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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箫剑带晴儿私奔片段
文章实在不短,一百多万字的巨作,作者不易!想想还是把小题目补上,用排序字代替实在是懒病之过!
林嘉傍晚的时候特意过去看了一下肖晴娘,却没见到
“没事,她就是癸水来了肚子疼。”肖氏冷淡地说,“不能见风,在屋里睡呢。"既然睡着,就不方便去看了。
那房门、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也不晓得闷不闷。
林嘉要告辞回去,肖氏却叫住了她:“嘉娘。”
她说:“晴娘年纪不小了,已经托了人给她说亲。从现在开始,不会再让她出门了,要好好收收她的性子。"
林嘉只得说:“好,那我不来打扰她了。"
她懂事,肖氏面色柔和了一些,想拿些吃食给她。可她这边还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只能王巴巴地夸她:“你是好孩子。"
顿了顿又说:“以后定也能有门好亲事。"
肖氏在林嘉心里一直是个有点严厉的长辈,且不怎么喜欢杜姨娘。难得她说些听着顺耳的话。林嘉注意看了一眼她的手。
杜姨娘的手保养得非常好,还留着长指甲。便是林嘉常要做事,也会涂香膏子,手上也没有痕迹或者茧子。
而举人娘子,却有一双粗糙的手。陈年的冻疮留下了许多的痕迹,都在诉说着生活的苦。“我还小呢。”林嘉抿抿唇,祝福道,“希望晴娘有门好亲事才是。"肖氏叹了口气。
第二天下午,凌昭出平林嘉意料地又出现了。通常他不会连着两天出现的。
"她们三个都不属同一房。”凌昭告诉林嘉,"但秦九娘,秦十娘都是嫡女,唯有秦七娘是五房的庶女。"
林嘉愕然了片刻,思考了一下凌昭给出的信息,说:“所以,秦七姑娘果真是在让着秦九姑娘?"
"未必是特意让着秦九娘,她这一房里上面有个出嫁的嫡姐,下面有个年纪还小的嫡妹。在嫡母手里,大概就养成了内敛的性子,习惯了不争不抢。"凌昭说
所以九公子一个晚上把昨天缺失的信息全补齐了,然后得出了比较中肯的结论,特意来告诉她。林嘉还是感激的,毕竟满足了她的八卦之心。只要是人,怎么可能没有八卦之心呢。
但是吧…..
“九公子……”林嘉困惑,“专门与我说这个是为什么?"这不是杜姨娘才该做的事嘛?
探花郎该说的是诗词意境、琴曲情怀才对。
凌昭手往身后一负。
“看不上这些事是吗?”他道,"这都是人情世故。这种事,一通百通。"
探花郎振振有词:“你年纪不小了,长在小院里,对外面一无所知,该好好学一学了。"林嘉:“....."好吧。
回去了讲与杜姨娘,杜姨娘果然就爱听这些事,津津有味。
这几日府里着实有了人气儿。
秦家姐妹常去老夫人那里请安,陪老夫人聊天,也记得去给四夫人请安。六夫人倒不必,因为在老夫人那里就能常见到,顺带就问了安。
女孩子们活泼美丽又知书达理,老夫人怎能不喜欢。十三娘给秦家姐妹接风的席面,就是老夫人资助的。
三夫人又出钱,让秦家姐妹回请,
当然不宜办在三房,便又借了十三娘的地方,定在九月初七把十三娘喜得不行。
林嘉料不到短短几天她竟然就要参加两次宴席。她的人生可从没这么热闹过,这一回十三娘记得提前通知林嘉了。
林嘉虽然只是作为绿叶去陪衬,可也很高兴。毕竟她的人生中,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呢?
桃子已经从家里回来了。
通常丫头配人,公布了之后就基本上要退后给新人让位了。一般半个月,一个月地就能把事办了,这期间丫头大多躲起来绣绣嫁妆,也是为了躲羞。
四房的丫头又不一样,这次桃子和芫荽的事定下来是要明年才办的,还要大半年的时间。通常来说,不大可能让她们躲大半年,还是要接着做事的。
但芫荽已经被打发回家了。她家里就在凌府后巷,仆人的聚居之地。
可桃子回家报完喜,回到府里连羞都没躲直接复岗就位了。
柿子虽然失望但也没办法。凌昭不发话,桃子就得一直做下去。
丫鬓婢女不要说婚配这种小事、喜事,便是爹娘死了,别说没资格穿孝,主人需要,该伺候照样还得上去伺候。
奴仆没有家只有主子。
桃子心里比谁都明白,且她根本就没想着嫁人之后就一辈子灶台锅边的,
的确很多姐妹觉得嫁若嫁给了季白--这明明白白跟着公子大前程,说不得将来公子自己开府就能成为大管事的人,桃子就可以洗手作美汤了。
桃子自己可真不这样打算,
这半年她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她得让公子记得她的能干,为将来打下伏笔。
虽然和柿子李子都逐渐熟稔了,但林嘉当然最喜欢的还是桃子。
人都容易有雏鸟情节。当初梅林外,林嘉接触到四房的第一个人就是桃子,且要不是桃子决定从她那里订做点心,后来又怎么能向探花郎一点点靠近。
而且凌昭对桃子的信任、器重是看得出来的。这也很大地影响了林嘉,林嘉对桃子也是十分地有信任感。她有话愿意跟桃子说的。只是她不知道,凡她跟桃子私下说的话,桃子或精炼或详细地,都会禀报给凌昭,凌昭撩起眼皮:“又设宴?"
