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时年 20 岁的段雪已经在距离家乡 1500 公里外的甘肃陇西上了两年班。

从北京到甘肃,从农村到工厂,段雪一直将读书时期的课本作为最重要的家当随身携带。母亲告诉他,“这些书本你都别扔”,这句话对段雪命运的改变影响深远。

1977 年年底,只有一个多月复习时间的段雪揣着一副“残缺不全的知识结构”上了考场。当年,他被吉林大学化学系录取,后来又考取了北京化工大学(原北京化工学院)的硕士、博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2007 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

对于段雪而言,高考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滋味,他从此挥别了那个“有点沉重”的过去,与千万青年站在同一起点重新开始。40 多年后的今天,即便高考不再如当年那般对命运有绝对意义的改变,但段雪觉得,它依旧是众多人生晋级通道里相对最公平的那个,“这个机会放在面前,不抓住,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失误”。

段雪,男,汉族,应用化学家。1957 年 1 月出生于北京市,主要研究方向是插层组装与产品工程,凝练了“以性能为导向设计插层结构”和“以产品为导向控制组装过程”两类关键科学问题,开展了基础研究和工程化研究,发展了系列插层结构功能材料,提出了成核晶化分离等系列插层组装方法,构建了系统的研究体系,开拓了特色研究方向。将研究成果应用于大规模工业实践,实现了多项科技成果的工业转化,推动了溶解乙炔介孔吸附材料、汽车专用化学品和功能性插层材料等行业的发展和科技进步。段雪说:“技术掌握在咱们自己人手里,这才踏实。”

他先后主持了《青海盐湖资源综合利用》《塑料制品中限制使用有毒有害物质的建议》和《能源金属资源可持续利用与我国储能技术发展策略研究》等多项重大战略咨询项目。此外,他获国家发明专利授权 60 余件和美国专利授权 3 件。获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 2 项和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1 项等多项科技成果奖励。

讲述

等待高考

母亲说“这些书本你都别扔”

新京报:您是如何从北京去的甘肃?

段雪:我 1957 年出生在北京,1964 年考入北京实验一小,按照当时“十年一贯制”的规定,能在那里读完小学和在仅一墙之隔的师大附中读完初中。小学二年级时“文革”开始,学业中断,一年后复课,中间又经历了学校改制、教材更换。在那个动荡的环境里,我用 5 年时间,读完了 6 个年级的课程。

在北京上了一年初中后,我母亲所在的医院响应“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号召,到甘肃临夏援建医院,也就是现在的临夏县第二人民医院,我也跟着去那里继续读书。

后来我母亲又被调到甘肃陇西冶金设备制造厂医院,我高中毕业后在农村插队两年。1976 年陇西冶金设备制造厂招工,我就进厂成了一名钳工,当时工人地位还是很高的。考上大学离开甘肃前,我一直在这个厂里。

段雪女生(段雪考上大学我第一次掌握自己的命运)(1)

1976 年,段雪(左)高中毕业两年后, 通过招工进入陇西冶金设备制造厂。

新京报:得知高考恢复后是什么心情?

段雪:当时家里的朋友、工厂里的技术人员,很多都是医生、大学毕业生,他们对恢复高考一直有信心,大家觉得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母亲很早就和我说:“这些书本你都别扔。”这是对我高考以及后来命运改变影响深远的一句话。

正式恢复高考的通知是 1977 年 10 月下发的,那时候大家都很激动,我知道机会来了。

熬夜复习

曾问自己:“一辈子就这么定格?”

新京报:您是怎么复习准备高考的?

段雪:没考试大纲,也没人组织复习,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熬夜看书。因为看书太久,一抬头看别的东西都是双影,得缓好久才能恢复正常,那是我记忆中视力最差的一段时期。

刚刚成为工人的时候我曾问过自己:“一辈子就这么定格了?”我不甘心,下定决心,就算第一年考不上还有第二年,第二年不行还有第三年。整个中学阶段我只有一次考试排名在前三名之外,多数都是第一名,我是不怕考试的。

新京报:考试结果如何?

