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电视剧《新世界》里,被骂得最惨的角色是谁,非“徐天”莫属。这个解放前北平城里的小警察,论出身也算个家境殷实的少东家,论人脉有监狱狱长、保密局干部的俩异姓兄弟罩着,怎么说也是个衣食无忧没人招惹的主儿。即使北平城眼跟前儿就要改天换日了,跟他似乎也没什么关系,日子照过。直到未婚妻被杀,“徐天”才揭开了眼前的一层纱帘,看清楚这世道如今是什么样:乱世纷纷,人心惶惶。从大人物到小人物,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于给自己找条出路。没有人在乎一个普通年轻女孩的死,世间的道理啊,法度啊,似乎都失去了被探讨和被坚守的价值。
《新世界》剧照,尹昉饰演徐天
“徐天”疯了一样,他在那个叫“贾小朵”的女孩死后的22天里,像只困兽一样撕咬怒吼,让所有人不好过。相比“金海”的“深谋远虑”,“铁林”的“圆滑认怂”,他的冲动、幼稚、莽撞、我行我素、不顾后果,显得极其刺眼。
徐天的扮演者尹昉,《新世界》是他的第一部电视剧,此前,他的作品以电影为主。出品公司的一个朋友,看了《新世界》剧本,觉得徐天挺适合尹昉,就推荐给了导演徐兵。“我当时没怎么当回事,当时也没有想过要演电视剧。”被催着终于开始看剧本了,尹昉一打开就没放下,两个通宵看完。“就很喜欢,觉得里面每个人物都很鲜活不套路,剧本文学性很强,信息量很大,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一条线,它没有非常功能性的角色。”
“这是我看过最好的剧本之一,”他补充,“所以现在看到很多观众的反应,我觉得有点诧异。”
他这样解释“徐天”这个人物:“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里,所有人都在困局中,且看不到这个困局的全貌。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是迷茫摸索,大家有各自的方式和选择。徐天是最不去考虑这些的人,因为不管世道如何,他不会变,他就是凭直觉本能去做事。”
“他是个二愣子,性格上有很多缺陷,情绪化,冲动,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是很有智商,在这个局里横冲直撞。”徐天身上的臭毛病,尹昉看得很清楚,但他也认为徐天有他的可贵。在乱世里,徐天执拗地相信一些似乎行不通的道理。
《新世界》开拍前,尹昉跟另一位主演、金海的扮演者孙红雷交流过。尹昉认为徐天和金海年轻时应该是很像的,所以金海会这么包容徐天,罩着他。这一点,孙红雷认可了。“大家都说,金海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结拜?其实他是觉得徐天最本质的东西是很珍贵的。”
“大家老说人设差,但‘人设’这个东西在正儿八经的作品中,是很不好的一个词,它太模式太套路了。大家为什么不说‘人’呢?人的复杂性是远远超过人设的。”
看了不少网友质疑徐天的评论,尹昉去问发小:“你觉得徐天烦吗?”
“烦。”
“我看剧本的时候怎么没觉得?”
“因为你从小就这样,欠抽。”
“你觉得我和徐天像吗?”
朋友开玩笑似地回答他:“像,较真。”
这份“较真”,和徐天的内核比较像,但性格方面差异挺大。“可能特别直、不太会说话、情商有时候垫底的情况一样,但我和他反应机制不一样,他冲动,没想就干了。我不是,我反应慢,也没他那么偏激,我是个特别不情绪化的人。”
尹昉近年来因《红海行动》里的狙击手观察员李懂,《飞驰人生》里的领航员洪阔,《少年的你》里的警察郑易等角色,渐渐被一些观众认识。而在几年前因电影《蓝色骨头》入行前,他是舞者和编舞师一体的自由艺术家,主演和编舞的作品在全球巡演。他天然有不世故,不受外界干扰的一面。“我对真理和本质的东西,有种自觉性的相信和判断。”因此,尹昉不愿意让别的东西,去干扰和破坏他认为的本质和真理。这一点,和他聊几句就能略略感受到。面对采访,他做不到两句一个噱头,三句一个新闻点,但不管别人提的问题有多虚,他都要绞尽脑汁把自己心里真的东西掏出来。他不善言辞,但即使词不达意,还是半句不敷衍。
他似乎是个在陌生人面前,全然没有屏障和自我保护的人 ,这在演艺圈显得有些另类,不过他觉得这是他的优势,“我之所以能够现在有一些机会和作品,就是因为我相信,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找到它最本质最真实的做法,那就是最好的,虽然可能短期不一定见效。要是让我去装,我自己也别扭,我也不相信。而我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想接受的信息,我可以做到屏蔽。”