桃子道:“姑娘们十分有分寸的,林姑娘也说了,都是以茶代酒。"凌昭颔首,问:“她很乐意去?"“小姑娘家家的,谁不喜欢热闹呢。”桃子微微一笑,“何况林姑娘没几次这样的机会。"凌昭默了一下。
有些事,为世间规则所限,纵然有心有力,也不能使。
回请宴也开心愉快。
可能是因为已经见过一回了,林嘉觉得秦家姑娘跟她说的话比上次多了。
主要是秦七娘。
她是个温柔淑静的姑娘,说话的风格跟十二娘相仿。但十二娘如今是五房最大的未嫁女儿,常要管教十三娘,不免给人严格刻板之感。
秦七娘却如柔风扑面,令人舒服。
“真好看。”她说。
说着,托起了林嘉的手腕。
纤细皓腕上套着品相上佳的白玉镯,益发衬得那腕子欺霜赛雪。
“咦,这镯子好看吗。”十三娘被吸引了,“你姨母给你的?"林嘉自然道:“不是,是三夫人赏的。"十三娘恍然:"哦,我说呢。"秦七娘微笑。
闺秀们在一起,自然又要调香调琴的, --娘弹奏了一曲,众人又要秦九娘弹
秦九娘却想起昨晚秦七娘与她提起“那个林姑娘诗词一般,不知道音律上如何”,目光投过去,开口道:“林姑娘来一曲吧。"
林嘉微讶,忙笑着推辞:“不了不了,我不成的,不班门弄斧了。"
她很明白自己的绿叶身份,怎能与红花相争。况且凌昭将他后来收集的秦家姐妹的信息分享了给她,她已经知道秦九娘素有才女之称。
类似这种场合,她的姐妹都要避一避她的锋芒。
十一娘、十二娘她们从前偶尔也有谦让的时候,大多是出于自身的修养表示礼貌,并非真的是让她表现什么才艺特长,博人称赞。
林嘉早就明白的。
这种情况,通常她一推辞,她们就一笑而过了。
孰料秦九娘却又想起上一次宴罢,秦七娘说她弹错音的事。虽则秦七娘事后反口不承认了,秦九娘却一直有些介意。
她也笑道:“不过是女儿家闺中一乐罢了,又当不得什么真,你尽管来。"虽然笑着,却坚持。
十三娘傻呵呵地,笑道:“她还不如我,她来不如我来。"
十二娘却按住了她。十-娘则开口道:“嘉娘,没关系的,来一曲吧。"
十一娘子是未嫁的凌家姑娘中最年长的。秦家姐妹是客人,客人的要求是尽力满足的。所以她开了口。林嘉是明白的。十-娘既都开口,她再推就难看了。便只能起身,赧然道:“那我献丑了。"
每个人手松手紧不一样,坐在琴案前,先调弦。调好了随手一抹试个音,
这琴是十三娘的,林嘉听了不止一回了。但亲自上手,脑中还是忍不住闪过--不及溪云好矣。溪云是凌昭的琴,如今拿来给林嘉日日练习用的,
一直知道是张好琴,甚至可能是张名琴。但直到真的摸了别的琴,才有了清晰的对比。林嘉凝收袖,指尖按在了弦上.……
待弹奏完,林嘉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支曲子是她练得最熟的一支。今天发挥得很好,一个错音都没有,这都是被凌昭逼出来的。
探花郎总是负手面窗而立,背对着她,丝绦扎着细麻道袍,勒出劲瘦的腰身。偶尔回眸一顾,在窗畔弥漫的阳光中,如烟似尘地好看,可那代表着她又错了音,
林嘉宁可只看他的背影,也不想被他横着一眼。那清冷的眸子似清潭凛冽,给人的压力太大。这一曲怎么说呢。
因为由目简单,只能算是入门级的。但人头到尾没有错音,指法也无可挑剔。秦九娘觉得有点难以评判林嘉的水平。
十三娘却大惊道:“你是不是偷偷练过了?竟然弹得比我好了。"十二娘给了她脑门一个爆栗:“藏拙,藏拙,会不会?"
众人都笑。
人若有秘事,常易心虚。十三娘叫那一声,林嘉就心虚。
怕她们追问她怎么私下里练起了琴来。怕她们问她怎么有了琴。怕有人心细通过蛛丝马迹对她起疑心。
可十二娘弹完十三娘脑门,女孩子们笑着就换了话题原来根本没人在意她。
林嘉微微松了口气,释然笑笑。
再抬眸,却见秦十娘微笑地望着她。她随即移开了视线,加入了女孩子们的谈话中。
宴是好宴,尽欢而散。
临散前,秦七娘抬起袖口嗅了嗅,赞道:“好闻。"又对十-娘笑道:"多谢你了。"
琴、香、茶常常不分家的。
今天用的香是十一娘拿来的。因为姐妹中,她最擅长合香。
她也爱收集好的、稀有的香料。今日既然是招待客人,自然不会用普通的货色。所以秦七娘谢她。
秦七娘也十分爱香。
谁擅长什么,谁喜爱什么,这些熟识人家的女孩子互相间都知道,只有林嘉不知道,她们这样说着的时候,林嘉也拎起袖口嗅了嗅,果真嗅到了附着在衣料上的香气。林嘉怔了怔,忽然脑后生出了冷汗。
因为上次列席,她是当日早上新穿的衣裳,所以便没有特意再换衣裳。所以今天过来的时候,虽然身上的衣裳昨日已经穿过一天,但瞧着还一分干净,她本也没打算换的。
出门前杜姨娘喊住了她,叫她换件衣裳。
林嘉虽还算聪颖,见过些人情冷暖,眉眼高低,终究只是个未及摩的少女,做事不可能缜密无缺。她没有想到,昨日穿过的大裳上,可能沾着一种玉香。
水榭琴房里,不管凌昭在不在,总是燃着香的。那香她问过,桃子说:“公子喜欢在调琴时熏这个。"香名飞气,乃是道家之香。
只要不贫困,即便在寻常百姓家,熏香也是日常生活里常见的一件事。
只在于香料是便宜的还是昂贵的,是常见的还是稀罕的;香方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
林嘉回到小院,杜姨娘正准备歇午觉。她神情复杂地看了杜姨娘一眼。杜姨娘打着呵欠:“怎么了?"
林嘉心下惊疑又惴惴,道:“没事。"杜姨娘莫名其妙,自去睡了。
林嘉唤了小宁儿来,悄悄问她:“你闻闻我身上香不香。"小宁儿闻了闻:“香!"
她笑道:“姑娘平时回来也香。"林嘉后脑冷汗更多。
待去了水榭,琴房里果然已经燃上了香。
桃子在做针线,不知道是给自己做,还是给凌昭做。林嘉问:“姐姐,这个香可以灭掉吗?"桃子问:“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香?"
