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明明是尴尬偏偏要贤惠)(1)

作者

慧慧

《红楼梦》主题的复杂性是其一大显著特点:既歌颂真善美,也揭露假恶丑;既有阳春白雪,又有下里巴人;既是浪漫主义,又是现实主义;既寄托着人生的哲思,又追问着难解的命题,其实,这也正是其之所以可以称作伟大之处。如果只看到《红楼梦》中的风花雪月、莺歌燕语,而看不到其中的暗潮汹涌、矛盾斗争,则无疑是对其极其片面的解读,近似于降格为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说。辜负了《红楼梦》作者的苦心孤诣不说,对其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也是极大的损伤。《红楼梦》不止是为了写如空中楼阁般美好的人间仙境大观园及其中的男男女女,还有扎根尘埃的世俗社会与人性的善恶美丑,这部分是最接地气的书写,而往往被人忽略。《红楼梦》的写作像是在进行一场美丽的解剖,借助熟练灵巧的柳叶刀把靓丽的画皮一层层剥开,逐渐露出人生的本性,最终寻求一个虚妄的解脱。这个过程是循序渐进水到渠成的,是在读者沉浸于美好画面中时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全书行文到第四十六回已经初露贾府内部丑恶的一面。

邢夫人之所以对贾赦那么顺从,恐怕是上述原因更重要。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当然有,后文会详细论述。但原因包括贾赦与邢夫人有感情吗?贾赦姬妾成群、好色成性,邢夫人年老色衰,贾赦对邢夫人恐怕也不会有多少感情上和生理上的冲动。贾赦对邢夫人也没有过太多尊重,比如林黛玉进贾府,贾赦就毫没有给邢夫人面子。由于邢夫人没有娘家人依恃,贾赦是邢夫人在贾府的立足之本,邢夫人不得不无条件地顺从贾赦,这样也是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就“鸳鸯事件”来说,同样如此。

在“鸳鸯事件”中,首先冲锋陷阵的虽然是邢夫人,但很明显幕后谋划的却是贾赦。在邢夫人的行动失败后,贾赦就迫不及待地亲自出马了,先是找了自己的儿子贾琏,又找到了鸳鸯的兄嫂,还想找鸳鸯的父母,足见贾赦是此事件中更加主要的人物。但话题回到邢夫人身上,作为贾赦的妻子,邢夫人为夫招妾的行为是否合礼呢?如果不合礼法,邢夫人为此事形象受损,对自己不利,也就难免和贾赦的谋划有龃龉或冲突。

在中国历史上,为人妻者,虽然也有所谓的“妒妇”,不愿丈夫纳妾的,比如隋文帝杨坚的妻子独孤皇后,初唐宰相房玄龄的妻子(留下了“吃醋”的典故),北宋沈括的妻子,明珠的妻子,等等,但是也属于少数。其实从后人对这些女性带有偏见的评价——“妒妇”“悍妇”等具有贬义色彩的词汇就可知道,这样的做法并不符合主流价值观,比如清朝人叶燮就说过“不妒者妇德之本”。虽然上述那些事例更加符合人之常情,但如果按照封建伦理道德的标准,则更多的女性可能会有同邢夫人一样的选择。比如北宋王安石的妻子吴夫人就偷偷为王相公买了一个妾服侍左右,幸亏王相公不是贾赦一类人物,拒绝纳妾。邢夫人还有更充分的理由,因为邢夫人既不是原配夫妻,更加没有育有儿女。按照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要求,有“七出”“七不出”之说,如果邢夫人不对贾赦言听计从,完全可以在“七出”之列。而丈夫娶妾,正妻不妒,在古代中国却是最受人敬重的,很可能会博得一个“贤妻”的美名。连贾母都说“你倒也三从四德”,可见这是符合封建礼法的做法。从正反两方面的效果来衡量,显然选择亲自为贾赦招鸳鸯为妾更加对自己有利。

邢夫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明明是尴尬偏偏要贤惠)(2)

同为夫招妾一样,邢夫人之所以对贾赦那么顺从,原因之一也是为了符合封建伦理中的女德要求。在唐宋《女论语》《家范》等儒家规范中,“柔顺”也是妻子“六德”之一。都是要获得一个“贤妻”的名号。邢夫人本是一个只求自保、自私自利的人,对邢大舅吝啬,对邢岫烟无情,对王熙凤怨恨,对贾琏冷漠,对迎春冷淡,这些都是她最可亲近的人,反而对林黛玉热心体贴,对贾宝玉关怀有加,这岂不是很奇怪?其实并不奇怪,在邢夫人的内心深处隐藏着隐秘的野心,这是人性的弱点、欲望的诱惑,本应该在手中的权力不仅得不到,还被排挤到权力核心的外围,她是心有不甘的。无论是妇德的谨守,贤妻形象的塑造,还是反常的为人处事,目的只有一个——讨得贾母的欢心,接近权力中心。

通过以上分析,贾赦与邢夫人的利益和目标如此一致,邢夫人听从贾赦的安排,想方设法促成贾赦与鸳鸯的“好事”,既是顺从贾赦的表现,又是符合自身利益的举动,可谓一举多得,理由很充分,也就无怪乎她在此事中始终表现出高度的热情。接下来就可以深入分析一下,贾赦与邢夫人二人主动挑起“鸳鸯事件”的动机是什么。