段雪:考完了自己不太满意,但也没觉得惨到不行。我们当年成绩出来前可以报 9 个志愿,可能受家庭影响,我大多报的是医学。

但最后,我收到了吉林大学化学系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我报的第 6 个志愿,现在回想起来,这是 9 个志愿中唯一的 985 院校。收到通知书后稍微有一点儿失落,但很短暂,更多的是兴奋。我们厂里有很多东北来的老大学生,都说吉林大学非常好,我感觉站到了新的人生起点。

当年厂里 3000 多人,近百人参加了高考,但最终被录取的只有 3 人。

新京报:您觉得您能考上,靠的是什么?

段雪:我在临夏第二中学读了两年初中,又读了两年高中,虽是“文革”期间,但很幸运遇到了多位兰州大学毕业的、非常敬业的老师。相对来说,“文革”对临夏的冲击不算太大,基本的教学秩序还是能保证的,我打下了好的基础。

另外,虽然我进厂当了钳工,但负责的是基础原材料切割前的画线,这个工种需要很高的几何计算能力,恰好我这方面底子不错,工作中又不断巩固了这些知识,所以后来数学考得不错。再有,厂里很多技术人员都是从大学或者技校毕业的,找他们借的书都成了我的复习资料,不明白的题也可以直接请教。

我拼拼凑凑地复习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知识结构都残缺不全,就上了考场。

考上大学

“人生第一次自己掌握住了命运”

新京报:您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

段雪:吉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里说,长春很冷,冬天要到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提醒我们带棉衣。我就带了些衣服、书,坐了快 40 小时火车到北京,又从北京坐 17 小时火车到了长春。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出远门。

考上大学,是我人生第一次掌握住了自己的命运。“文革”耽误了 10 年,重新获得机会后,大家都如饥似渴地学习。我们比拼看谁做的题类型多、数量多,谁要是有新的习题集,其他人都要想方设法弄来看看。我当时对数学和物化感兴趣,几乎没有没做过的题。后来考上了北京化工学院的硕士研究生,又读了博士学位。

段雪女生(段雪考上大学我第一次掌握自己的命运)(2)

1977 年,恢复高考第一年,段雪考入吉林大学化学系。

新京报:毕业后您做了什么?

段雪:我博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主要从事科研工作。尽管经过多年努力取得了多项成果,但工作中第一个科研项目仍是记忆最深刻的。那是 1988 年,用作金属材料切割和焊接的乙炔广泛应用于国防和建筑领域,但乙炔易燃易爆,储存是个大问题。当时国际主流技术已进入溶解乙炔气瓶阶段,但对中国技术封锁。

改革开放初期,高校实验条件普遍非常简陋。我只能借助河北一家工厂的不完整生产线反复现场试验。困难虽很多,但年轻时的精神更顽强,最终创制了整体式溶解乙炔介孔吸附材料,彻底解决了水热合成生产工艺难题,技术先后在多家企业实施,实现了大规模国产化。

这条路我们坚持了 10 年,构建了完整技术体系和自主知识产权,所发表的系列论文成为行业教科书,技术也推广至全行业。

寄语学子

“只有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给自己

创造机会”

新京报:您一直带硕士、博士研究生,与过去相比,现在的学生有什么特点?

段雪:过去我们考学多是为了生存,而现在的学生是为了生活,是年轻人追求一种不落后于别人的生活。

新京报:您怎么看待现在的高考?对高考生有什么建议?

段雪:高考已经不是人生进取的唯一出路了,这是社会多元化发展的趋势和结果,物质极大丰富,家庭可以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社会有更多通道帮你实现想要的生活,但我依然觉得高考是相对最公平的通道。

我注意到了 2021 年北京高考作文题,论“生逢其时”,说得太好了,在同一个时代,有人慨叹生不逢时,有人只愿安分随时,有人深感生逢其时、时不我待。

20 世纪 70 年代末是改革开放的最初期,不安于被命运左右的人都看到了希望,热血和兴奋鼓舞着每一位有志者。作为高中毕业后在社会上随历史车轮亦步亦趋的年轻人,突如其来的高考对我来说就是激情燃烧的起点,当然不会放弃机会。现在回首往事,依旧为自己没有辜负时代的馈赠感到欣慰。