林嘉抬起手臂给她:“今天十三娘那里,十一娘带了香来,你闻闻。"
桃子嗅了嗅,十一娘合的香十分地好闻,正想说“真好闻”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变。她去拿了香铲,揭开香炉盖子就把香灭了。
林嘉见她明白,长长吁了口气,道:“姐姐,以后过来,实不用特意熏香的。”桃子也有点懊恼。
有些事不能见光,大家心照不宣,但熏香是已经刻在骨子里的生活习惯,就没察觉到此处纰漏。何况布置这个临时琴室的时候,公子亲自检查验收的,按他的习惯怎能没有熏香。大意了。
她便点头:“好。"
林嘉能与她沟通好,便放心了。
又想起来问:“这个飞气香,用的人不多吧。"
“不多,这是道家的香方子。这方子是青城山乔真人给公子的。其中有几味香料从哪贩来的来着……”桃子想了一下,“哦,秣罗矩咤国,"
“因那几味香料寻常市面不常见,乔真人也从没合过。没想到给了我们公子之后,公子寻齐了了香料,合了出来。每年都会孝敬乔真人一些。"
是西域外番的货物。外番意味着商路遥远,意味着运输困难,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该种货物的稀缺性和昂贵价格。
林嘉额头微汗。早该想到,凌九郎惯用的,岂是寻常之物。她把手拢在嘴边,悄悄跟桃子说:"以后我来不要点熏香了。"桃子答应了。
待练完琴开始干活,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今天十三娘那边的情况,
待她离开,桃子去了前面院子给凌昭汇报。
先说熏香的事:“的确是我疏忽了。咱府里也就咱们这里有这个香方子,独一无二,亏得没有旁人发现。"
凌昭的唇鱼线条有些冷。
"她平时用什么香?”他问。
桃子回答:“用的都是府里发的,四季应时,无非就是丁香、白芷、苏合、甘松……那些常见的。"
姨娘份例里的当然不会有什么稀罕物,都是市面上寻常见的,
凌昭点了点头,没再就熏香的事说什么,却问:“今日十三娘那边如何?"他关心的自然不是一三娘或者秦家姑娘,他关心的是谁,桃子心里明镜似的。
“挺好的,林姑娘玩得很开心。”她如实汇报,“林姑娘还给大家弹琴来着。她说她很紧张,唯
恐弹得不好,虽则知人不知道她的老师是谁,可她心里总怕给公子丢脸。还好没失误,弹得挺好的。"凌昭闻言,唇边总算有笑意一闪而过。
翌日,他对四夫人道:“……终究年纪小,一个个骨子里都是爱玩的。"四夫人笑道:“那可不是嘛。"
凌昭道:“不如我们也表示一下吧。"四夫人拊掌:“好。"
四夫人便让丫头给秦家姐妹送了银子过去,因有孝,也不好说是资助她们玩乐的,只说心疼孩了们,贴补个针头线脑钱。
四婶婶是个什么样的人,秦家姐妹闻弦音知雅意,却又为难起来。
请了十一娘和十二娘过来商量了一通,一起去老夫人跟前求:“反正今年府里也不开宴,想着哥哥弟弟们今日就要回来了,想办个诗会。"
因九月九便是重阳,该登高、吃花糕、喝菊酒、唱堂会、开家宴的。
今年凌家没有这些。老夫人原想着秦家姐妹在,她再出钱给她们,让小辈们自己热闹热闹。不想她们手里已经有钱:“四婶婶给的。"
十二娘告诉老夫人:“因是四伯母给的,七娘觉得不宜开宴,便想办个诗会更合适。"秦七娘温柔细心,会体贴人,老太太甚是喜爱她,直赞她:“好孩子。"
便允了诗会的事。只是秦家姐妹都是适婚年华,凌家子弟也年纪相当,她嘱咐十一娘十二娘:"你们两个负责操办,要办好了。"
两姐妹打了包票:“选在双峰亭,两下里分开,又正应了重阳的景。"
凌家的院子里有假山,其中两座相对而出,顶上有对称的亭子,合成双峰亭。
两亭在空中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亭中人互相能看清面孔,若喊话也能听清。但两个亭子不在同一座假山上,这两座假山之间还隔着碎石甬道。
相近相望不相接,是园中有名的一景。
如今十-娘十二娘不像从前了,做事十分地妥帖。老夫人笑着点头同意了,
十二娘和 一娘便去筹办,因一直忙着,到了傍晚才想起来赶紧叫人去告诉十三娘:“明天的诗会不必叫嘉娘了。"
林嘉可以与她们来往,却不适宜与凌府的小郎君们来往。何况十二郎的事,十二娘多多少少是听到了一些风声的。
哪知道去得晚了,十三娘已经叫人去通知林嘉了。
十三娘的丫鬟只叫明天林嘉“去玩”。
亏得林嘉心细,因想着明天重阳了,今天傍晚十二郎等人便该提前放假回来了,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明日里不是前两回那般的吃个席面玩乐一番,而是要和凌府的郎君们一起办的诗会。林嘉当然找借口拒绝了。
丫鬟回去跟十三娘禀报,十三娘大大松了口气:“赶紧地,去给我姐姐回报一下,就说她不来。她自己不来的。"
丫鬟去了。
十二娘收到回禀,也点头松了口气,心道林嘉娘果然是能让人放心的。十三娘多跟她在一起其实也挺好的,十三娘若能学得她哪怕两三分的谨慎稳重也好啊。
做姐姐的成日里为这个妹妹头痛。
凌家公子们回来了,在凌老爷那里就听到了好消息:“明、后两日,休息两天。"十六郎差点欢呼,待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笑眯眯道:“猴儿们还不赶紧谢我,是我叫人去与你们九兄说放你们两天假的。"
十五郎如今是秀才了,开始持重起来,十六郎当仁不让地冲上去彩衣娱亲,当真像个猴似的。老大大一边揉他,一边告诉他们:“你们四伯母出的银子,十-娘十二娘已经安排好了,明日里与你们秦家妹妹们斗斗诗。九娘素有诗才,你们可不要丢了我们家的脸。"
“没事。”十六郎无赖道,“我负责丢脸,十四哥负责捡脸。"众人大笑。
各自回了院子,凌延洗漱换了衣裳去见三夫人。三夫人把秦家姐妹唤了出来相见。
这是凌延礼法上的舅家表妹们,不是外人。一句之前刚见过的,
两厢又厮见,互相问候完,秦十娘笑问:“十二哥可知道明天的事了?"凌延道:“知道了,祖母已经告诉我们了。"三夫人笑道:“明天过节,你们好好玩。"
趁她说话的片刻,凌延极快地看了秦九娘一眼。在秦家还未嫁的表妹中,这个妹妹有才名,他是知道的。
他这一眼中没有欣赏和情意,却带着几分紧张。因他专注八股,于诗文上没什么才情。
这一眼虽然很快,却仍然被一直暗暗观察他的秦七娘捕捉到了。原来十二郎是这样的性情。
秦七娘微微一笑,低头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一直还在犹豫明天是继续韬光养晦,还是使尽全力。现在她心中有了答案了。
肖霖也回来了。
这是过节放假,肖氏问他:“那这两天怎么着,九郎那边过去吗?"
