仔细，我听得认真，听师傅讲中药，我有种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于姨走进屋，她说来拿点东西，可能只听到后两句，指着说师傅 “老不正经，都多大岁数了……”，师傅嘿嘿一乐没言语。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见人世间一起事情，亲眼见到或是亲耳听到的，也不一定是事实真相。
于姨走后， 师傅告诉我药是给朋友儿子吃的。
师傅和王福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王福和张小娟结婚三个月当兵去了。临走前他托付师傅帮忙照顾家和孩子，他两三年就回来了。
几个月后张小娟生下儿子，可惜腿有点残疾。儿子逐渐长大，她也天天盼着王福回来，可王福自从走后杳无音讯。直到有一天，公社民政局送来烈士证，张小娟才知道王福死在抗美援朝战场上。
师傅师母尽其所能得照顾这一家，不仅朋友所托，还有照顾烈士遗孤的义不容辞。
后来小王被安排在农机厂看大门，因为腿不好娶个农村媳妇。说话间这结婚已经六七年了，可就是没孩子。
张小娟心里急，反复念叨抱不上孙子到下面见到王福没法交待。老太太念叨次数多了，儿子闹心媳妇嫌弃。
小两口去看大夫，大夫说俩人都没问题，是不是没拜拜送子娘娘。第二天小两口去庙上拜送子娘娘。可半年已过媳妇的肚子还没动静。
俩人又到市里的大医院检查，大夫告诉他精子成活率低。小王问大夫精子成活率低是咋回事，大夫说精子就像小蝌蚪，有头有尾才能活。而他的精子大部分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不能活，所以成活率就低。
小王听得云里雾里，他说人也有头无尾都能活，精子不也是人吗？大夫说精子不是人，只有和卵子结合活了才是人......。
大夫越解释越专业，小王越听越糊涂。除了小蝌蚪外剩下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大夫生气地摇摇头，扔下一句 “变成小蝌蚪才能活“扭头就走，边走边说“无知者，愚痴也……”
小王双手挠头叨咕，“小蝌蚪也不是人啊”。媳妇张开嘴，两眼直勾勾看着丈夫，小学一年级都没念完的她，难怪听不懂。
回到家张姨问他们检查结果，小王啥也不说低头回屋。张小娟想是儿子不好意思，她就问媳妇。媳妇没好气地怼她，你儿子不是小蝌蚪。张小娟说我儿子本来就不是小蝌蚪啊......。
从此家里从吵架动嘴升级到动手，媳妇人高马大坚决要和他离婚。看儿子经常吃亏，张小娟经常掉眼泪。
她告诉师傅师母说这个家不能过了，儿子有事没事就去看小蝌蚪，回来傻呆呆的，一天到晚不说话。她还指着王福的遗像说他只顾自己当神仙，留下她和儿子在人间遭罪受苦受难……
师傅看看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他给小王把了脉，告诉张小娟先治治看。他用自己公费医疗给小王开药治病，他说不管能不能治好都要试试，否则对不起兄弟所托。这事儿本来就不合法，更不能和别人说。
在人世间，人们对于花边新闻的关注度远比国家新闻大得多。还是老话说得好，事越传越大，话越传越多。
有人当着师傅面说指桑骂槐，有人背后嘀嘀咕咕。师傅不管是听到没听到，都是嘿嘿一乐该干嘛干嘛，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有好事者传给师母，师母嘿嘿一乐不言语，因为她知道事情真相。外面依旧风起云涌，家里依然云淡风轻。
好几次我想接过话头替师傅解释，老人家眼神暗示我并摇摇头。我问师傅为什么，他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更何况张小娟守寡多年，寡妇门前是非多。
师傅说听解释的人自然不用解释，不听解释的人解释也没有。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说得好。
是啊，有些事不用解释，人间自有公道。时间从来不用做实验， 却能验证所有真相。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张小娟领儿媳妇到医院检查。她站在中药房窗口兴高采烈地告诉师傅媳妇有了，真是老天有眼。师傅嘿嘿一乐地说这就好，然后继续细辛5g，藿香15g......
红尘岁月几十年，我见过夜郎自大的好大喜功，也见过傲睨自若的傲上矜下，却从未见过像师傅这样的“云淡风轻”。
对，就是云淡风轻的感觉。
周末，春风微拂天高云淡，我在岸边漫步。杨柳依依，玉兰盛开满园春。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再回首，人世间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来自于心中的云淡风轻。
我是馨雨，感谢您的阅读，但愿我的文字，温暖您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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