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民族国家的韩国,民族主义话语在全球喊得也是响亮的,然而近日却出现了韩国民众希望代表国家出战的足球队不出线的罕见情况,而原因竟然只是为了早点看到电视剧大结局。这部让韩国人放弃在国际舞台上展示民族风采的电视连续剧,就是韩国有线电视台JTBC制作的金土档跨年大戏《天空之城》。
韩国电视剧《天空之城》海报。
《天空之城》开播起便因话题和悬念丛生的设定显露出“爆款”的潜质,临近尾声开始屡破有线台作品收视纪录。第十四集刷新档期收视纪录,继第十六集收视率超过金恩淑编剧的tvN电视剧《鬼怪~孤独又灿烂的神》,第十七十八十九集再接再厉继续刷新纪录——《鬼怪~孤独又灿烂的神》此前刷新由tvN电视剧《请回答1988》保持的记录时曾引发部分韩国观众不满,而当这一纪录被《天空之城》超越,观众却毫无怨言。
电视剧讲述了某虚构高校附属生活区中几个家庭为了创造家族“世家名门”声望不择手段、想方设法将孩子送入顶级医科大学就读的故事,以备考为核心又掺杂了父亲们的职场政治斗争和母亲们的攀比与较量,矛盾在小区居民彼此揭露丑闻中不断激化,最终闹出人命案,无法收场。《天空之城》引发了韩国社会对高考协调员和备考生激烈竞争的关注,JTBC的《社会故事》栏目和公共电视台KBS社会调查栏目《这是真的吗》都围绕《天空之城》展开专题调查,韩国社会也出现了大批模仿《天空之城》的补习班。
JTBC新闻频道《社会故事》栏目相关解答。
值得注意的是,“天空之城”的住户尽管表面上光鲜亮丽、讲求排场,但实际上并不属于上流社会。韩国本土学生参加“修能”高考竞争激烈,自杀成为韩国青少年首要死因很大程度上与此有关。但真正拥有大量资源的人并不会为子女教育如此焦虑,韩国大学对外国学生要求较为宽松,上层人士想要子女就读本土学校大可以让子女在海外取得居住权转换身份,或是通过大额捐款获得入学资格。并且,对于真正手握资源的人而言,医学院亦不过是一个选项,但在韩国社会的观念里,医生和某些特定的大学的确是某种特权的象征。
《天空之城》剧照。
“三缘”社会与新特权兴起
《天空之城》中的“天空”(sky)是韩国社会对国内最具权威的三所高校的统称,S代表首尔大学,K代表高丽大学,Y代表延世大学。在最新公布的英国QS世界大学排名中,首尔大学排名第36位,高丽大学第86位,延世大学第107位。校址并不在首都的韩国科学技术院和浦项工科大学分列第40和第83位,但始终无法获得前述三校的权威,问题的根源在于韩国是一个讲究血缘、地缘、学缘的三缘社会。
《经济学人》杂志驻韩国记者丹尼尔·图德在《韩国:撼动世界的呛泡菜》一书中认为,韩国政府腐败陋习难改,青瓦台长期陷入贪污风暴中,社会文化上的根本原因在于社会“受限于紧密的精英网络,以及精英网络中无处不在的‘人情’,具体来说就是地缘和学缘。”韩国记者李圭泰在写作《韩国人的陋习》时也将韩国人过于看重学历视为国民陋习之一。血缘、地缘(同乡)、学缘(校友)都是韩国搭建社会关系的重要媒介,韩国人通过三缘形成小团体,内部彼此提携,互惠互利,团结一致对外,外部彼此倾轧斗争,动态中形成马太效应。
根据韩国《中央日报》去年八月公布的数据,是年在韩国五百强企业中,44.8%的总裁来自前述三所高校,不在首尔就读高校者仅占2.6%。在韩国高等教育广泛普及之前,占据三所高校如今位置的是位于韩国首都的三所高中,即同为公立男子中学的景福高等学校和京畿高中,以及公立首尔高等学校。在韩国文化中,上司倾向于招募与自己存在“三缘”联系者,未出校门的校友也潜移默化地受惠于此,得以获得更好的就业前景。
然而随着社会经济局势的变动,这三所学校的毕业生尽管占据绝对优势,这种优势却开始逐年缩小。2016年韩国五百强总裁中有52.5%来自三所高校,2017年这个数字为48.9%。毕业学校在构建韩国人身份中仍然占据不可动摇的重要地位,但职业身份的重要性近些年表现得似乎更加突出。
韩国是一个“间差社会”,人与人交往时会通过对方的身份地位选择使用的语法和态度,毕业院校、从事的职业都会制造人际间的间差,出身名校、从事特权职业都会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而相比政治家、高阶公务员、高校教授这样儒家传统文化中的“位高权重”者,医生的特权则是新兴的权力。