肖霖道:“我也不知道呢。十六郎说他问问,问清楚告诉我。娘,有没有吃的,饿。"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回府前在学里已经吃过一顿了,又饿了。
肖氏去灶房里给他下面。
不多时十六郎的小厮过来传话:“明后两天都不用过去水榭。"
肖氏端着面出来,小厮刚走。肖霖把小厮来传的话告诉了肖氏:“明天后天都不用过去了。"
肖氏问:“你可赏了一六郎的小厮?"肖霖道:“没有,哪有那许多钱。"肖氏气得跺脚:“不是给你了!"
肖霖从懂事起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在家里和在学里连用的纸都不一样,从小耳濡口染,在钱方面可没有那么大方。
这都是环境造成的。肖氏只能叹气。
肖霖坐在院子里吸了一筷子面,瞥了一眼正房紧闭的窗户和门上的锁。“什么时候放我姐出来?”他低声问。
肖氏道:“你别管。”肖霖道:“我姐都认错了。"肖氏不说话。
肖霖道:“总不能关一辈子。"
“不关一辈子。”肖氏道,“关到她出嫁。"
若家里还没败,她这个时候,原也该被锁在绣楼上,贞贞静静地绣嫁妆了。
老太太的确派了人去通知凌昭明天诗会的事,叫他给弟弟们放两天假休息一下。凌昭却重复了一遍:“诗会?”老太太的丫头道:“正是,还是四夫人给出的银子呢。"凌昭问:“怎地想起办诗会,吃吃喝喝不就行了?"
“正因是四夫人出的银子,所以秦七姑娘才说若是吃喝热闹一场,不免对四爷不敬,辜负了咱们四夫人一片疼爱之心,所以建议办诗会。公子们今晚也都放假回来了,明日都在家,两边凑一起,正好斗诗。"
丫头继续道:“老太太说,过节呢,让公子们都松快两日,明后两日请九公子给大家放个假。"
臭小子们也参加?凌昭顿住。
真真有一口气憋在了那儿。
男女有别,秦家姑娘们又是姻亲家未婚的姑娘,他不方便直接为她们支银钱给妹妹们。故而暗示了四夫人出钱。她一个长辈给晚辈女孩子们贴补点针头线脑、头油脂粉钱都是正常的。
自然不是为了秦家姑娘们。
是为了林嘉可怜,生活单调,连这种闺秀间的聚会饮宴也没什么机会参加,想给她多制造机会。孰料叫一群女孩子折腾成了诗会。弟弟们也会参加。
待老太太的丫头退下,凌昭掷了笔,捏了捏眉心。
重阳当日早上,让南烛把林嘉引进了梅林里,“今天家里的诗会你可知道?”他问。
"知道。十三娘喊我了。”林嘉道,“得亏我留个心眼,多问了一句,府里的公子们也都参加。吓我一跳。我拒了。"
她做事沉稳细心。
凌昭那口憋着的气, 总算通畅了。
"这两天府里人多眼杂。”凌昭道,"暂时先停两日练琴,待十一那日再去。"
林嘉脆生生地答应了。
平日里只有旬日不去,这赶上过节族学里放假,她已经想到了今日必是不能过去了。
凌昭特别喜欢她这种脆脆的声音,尤其在清晨时分,特别让人头脑清醒,又心情愉快。
她应完,将碟子递过去:“九公子,你尝尝这花糕。去年的花糕都还是我姨母做的,今年的全是我做的,我姨母只帮我看着,没动手。"
那糕切成了菱形,洒了木握花在上面,十分漂亮。就像她一样。凌昭咬了一口。
今日里郎君们都在府里,却又不用在水榭听课,桃子、南烛都在跟前,林嘉又拍拍食盒交待他们:"这里面上面的是给四夫人的,是放了猪油的。下面的是给水榭的姐姐们的,和公子的一样没有放猪油,是素糕,别弄错了。"
凌昭:“...….
嘴里的花糕忽然就不香了。
待桃子送林嘉回去了,南烛请示:“我现在给夫人送过去吧。"凌昭吃完自己的那份,擦擦手:“我去。"
将糕分了,他让飞蓬提着食盒,亲自去给四夫人送花糕去了。
儿子亲自送来花糕,四夫人心情明媚。
待咬一口,赞道:“你寻的这糕点师傅,十分有心思的。"
“是。”凌昭道,“她十分有心。也没有交待她,她自己便记得也给母亲蒸了一笼。"四夫人:“......"
嘴里的花糕忽然孝心大打折扣。
今明两日凌府郎君们都在,林嘉就待在小院里不出门,回到院子里就叫王婆子把门拴好:“若来人,问清了再开门。不相干的人不要放进来。"
王婆子心领神会,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自从王婆子来了,林嘉踏实多了。这都得感谢凌九郎。
只是杜姨娘还没回来呢。
连四夫人和桃子柿子都有林嘉蒸的花糕,怎可能漏掉三夫人。三夫人那份,是杜姨娘亲自送过去的。
杜姨娘好久没起这么早过了,路上直打哈欠。待到了三房院子,忙打叠了精神。
待通传了,得了里面的许,往里进。打帘子的是孙姨娘,到了次间里,三夫人身边捧盂伺候的是赵姨娘。
杜姨娘常觉得,她因十二郎纠缠林嘉而被三夫人从三房挪出来这件事,当时虽惶惶然如丧家犬一般,哪知道后来是这般舒服。
若还是在三夫人眼皮子底下生活,哪来的现在这想晚起就晚起、想歇午觉就歇午觉的舒服日子。三夫人见到她,只叹:“几日不见,怎么又胖了?"
赵姨娘闻言,抬眼看了一眼杜姨娘,果真是比前阵子见,又圆润了。赵姨娘低下头去,十分羡慕。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凡做妾室的,多少得有点姿色,
三爷不在多年了,孙姨娘、赵姨娘虽不再妆点,但依然窈窕,看着背影便十分有女人味。独杜姨娘今年开始圆润起来。三夫人看着她反比看另两个姨娘顺眼。
杜姨娘心道,这都怪林嘉。
不光是每日有点心吃。林嘉还总想琢磨新花样,杜姨娘自己也好这一口,两个人就一起钻研。每每,都是杜姨娘试吃,林嘉就是吃也就吃一小口尝尝,杜姨娘一吃就停不下来。
怎能不胖。
连王婆子都跟着胖了。小宁儿是因为天天跟着林嘉一起跳百索,才没胖起来。
杜姨娘忙给三夫人请安,又奉上今晨蒸出来的花糕。三夫人很满意:“就属你有心。"唤丫头给了赏封。
赏完,转头对身边三个青春少女道:“这便是我院子里的杜姨娘。"
杜姨娘早看见三个女孩了,心知是秦家姑娘,只是正经大家子,不爱让姑娘们沾姨娘,何况这是客人,亲戚家姑娘,当姨娘的更不敢往前凑。
杜姨娘想着奉上了花糕就告退呢,谁想着三夫人还会给秦家姑娘介绍她。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若在三夫人身边,就是那打帘的、捧盂的。
秦九娘和秦十娘冲她颔首:“杜姨娘。"杜姨娘蹲身行福礼,她们也没有避。
在凌家,小辈们遇到长辈姨娘,还会行个半礼。可知秦家家风跟凌家不一样。嗐,一家有一家的规矩。
这其中一个十分美貌的少女开口道:“是林姑娘的姨母吧?"