《新世界》剧照
舞蹈出身,让尹昉对自己身体的感知非常敏锐,“我会特别相信身体的反应。很多时候可能你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反应过来了。比如我以前遇到一些很崩溃的事情,首先是身体先酥软了。”身体形成的反应机制和信号,带着人去表演,会呈现出更真实准确的状态。《新世界》里,徐天在那22天里一直很疲惫,又一直在跟很多东西抗争,尹昉就天天拍完戏,还坚持高强度地健身,让自己的身体长期处在一个极度疲惫但亢奋的状态里。因此,你能看到徐天左冲右突间,他那双高烧般发亮的眼睛后面,这个绷紧到极致的生命体似乎随时会倒下折断。
尹昉自认自己是演员里“最不忙的”,一年最多一半时间在拍戏,一半时间休整。“我知道自己能承受的强度,还是不要让自己太消耗吧。我也知道自己的营养是什么:我需要新的灵感和体验。”
“人生最大的乐趣就在于体验,这个是特别能满足我的。”现在的尹昉挺享受拍戏,而当初拍崔健导演的电影《蓝色骨头》时,他基本是全程懵到尾,甚至理不清从头到尾发生了什么,“完全是靠本能懵懵懂懂地演了”。但他的优点是不紧张,“谁怕谁啊,演成啥样就啥样吧”。然而看成片初剪,他就觉得:“哎,我演得什么东西啊。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演得挺好的。后来多看几遍,导演又剪得更精细了,就觉得好一些。”在那之后,他喜欢上了表演。
“每经历一个角色,他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演另一个人,就要用自己有限的人生体验,尽可能地去看联结他。没有联结的部分,你必须去补充,所以为了塑造角色,你就得拓宽你的人生体验,你也会更在乎你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情感,你跟别人的关系,你和社会的关系。你更在意,就能调动它们。”
尹昉
【对话】
澎湃新闻:你觉得徐天这个角色,和你本人的共鸣在哪里?
尹昉:导演选择我,也是看到我真的一面,和不受外界干扰的状态,我自己是觉得我对真理、本质的东西有一种自觉性的相信和判断。当然随着成长,很多东西是在变化和流动的,但总体而言,我还是有很愿意坚守的东西,也不愿意让人情世故的东西去破坏最本质的东西。所以他跟我接触过程中,能看到和徐天内核比较像的东西。
我和徐天性格不像,可能特别直、不太会说话、情商有时候垫底的情况一样,但我和他反应机制不一样,他冲动,没想就干了,我不是,我反应慢,也没他那么偏激,我是个特别不情绪化的人。我能理解他所有决定和选择,但说话的那种冲,他的那种状态,是我在这个戏里,尤其前期,要一直去找的东西。
《新世界》中的周冬雨和尹昉
澎湃新闻:《新世界》中周冬雨扮演的贾小朵虽然戏份不多,却是全剧关键的人物。你和周冬雨是第二次合作了,有没有什么新的感受?
尹昉:我拍《新世界》之前,就是拍的《少年的你》。当时《少年的你》杀青,周冬雨就问我,是不是要拍《新世界》。当时我也听说剧组找她演贾小朵了。但她当时很不想拍戏,她觉得她太累了,感觉被“摧残”了。她说可能不会去吧,后来没想到还是接了,可能中间隔了几个月也是缓过来了,还有也是因为戏份不多吧(笑)。她来之前我每天拍的都是很沉重的戏,她来之后,加上她的表演状态,我就一下子变得很轻松,如沐春风的初恋般的感觉。周冬雨就是一个特别灵动特别真的一个演员,跟她演戏,特别能被感染。
《少年的你》剧照
澎湃新闻:徐天和田丹的关系,也是《新世界》一个讨论焦点吧,怎么定义他们之间的感情?
尹昉:反正现在观众吐槽最多的是,徐天又变渣男了嘛,贾小朵还没过头七呢,好像就喜欢上田丹了。这里面所有人都在说他喜欢田丹,大哥,二哥,燕三,小耳朵都说过。但徐天其实没考虑过这个,他也不允许自己往这方面想,他跟田丹认识,是因为贾小朵,他在向田丹求助过程中,了解了她是这么个人,没来过北平,都愿意用自己生命来换这个城市和平解放。徐天没什么崇高理想,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他会被这种大爱打动。后来一步步因为遇见的事都很极致,两个人在这个过程里建立了信任,让两个人可以交心换命。爱不爱,不是徐天要去考虑的,他也不是因为男女间那点感情在做这些事。当徐天后来面对这个问题,他是拒绝的,是不允许的。但要说他们之间没有吸引,没有荷尔蒙吗?这是很复杂的,而我们一碰到这些复杂的问题,就会先简单地用道德去审视。
《新世界》中的三兄弟,张鲁一饰演铁林,尹昉饰演徐天,孙红雷饰演金海
澎湃新闻:金海、铁林、徐天三兄弟,在新世界快到来前,曾经比较统一的价值排序发生了分歧,比如金海守老理,铁林要名利。对徐天来说他坚守的是什么?