对于现在的考生们来说,可选的路固然已不止一条,面对的挑战也更多元,但时代给了每个人机会,与其感叹生不逢时或者选择“躺平”,何不奋力一搏争取自己掌控命运。

只有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给自己创造机会,高考就是一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记者手记

“时代不会给年轻人不劳而获的机会”

约采一位中国科学院院士,且对方研究的是我全然不懂的领域,说实话,还是很忐忑的。我提前做了一些功课,但从文本中能读懂的专业名词少之又少,去之前我心里慌张,这该与院士如何对话啊。

我曾和段雪院士有过一面之缘,他看上去并不沉闷。我窃想,我们大可聊些别的,聊些能让一个非化工领域记者听得懂并可以写下来让读者也看明白的内容。

段雪院士的办公室在北京化工大学校园里,进屋落座后,他问我喝茶还是咖啡,我说茶后,他便自己拿出茶具泡了茶,让我自己先到处看看,这让我此前紧张的心绪平复不少。

办公室很大,里面有 6 套工业模型特别引人注意,是段雪院士自 1988 年至今建成的工业化装置的微缩模型,有水热法介孔材料生产装置、常减压变温汽车制动液用硼酸酯生产装置和先后 4 代插层结构功能材料生产装置,几件模型占了不小的空间,段雪院士讲起时头头是道,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那些都是让他骄傲的作品。

见我多有不解,他笑着说:“确实有点儿冒昧了。”为了让我尽量明白他研究的是什么,聊天中他免不了要补充说:“通俗说这就是……”“你可以理解为……”这样一讲,我倒是很快能理解他攻克的溶解乙炔介孔吸附材料是一种什么物质,也大致了解了他所说的超稳矿化修复重金属污染土壤、利用原位形成层状结构改良青海高寒矿区表层土壤及盐碱地是什么原理。还从他口中知道,在青海,盐湖的作用可不仅仅是天然的旅游观光胜地,大量充足却没有被开发利用的镁资源正等待被高效分离利用。聊到此处他更加激昂,他很高兴地告诉我,现在他所做的事就是在“变废为宝”,“这种开发,对青海来说是战略机遇。

从他给我讲每一次攻克技术难题时的专注劲头和激动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自己事业的满意和骄傲。例如,溶解乙炔介孔吸附材料研制的成功,意味着我们国家不必再受限于国外的技术垄断,而且这项研究是在他博士研究生刚刚毕业、整体科研条件较差的 20 世纪 80 年代进行的。

段雪院士说:“身在其中我们每一步都很艰难,针对问题想法出来了,反复实验,反复失败,成功就在执着坚持的前面不远处;实验室到工厂,基础研究到工程化,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有时真的很大,只有静下心来寻找技术问题的核心科学本质,不能寄希望于运气,要依靠缜密的逻辑和系统的思考,拔丝抽茧,踏踏实实地逐一攻关,才能真正把技术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坦承,其实很羡慕现在的年轻人,有很多选择,有更多路径,命运的突围方式不再单一。“但唯一不变的是,时代不会给年轻人不劳而获的机会。”

他觉得在陇西的生活虽艰苦,但磨砺了他的品性,也给了他暂时躲避纷扰能沉浸下来学习考上大学的机会。正因此,他对大西北有着特殊的感情。

段雪院士微信名为“北甘吉北”,一般人难解其意。他告诉我说,这就是他曾经一段对命运有深刻烙印的经历,意为出生在北京,辗转成长在甘肃,后来上大学到了吉林,再后来又回到北京。不过近些年,他将很大一部分精力和时间又投入了甘肃和青海等西部省份,落后的地方才是真正需要人才和技术的地方,他愿意用自己的能力去想想办法,一件事、两件事地坚持去做成。

新京报记者:张静姝

编辑:刘倩

校对:翟永军

文章来源:摘自人民日报出版社《我为什么上大学:30位高考回忆录》

段雪女生(段雪考上大学我第一次掌握自己的命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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