杜姨娘瞥见她的容貌就猜到了她是秦七娘,因林嘉说过了,七娘美貌温柔,九娘目无下尘,十娘十分像凌家的十三娘。
果然她就是秦七娘,她笑着道:“我们跟林姑娘玩得很好的。"
林姑娘是林姑娘,杜姨娘是杜姨娘。一个是良家,一个是妾,怎能混作一谈。秦九娘嫌秦七娘跟个姨娘话太多了,瞟了她一眼,
秦七娘只微微一笑,待杜姨娘退下,她道:“嘉娘和她姨母生得可不像。"
三夫人道:“她和她娘生得也不大像,或许是像生父把。"
她顿了顿,告诉女孩子们:“杜姨娘十分安分的一个人,从不生事的。"
十娘对此毫不关心,九娘惦记着待会的诗会,十分不耐,心想与我们未婚姑娘说这个作什么。
只有七娘柔柔一笑,甜甜地:“嘉娘也是十分安生的性子,很妥帖。"三夫人高兴,语含深意地道:“正是呢。她安分又孝顺,是个听话的。"这样的,以后不正是好帮手,一起拢住十二郎的心。
秦七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抬眸看了眼三夫人身边的赵姨娘
林嘉娘是否真的温顺安分还得慢慢看。但她的相貌确实养眼,以后有这样的人相伴,打帘捧盂,闷了还能说说话,着实不错。
这样的日子,还是值得她争一争的。
待十一娘派了丫鬓婆子来请,三夫人高兴地放她们去:“玩得开心些,叫他们知道,我们秦家姑娘是什么样。"
女孩子们俱都抿嘴一乐,随着丫鬓去了。
双峰亭这个地方,着实非常适合这种公子姑娘们一起参与的活动。
上细纱屏风之类的要好。男一亭,女一亭。隔空相望,能看清梦脸孔。却又实实在在地隔开了
--两个亭子根本就不在同一座假山上。比试诗文,都是丫鬟和小厮噔噔蹬地跑上跑下,来回传递,只累得满头是汗。
只秦十娘遗憾道:“要是九兄能参加就好了。"
秦七娘轻拍她脑门一下,嗔道:“别胡说,九兄有父孝呢。"秦十娘自知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
秦九娘专心作诗。她在金陵闺中素有才女之名,的确是有几分诗情的。她的诗,连十郎、十四郎都点头称赞。
因她算是十二郎的表妹,他们还向凌延夸她。
然而旁人愈是夸秦九娘,凌延对秦九娘就愈无感。
转眸向对面的亭子看过去,看到秦九娘神采飞扬地在和十一娘十二娘说话,秦七娘却在与十匹娘、十五娘低语,模样十分温柔。
秦七娘说完话转头,正看到凌延隔空看她,便对凌延一笑,凌延心里一荡。
秦七娘虽比不上林嘉的殊色,却也是婉约美人。秦家三姐妹里,以她容貌最好--庶女比嫡女容貌好,本也是常见。
凌延不知怎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左手妻,右手妾。
那妾的脸是林嘉娇如海棠的面孔。
如今转头去看,左手牵的人也有了面孔
妻贤妾美,这样的日子,值得自己去奔一奔。
原就是说,秦家姑娘们在凌府住到过完重阳,
初一这天,由十一郎和凌延一起护送秦家姐妹回了家,
十一郎今年三月里新婚的,妻子是秦十娘母亲的娘家侄女,姻亲连着姻亲,都不是外人。
待十一郎和凌延都告辞离开,三姐妹各自的母亲回房后都将女儿召到自己跟前询问。
让三姐妹过去小住也不是让三夫人单方面挑姑娘的,姑娘们也同样要挑一挑凌家的家风、氛围和环境。最最重要的是,和三夫人是否契合,对凌家十二郎又是什么态度。
十娘抱着自己母亲手臂问:“你有没有见过凌家的九兄,唉,若见过他,谁还管什么十二郎。"九娘对自己的母亲摇头:“十二郎差九兄远矣,总有种东施效颦之感。"
若没见过凌熙臣,秦九娘或许还会觉得“姑姑家的那个十二郎好像比从前长进了不少”。可见过了凌熙臣,再看十二郎,秦九娘便明白了他在模仿谁。画虎画皮难画骨啊。
唯有秦七娘,先恭敬给嫡母请安,问候了嫡母的身体,又表达了对嫡母嫡妹的思念之情。
待嫡母问了和九娘,十娘的母亲差不多的问题时,她答道:“凌家家风清正仁善。姑姑性子正如母亲所说,颇为多愁善感。但想想姑父那么早便去了,便让人唏嘘心酸。十二郎学业上当然远不及我哥哥,但好在沉稳忠厚。想来姑姑晚年有靠。"
秦七娘的嫡母慈爱地点了点头。
秦家舅母们询问各自的女儿,凌家三夫人也询问凌延:“你觉得如何?"凌延道:“七妹妹温厚妥贴,九妹妹颇有才情。"三夫人叹道:“正是呢。"她也是犹豫。
凌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最好是七妹妹。九妹妹性子高傲,没有七妹妹妥帖,日后照顾陪伴母亲,还是七妹妹这样的更适宜。"
绝口不提秦七娘相貌还比秦九娘生得更好。
这话说得三夫人心里熨帖。
娶媳妇干嘛用的呢?传宗接代、服侍姑舅、打理中馈。这其中,服侍姑舅,也就是公婆,是很重要的一项。
“别着急。”三夫人道,“这种事不能急慌慌地,得慢慢来,先等等,过些日子我再去问问嫂嫂们那边的意思。你好好回去念书。"
婚姻是两家的双向选择,也不是三夫人说是谁就能是谁的。
反正最差,哪怕娶了秦十娘,也比那什么杨家茹表姐强一百倍。
凌延倒也不担心。回去收拾东西,跟兄弟们还有肖霖等人,一道回族学里去了。只遗憾如今想见林嘉一面好难,说难都是轻的了,简直是重重阻碍。
只凌延也明白,他的婚事才是重要的。正如三夫人所说的,林嘉就在凌府里,她生不出翅膀来,不会飞到别处。
她是三房的人,她的婚事杜姨娘只能求三夫人。谁也不会这么没眼色,越过三夫人去插手三房的事。既然三夫人同意了,林嘉就已经板上钉钉算是他的人了。
这么想着,凌延就十分安心。如今一时的忍耐,都是为了日后的妻妾和美,后宅安稳,值得的。
秦家姑娘们回去了,林嘉热闹了两天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杜姨娘忽然惊觉有一阵子没见着肖晴娘了,便问了一句。
林嘉看了眼院墙,道:“肖婶婶说在给她说亲了,所以开始拘着她了。"“哎。”杜姨娘砸吧砸吧嘴,“到底是讲究人家。"这倒不是讥讽,的确是真心话了
时下,讲究些的人家便是这样,女儿出嫁前会拘起来,杀杀她的性子。
"我听说,有些大户人家为了杀女儿的性子,硬生生将女孩了家关在一个小院子里,除了送吃喝、倒夜香的,谁也不许进去,就一个老婆子陪着,也不跟姑娘说话。”杜姨娘说,“就这样锁住院子,生生地锁一两年,待放出来,从前性子多跳脱的姑娘,都沉稳淑静,不声不响了。"
林嘉给吓着了:“一两年?"