现代医学在十八世纪才经由中国进入朝鲜半岛,1899年日本殖民统治下的朝鲜政府首次设立了为期三年的西医教学项目,只招收到十九名学生。到朝鲜战争结束,韩国也只有八所教授西医的学校,绝大多数医学院校(系)都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才设立的,而这其中私立院校的比例又是公立的三倍。教学结构则要等到千禧年之后才逐渐变得完善起来。1994年,韩国医生执业考试认证机构由政府向私立机构转移,考试内容从这时起才开始与实践逐渐发生联系。2005年韩国高校医学教育逐步改革,原先学生高中毕业后经过两年的基础教育再接受四年的专项教育之后即有可能成为医生。改革之后,医学教育推行“四加四”模式,延长基础教育年限,尽管韩国医学教育界以延长教育会大幅度增加学生经济负担为由对这种教育模式提出抗议,这种模式仍于2009年后在韩国全面推行。
回溯韩国医学教育的发展历史,不难看出,韩国西医特权是一个社会权力再分配的过程。西医教育在韩国发展时间并不长,医生成为一种稀缺人才,供需市场的不平衡使得医生通过病患关系累积了一定的权力。同时,由于医学教育改革提升了从医志愿生的经济门槛,从源头筛除了一部分阶层收入无法支撑就读期间巨大开支的学生,通过经济调控手段间接垄断了这一行业从业者所处的社会阶层和范畴。特权寄生于社会等级差异之中,这一差异近年来逐渐增大。大众流行文化反映社会现象,十年前的韩剧中医生不过是一个斯文的职业设定,如今已经变成了特权精英。这种精英化特权的形成是社会有意识建构起来的,是社会文化的产物。与医生同样被大众文化极端精英化的还有法律从业者,《天空之城》安排角色挤破头钻进医科名校,一部分原因在于医学题材是这几年韩剧市场上的新鲜话题,另一部分也的确是社会意识变动的反映。
文凭社会的黑色喜剧
如果将戏剧定义为“将丑陋的东西撕破给人看”,那么《天空之城》就是一部不折不扣的“黑色喜剧”,它近乎架空地设定了角色所处社会成功的唯一标准,只有考进某所大学的某个专业,否则就将失足滑向下流社会。家庭中的母亲明知辅导教师存在问题,仍然抱着侥幸心理飞蛾扑火,直到被对方逼到不得不承认为了获得第一名不择手段的生活只能把人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才幡然醒悟想要收手。在JTBC事后的采访中,一位受访家长表示既然想在韩国社会立身又没有能力改变社会现状,就只能按照现在的规则努力往上爬,把他人踩在脚下继续往社会的金字塔尖上攀爬。
《天空之城》扭曲的观念不过是文凭社会在哈哈镜中的缩影。从韩国医学教育改革的内容和模式上看,沿用的是美国路径。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在《文凭社会:教育与分层的历史社会学》一书中记述了自己观察到的现象。美国医学教育完全是研究生教育式的,对学历文凭的要求逼死了那些不附属于大学的医院——因为不附属大学的医院缺乏后盾,存活下来的医院对文凭和学历做出了进一步要求。进入实践阶段之前对教育背景的额外要求和医院本身都是为了筛选学生,让他们接受教化、融入群体,同时也为了维持一种理想化的表面形象。声望最高的职业要求代价高昂的训练,并通过这种手段来强化医学专业的上层地位。西医及现代医学教育体系在韩国的发展表明,韩国正在经历美国同样的情况。
作为儒家文化辐射范围内的国家,韩国社会历来重视教育。但扭曲的社会观念已经改变了重视教育的目的和意义,不再是为了培养人才,而是通过培育后代攫取文凭和地位为家族通往上层社会添砖修路。
教育并不全然纯洁如圣殿上的羔羊,奥地利社会学家伊里奇就认为教育是经济分层的关键。教育并不是技能的基础,但它的确是垄断某些工作机会的方式,因此也就限定了在工作中能实际获得的技能。高度文凭化的职业是现代社会分层的缩影,韩国电视剧中这个缩影的典型事例是法律职业,现在开始转向医学。《天空之城》的核心议题或许是备考大学,但如果将它视为一支深入韩国社会的内窥镜,不难照见韩国社会中的种种问题,电视剧的成功也恰恰有赖于狗血戏剧桥段背后浓缩着深刻的社会问题。在追求戏剧化情节的驱动下,文凭社会下疯魔的家长玩火自焚,回到现实,考学和在通过文凭系统实现的分层社会中积累的压力,仍然是杀死韩国四十岁以下人口的头号杀手。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极端追求文凭的社会似乎都指向了一条悲剧道路。铸就一条血路,可不是社会重视教育以及教育本身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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