尹昉:金海真正认的是情,他是个很周全的人,他要保护身边所有人,为所有人计划的一个大家长。铁林表面上为名利,但实际上他是憋屈,他太卑微了,他希望能抓住让自己人生改变的机会,但他又没有那样的智慧,他没有原则,所以在欲望和诱惑前,总是分不清轻重。
对徐天来说,他认的是理,是恒定不变的东西:真,善,当然美他可能还认识不太到啦(笑)。他对世界的认知,像是我们小时候,对于是非,对于善恶,不夹杂其他因素的认知状态。但他又在一个没有秩序和道理可言的旧世界里,虽然他是警察,但“法理”根本行不通了,没有一个好的解决方式,于是他只能用最愣最笨的方式来处理,比如以暴制暴,以横制横。
《飞驰人生》剧照
澎湃新闻:对你来说,不管外界怎么变,在你心里的价值排序里,哪些东西是一直很重要的?
尹昉:小时候对一些是非善恶的理解是单一的,长大了会理解得更全面,不只是分辨表面的善恶是非,对于整个的来源、动机,为什么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会理解得更深。但我对真善美还是有一个直觉性的相信,这可能是我最要去尊重的东西。
人是有局限性的,碰到不理解的东西,我们第一反应是抗拒,是骂,是坏情绪。如果徐天是你不了解的人,你会烦他,如果他是你更亲近的人,比如你的好朋友,他有很多东西别人看是糟糕的,但你还是可以看到他最善良可爱的一面,你就能够理解他,心疼他。
澎湃新闻:作为演员这件事,对你最有吸引力的是什么?
尹昉:一开始可能是觉得,也许这个事情我是能做好的。慢慢到后面拍戏,开始知道怎么样准备一个角色,怎么做得更好,而且每经历一个角色,他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演另一个人的性格、情感、选择、人生,就要用自己有限的人生体验,尽可能地去联结他。没有联结的部分,你必须去补充,所以为了塑造角色,你就得拓宽你的人生体验,你也会更在乎你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情感,你跟别人的关系,你和社会的关系。你更在意,就能调动它们。从角色身上再反观自己,你又会用另一种视角看自己。对我来说,人生最大的乐趣就在于体验,这个是特别能满足我的。我可以用自己的生活体验来诠释角色,也可以用角色的生活来丰富自己,这是特别爽的一件事。
《红海行动》剧照
澎湃新闻:在我这种门外汉看来,舞蹈和表演的创作过程差挺多的,跳舞好像是抽象感受形成抽象表达,影视是具象感受形成具象表达,两种创作方式之间有交织吗?
尹昉:其实两者是很不同的,但拍戏跟我这么多年跳舞和我对艺术的理解还是很有关系的。我本身不是一个很喜欢“演”的人,有的人生活中就很有模仿力和表现力,说个事绘声绘色,演个人惟妙惟肖,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这个天赋。但我的感知力让我能理解人物,而且我置身于情景中的能力是比较强的。我能让他们看到角色在我身上发生,但那也不是我在演,而是我找到了进入角色的一个通道,比如角色的思维,习惯,我把自己置身在里面去体验,然后我能自然真实地呈现出来,让别人相信我能演好这个角色,但并不是我给他们呈现了多么高超的演技。如果让我去试戏,我肯定就是搞砸的。我根本不相信那个环境,我代入不进去。但我还愿意去试,是因为我把它当成个锻炼的机会。也许这方面以后能好一点吧。
舞蹈的话,可能长的作品,我会考虑比较多,比如它的结构概念;如果是小作品,我会先想个大概的东西,在排练过程中用我对身体本身的认识,比如身体的重量,用这一个概念作为核心,去尝试出一组动作。在这个过程中,我用身体去认识身体之间发生的是什么,再和自己的情感、经历做联结,然后做控制和延展,慢慢变成作品。
不管舞蹈和演戏,共同点是都做“联结”,它们一定要和我自己,和我感受到的一切联结起来。不同的是演戏已经有剧本,进入另一个人的人生,它要非常具体的情景。舞蹈则是我对身体和自己的探索,是更抽象更技术性的身体语言,而且舞蹈更是我在主导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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