“是啊。”杜姨娘也觉得可怕,“要把我关一两年没人跟我说话,我还不得疯了。"林嘉肯定地说:“你那么爱说话,一定会疯的。"
杜姨娘:“啧。等你出嫁前,我也把你锁起来。哼哼~"林嘉笑啐她。
那都是高门大户的规矩,小门小户哪有这许多规矩,
说公公媳妇该避嫌,那三间毛坯房的小户人家,还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儿媳妇还得给公婆倒尿倒屎的。
九月十三一大早,肖氏打开了肖晴娘房门的锁头,进去说:“换个衣裳,我们去族学里看看虎官儿去。"
林嘉和杜姨娘说关起来一定会疯,当真是,肖晴娘被关得脑子都湿沌了,乍一听说要带她出去,意浑浑噩噩连高兴都不会了。见着肖氏,脑子反应出来的竟是那天她狰狞的面孔。不由地缩了缩身子。
杀女儿家的性子,一把大铁锁,一个封闭的房间,一段无人说话的日子,最管用了。
肖晴娘换了衣裳,篦了头发,跟着肖氏出来,
肖氏却跟凌家借了车,还有一个有点眼熟的婆子跟着,
肖晴娘想了想,认出来她是老太太跟前徐妈妈身边使唤的人。
今天去族学带她去做什么?为什么又跟着这个婆子?虽满腹疑窦,肖晴娘也不敢问,甚至隐隐有些恐惧的猜想。
那婆子与她们二人同坐一车,一路上笑眯眯打量肖晴娘,笑着跟肖氏搭话:“一段日子不见,姑娘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肖氏斜了肖晴娘一眼。
肖晴娘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眼窝凹陷。突然间就成熟了好几分,隐隐有了些女人婉约的味道。肖氏别过脸去。
从金陵尚书府到城外的凌氏族人聚居之地,坐车要一个时辰的时间。肖晴娘腿都麻了的时候,终于到了。
这地方她一直只听说,没来过,肖氏其实也没来过。给学里的先生四时年节地走礼,都是肖氏准备好,让肖霖自己带过去的。
两个人跟着婆子先去见了个胖墩墩的好人。好人打量了肖晴娘一番,笑着点了点头,
肖晴娘垂头瑟缩,心里的猜想越发肯定了。
母女俩跟着这妇人去了一间房子里,妇人道:“稍等片刻,课还没散。"给她们倒了茶,拿些干果出来招待。
肖氏倾身致谢。
她出身好,也曾是主母,教养仪态都是有的。妇人愈加点头。和气地给她们讲族学里的一些事。肖氏听得专注。
喝了一盅茶,终于下课了。
肖霖来了,很是惊讶:“娘,你怎么来了?姐姐也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先生。
相貌还算端正,只是有了些年纪,二十六七上下的模样。
他进了门,肖氏的目光就投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则投在了微微垂首的肖晴娘身上,
却说肖氏其实早一阵子就拜托了老太太身边的徐妈妈帮肖晴娘物色亲事,
只她要求多,这样那样的,弄得徐妈妈不太爱管这个事,只敷衍着。谁知道过了一阵子,肖氏忽然找到她,放宽了条件,竟说鳏夫也行。
还咬牙道:“她有嫁妆的。我给她十…给她二十两做嫁妆!"
徐妈妈便将这事告诉了老太太。
"这下子好找多了。”她道,“要照着她以前的条件,我上哪里去给她找去。"符合条件的人自然是找得到的,问题是符合那些条件的人,未必看得上她家。
谁知老太太听了沉默很久,长叹了一声:“当年,我和她母亲.….…少女时代回想起来像梦一样,令人无限唏嘘感慨。
老太太动了恻隐之心,终是道:“好好的读书人家的闺女,别糟蹋了。你去找一趟七嫂,让七嫂帮忙看看。"
老太太说的七嫂,便是凌氏族长夫人。她们是隔房妯娌的关系。
族长便是管理一族庶务的,包括族产、族学、祭田、祠堂,处理族内纠纷、亲戚关系等等。有老太太出面,族长夫人帮忙,果真物色到了一个符合肖氏要求的人。
"是西楼那一支的,大号唤作凌晋,他今年快二十七了,是个秀才。前头娘子没了,本留下一儿一女给他。他一直说着要续弦,说要找个会理家能善待孩子还孝顺他老娘的。只是旁人介绍了几个会照顾孩子的寡妇给他,相看过,都没相中。"
族长夫人派来回事的妈妈给凌老夫人说:“我们寻思着,虽说着要找个会照顾孩子的,只怕这心里还是想要黄花大闺女。您说是不是,要不然怎么几个寡妇都没看上呢。"
凌老夫人哂笑:“男人,嘴上说的别信。"妈妈道:“可不是。"
这是到了他们这个年纪的人都懂的道理。只很年轻的时候不懂,总把男人说的话当真。
只是这凌晋想找黄花大姑娘,也不太好找。因他还希望女方读过书,读过书的寡妇他看不上,可有钱能给闺女读书的人家又看不上他。
他家里一个老母,几亩薄田。他在族学里任教,收入倒是稳定,算是温饱人家。若是这样,也不是不行。
偏他还有两个孩子,偏里面还有一个是儿子,能让女儿也读得起书的殷实人家谁个乐意女儿去做后娘。
"年初冬天的时候,他那小儿子染了风寒夭折了。倒是有户人家愿意了,偏他又没相看上。"妈妈说。
老夫人一听就明白:“挑相貌吧?"妈妈掩口笑。
老夫人和徐妈妈也笑叹。
男人呐,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想找好看的。好看的还想她读过书识过字,能红袖添香。能红袖添香了,还想她会照顾孩子,还得是没嫁过人的大闺女,
贪心不死他们!