贾赦为何偏偏要讨鸳鸯做妾室?难道仅仅是因为好色?首先,书中明文对鸳鸯的容貌描写绝称不上绝色,甚至与其他的丫鬟相比倒显得极其普通。常言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如果仅仅是因为贪图美色,贾赦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更加美貌的丫鬟或者到府外寻找。作者在写作时,故意把贾赦的本性好色与鸳鸯的容貌平庸作为一对矛盾的设定,是一定有深刻的用意的。其次,他明知鸳鸯是贾母最喜欢的丫鬟,明知贾母非常有可能不放,却还要去“碰钉子”,甚至采取瞒天过海、迂回战略,妄想先斩后奏,难道就是要故意和贾母作对?显然,简单用贾赦好色这个理由很难理解他的这一带有挑衅性质的举动。

邢夫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明明是尴尬偏偏要贤惠)(3)

要想知道贾赦和邢夫人此举的深层目的,要知道鸳鸯是何许人也?鸳鸯是贾府权力核心的贾母身边的第一大丫鬟,也是贾府第一大丫鬟,其在荣国府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最重要的是她深得贾母喜欢和信任,老祖宗的压箱底的金银财宝私房钱全掌握在她手里。如果打个比方,王熙凤是户部尚书,那鸳鸯就是内务府总管,只是前朝和后廷之分。可见鸳鸯地位的重要性。贾赦之所以把鸳鸯作为目标,正是因为鸳鸯的特殊身份。这个带有挑战和试探性质的行为,是一次冒险,但也是一次靠近权力中心的机会。如果贾赦的谋划成功,无论采取何种措施达到的——贾母亲自应允,鸳鸯自己愿意,外部施加压力等,贾赦都可以有以下好处:第一,说明贾母对贾赦还有感情或者还能忍让,这是对贾母与贾赦关系的一次试探。贾赦的内心想法正如邢夫人对凤姐所说的:“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第二,由于鸳鸯在丫鬟中的地位,得到鸳鸯更可宣示着贾赦的一种权威。第三,鸳鸯是沟通最高权力中心的最佳渠道,拉拢到鸳鸯也就意味着能对权力核心施加影响力。第四,最重要的是,鸳鸯掌管着贾母的财政大权,对贾母的财政状况一清二楚,得到鸳鸯也就意味着距离得到贾母的金银珠宝指日可待。贾赦不仅贪色,而且贪权、贪财,算盘打得实在精明,邢夫人即便再愚钝,对此也应该有所领会,所以才会显得那么肆无忌惮。

可惜的是,贾赦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不仅是鸳鸯抗婚,惹得贾母也非常不高兴。邢夫人被贾母骂“这贤慧也太过了”,进退失据,贾母“越发冷淡了她,凤姐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姊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在贾府的主子奴才面前也感到颜面尽失,对凤姐更为忌惮。贾赦也只能打儿子贾琏一顿泄愤,以显示他剩余不多的家族权威。

当然在“鸳鸯事件”中也并非全是负面的结果。贾赦说鸳鸯“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此话传到鸳鸯的耳朵里,鸳鸯当着众人之面发下誓言:“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虽然鸳鸯不能为我所用,也倒堵住贾琏或宝玉的路,以防鸳鸯投入竞争对手的阵营。

邢夫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明明是尴尬偏偏要贤惠)(4)

虽然这次事件中贾赦和邢夫人都吃尽了苦果,但是人性的弱点、欲望的诱惑使他们并不能在追寻权力的道路上停下脚步。既然时机不够成熟,那就等待机会,等待权力的核心内部纷争内耗。果然,机会来了。在整部小说中,邢夫人的“光辉”事迹大概只有两件,一件是“鸳鸯事件”,另一件就是抄检大观园。前者是大败中有小胜,后者是大胜中有小败。如果不是因为司琪与王善保家的的这层关系,将可以说是完胜。在“鸳鸯事件”中,贾赦是幕后策划者,邢夫人亲自冲锋陷阵;而在抄检大观园中,邢夫人是幕后操纵者,王善保家的成了冲锋陷阵的。可见,贾赦与邢夫人的权力斗争水平和技巧都在提升。

如鲁迅先生所说,《红楼梦》写作的开创性就是“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即便对邢夫人这样的人也充满了矛盾的情感,正是笔者在上次文章中所言“可怜又可恨”。清人姜祺在《红楼梦诗•邢夫人》一诗中评价邢夫人云:“上失承欢下寡恩,尊荣安富处侯门。如何娇女和孱息,一委中山一外藩!”这一句“上失承欢下寡恩”无疑是“尴尬人”的一个注脚,在权力的夹缝中生存,的确可怜。可是,看本文对其权力欲的剖析又觉可恨。套用一句话,观《红楼梦》真可谓:有情皆幻,无人不悲。故有《西江月》一首咏邢夫人云:

命蹇早衰家业,运亨得嫁公侯。

严姑夫侧却难酬,自是百般迁就。

劝解良言缄口,承欢妙语封喉。

事逢尴尬又蒙羞,谁管人前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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