虽然对世间的贪心男子嘲讽了一通,但论起条件来,凌晋与肖晴娘的条件意十分符合彼此的要求。
老夫人对徐妈妈说:“去跟她娘说吧。"遂有了今日肖晴娘这一趟族学之行。
肖晴娘一直垂着头,听着母亲温和地向那位先生询问肖霖的学业。时不时地,就感到有目光投到她身上来。
到他们谈完,先生和肖霖起身要回去,肖晴娘终于抬起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凌晋则看了她好几眼。
肖晴娘看起来窈窕纤细,下巴尖尖,眸子幽幽。安静羞涩,大约是知道今天是做什么来的,
相貌、年纪、出身都是很好的,虽家里败落了,但她在金陵尚书府里长大,上过凌府里的家学。不是那等读过半本《三字经》就觉得自己“读过书”的村姑。
凌晋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肖霖最莫名。
莫名他娘带着他姐来了族学,送了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些吃食。莫名先生就对他突然变得态度亲近起来。肖霖丈二和尚摸不到头。
因在他这小孩心里,要给他姐姐说亲,就说说不到十郎、十一郎那样的贵公子,也该是个年龄相当的少年郎才是。
凌晋在他心目里,已经差了辈分了。肖霖的心思根本就拐到那上面去,
九月二十,族学里休沐的日子,肖氏忽然来登了杜姨娘的门。
她那张带着点苦意和严苛的脸上,竟也有了舒展的笑意:“我们晴娘落定了,来给你们送喜饼。"
杜姨娘和她日常互相看不对眼,也不过是邻里邻居的常态。这等情形下,且抛开日常里的不对付,说的尽是恭喜话。
-句“你也算熬出一半了”竟惹得肖氏掉了眼泪。杜姨娘也是唏嘘。
吃了人家的喜饼,沾了喜气,杜姨娘亲自下厨做了点心回礼。林嘉只笑。
"笑什么笑,邻里邻居的。”杜姨娘啐她,“你也有这一天,到时候也要人家来帮衬呢。"林嘉娇嗔着不依。
杜姨娘和林嘉商量着给肖晴娘添箱。她难得大方一回:“我出一吊钱。"
"她以前给过我一个银镯子,我也还她一个银镯子吧。"林嘉跟当晴娘一起上凌府家学,隔墙邻居,相伴着长大,到底有几分情意,“我绣的那个鸳毒戏水的枕套,原是给桃子姐绣的,我赶赶工,先绣出来给晴娘。以后再给桃子姐新做。"
凌府的姑娘跟肖晴娘做过同窗,十一娘和十二娘虽未亲至,但派了丫鬓来添妆。十一娘给了一只金镯,十二娘给了一对小金钗。
十三娘亲自来添妆了,她豪爽,给了一个金项圈,分量还压过了两个姐姐。但院子狭小,房屋低矮,她只坐了坐,茶也没喝就走了。
最大方的当然是老夫人,老夫人给了肖晴娘二十两银子和一套银头面。
当家是老夫人的故日之人的后人,在凌府托应,老夫人,老夫人动了,一夫人,四夫人,六夫
人,还有这段时间正好从县里回来府里小住的五夫人,俱都表示了一下。
“瞧瞧,瞧瞧!嫁妆这不就凑出来了!”杜姨娘感慨,“人家指头缝里漏出来点,就够咱们过活了。"
她真心期盼着林嘉出嫁的时候也能又这样的好运。
可又知道不可能。肖氏虽然一时落难,可父族夫族都是正经读书人家。她是困于族内财帛倾轧不得已才来投靠别人。非是那种家里男人坏事、家族获罪的那种。
她即便穷困一时,身份却不曾随过。
林嘉却是三房妾室的亲戚。虽则她和她娘的户籍落在了陵县外家那边,是良民,但顶多三夫人赏点,还没那么大脸能惊动老夫人和别房的夫人们。
林嘉的嫁妆,还得靠她们自己攒。
小姑娘家日常这些琐事自然会交流。
凌昭于是听桃子禀报:"………说是绣给我的,肖姑娘下个月就要出阁,就先给了肖姑娘了。"桃子美滋滋:“她说回头再给我绣一对新的。"
正如林嘉所想,谁会嫌弃这些东西多呢,何况给了她都是她的嫁妆。桃子也辛苦给自己攒嫁妆呢。嫁妆多一点,腰杆子硬一点。
嗯?公子身周的气息怎么这么冷?
第二天,忽然有人敲开了肖家小院门,肖氏开门一看,是桃子。桃子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婆子们还抬着箱子。
桃子笑眯眯:“我们公子听说霖少爷的姐姐要出阁,特地叫我置办了全套喜服喜被给夫人送过来,望夫人莫嫌弃。"
凌昭意识到,林嘉身上有些事,他是无法阻止的。
说来也奇怪,世间事,大到天上去,譬如到内阁、到陛下那里,他若想掺一脚总也能有办法。偏林嘉身上,小到一件绣品这么小的一件事,他却无法控制。不是无力,而是弯腰够不着,有力也使不上,让人郁躁。
凌昭直觉得这份郁躁是不对的。
比起这种郁躁感本身,更让他警觉的是这份“不对”。
他破天荒地问四夫人:“我是不是从小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四夫人道:“可不是。而且假大方。"凌昭:“……怎么说?"
"若是亲近的人,哥哥弟弟的,你便将那东西给了对方。自然大家都觉得你从小大方。”四夫人撇嘴,"可若是你不喜欢的人,你宁可扔了也不会再让对方摸一下。"
凌昭纳闷:“我怎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四夫人道:“我想想,五岁、六岁的时候吧?”凌昭按了按额角。
但他颇有些释然,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天生的性格,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桃子来回禀的时候,他在作画。
“桃子,”他说,"不必羡慕,等你发嫁的时候,我也给你准备全套的喜服喜被。到时候让季白带你亲自去挑自己喜欢的纹样。"
怎么说呢,公子这么大方赏赐,应该高兴谢恩才对吧。桃子无端地觉得后脖子凉,鼻尖就有了汗。
凌昭搁下笔,静看了片刻,待墨迹干了,他将画执起:“过来看看,画得如何?"桃子:“?"
她算哪根葱,怎么还叫她帮着看画呢?公子的画在京城千金难求呀。
探花郎的画千金难求,探花郎画的花样子不知道多少钱能求到。
总之桃子拿着一副花样子磨林嘉:“这个比鸳鸯戏水好看,我想要这个。"
林嘉赞道:“这个花样子我从没见过,画得可真好。"
桃子眼袖飘忽,想想作画的人是谁,那不可能画得不好呀。
"好,那我就绣这个吧。”林嘉答应了,“也是,也不是天天都新婚。"
鸳鸯什么的,虽然应新婚贺喜的景,但想想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一对枕套洗得小心一点,可以用好多年哪。
她答应了,桃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之前来给肖晴娘添妆的时候,都有肖氏在一旁看着,肖晴娘出嫁前,肖氏到底还是放她和林嘉单独见了一面。
待以后,能见的机会就少了。闺中旧友,若嫁的人家相差太多,或离得太远,很容易断了来往。肖晴娘终于能哭诉一场:“他都二十六就快二十七了!他女儿都六岁了!嘉嘉,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林嘉一个小姑娘能说什么呢。
二十六在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看来,都快是老头子了,原以为是大喜事的,不想意是这样。肖氏竟狠心将她嫁了个老鳏夫。
正为肖晴娘难过,可是转念一想,她又迟疑道:“二十六……其实也不特别大。"因为她忽然想到,凌昭已经二十三了,二十六其实就比凌昭大三岁而已。忽然觉得……又没那么老了。
只是不好再在肖晴娘面前提凌九郎,只能安慰地拍她的背。
肖晴娘哭过,发泄过了,情绪稳定多了。擦干了眼泪,又说:“倒没有我担心的那样穷。家里有十五亩田,佃了出去。我娘说,一套青砖瓦房院子也整齐,正房三间阔还有厢房……"
她絮絮地,拣好的方面说,显然是在自我安慰。
"这不是挺好的么。”林嘉忙跟着宽慰她,“我听说他还是个秀才呢,有功名。"“嗯。”肖晴娘点头,“所以家里不必出徭役。"
林嘉补充:“好像还是族学里的先生?那束脩稳定吧?"“嗯嗯。”肖晴娘说,“说是一个月一两四钱。"
"这还没算学生孝敬的四时节礼呢吧?我看过年的时候婶子给学里的先生们还准备了腊肉的。"林嘉掰着手指头给她算。
“是呐。”肖晴娘喃喃道,“学里的先生也不是只有一个学生,应该能收不少东西。"
她停了片刻,又说:“我娘说,他家的聘礼,还有府里各处给的,她都给我带走,不会扣我的。"
林嘉握着她的手道:“你看,这日子听起来不错呢。"
但还有个关键的问题,林嘉小心翼翼地问:“那……他生得怎么样?"肖晴娘回忆了一下,有点恍惚:“好像……还行?就,还算端正的?"
她当时精神状态不好,人陷在恐惧和惶然中,又被关了好多天连话都没人说,相看的时候就有点恍恍惚惚的。
现在仔细回忆起来,秀才好像眉眼间还有点像凌九郎。
当然没凌九郎那么好看,但他也是凌氏族人,虽然血缘很远了,但同一个祖宗,多少有点血脉牵连。
“端正就行了。“林嘉道,“以后,你就是金陵凌氏妇了。这不比什么强!"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提了凌昭。
“凌九郎那样的……咱们远远瞧瞧就行了。”她压低声音劝道,“那样的,不是咱们该想的。"肖晴娘已经要出嫁,只恐惧着未知的未来,哪还敢想什么,重重点头:“嗯!"忽然抓紧了林嘉的手,泪如雨落。
小门小户的亲事不像高门大户走礼要走那么久,何况凌晋是续弦。该走的礼几天就走完了,吉日就选在了十月下旬。
老夫人仁善,许肖晴娘从尚书府发嫁。
发嫁那一,请了凌氏族里一位全福人给当晴娘梳头。一顶喜轿抬看出了金陵尚书府的鱼门。
肖晴娘在轿子里哭没哭林嘉不知道,反正林嘉和杜姨娘都哭了。
尤其杜姨娘,自入了凌府再没回去家乡过。深深地明白嫁人对一个女子的人生来说是怎样的巨变。她哭得稀里哗啦地。自己嫌丢人,捂着脸躲回屋里去了。
肖晴娘出嫁,于肖晴娘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于凌府来说,只是一件发生在府邸边缘处,没什么影响的小事。今日,林嘉在水榭的安排都不受影响的。
起码凌昭没有另行通知,改时间或暂停什么的。那林嘉就得按时去水榭。
这天凌昭本不该出现的,按照习惯,他明日才该再出现指点林嘉。
但他坐在离后院最近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地听着从后院传来的琴声,听了片刻,却忽然站起身。很快,就出现在后院厢房的临时琴室,
他推开虚掩的槅扇门:“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琴音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琴音怎人会乱成这样?因为林嘉脸上还带着泪痕呢。
凌昭屏息了一瞬,大步走进去:“怎么了?"林嘉忙别过脸抹去泪痕:“没事。"
凌昭也不逼问,只看着她。
他的气场压下来,林嘉哪里打得住,抽噎了一下道:“晴娘嫁了个那么大年纪的人,我,我好担心....…."
凌昭猜到了,因除了肖家女儿今日出嫁这件事,林嘉的生活里最近根本没有别的事发生。
凌昭道:“她嫁的是我族叔,以后我还得称她一声婶子。在凌氏族中不会有人欺压她,你尽可以放心。"
凌昭与凌晋只差了三岁,但差了辈分。
有句话叫作穷大辈,反过来说则是一族中富裕的那一支容易辈分小
因为富裕人家有钱娶妻,所以娶妻早,生孩子也早。穷人没钱,所以娶老婆晚,生孩子晚。
穷的这支繁衍三代人的时候,富裕的一支可能已经繁衍了四代人或者五代人了,所以年纪差不多,辈分就小。
道理都是懂的,但林嘉就是摸上琴,情绪起来了。她点点头,却抽抽鼻子,忍不住告诉凌昭:"我以前和她,一起上学,天天都能见到的……"
她们所住的排院,在府里极是边缘,周围没有什么邻居。
隔着肖家的院子再一间院子里,住的是婆媳妯娌三人。那家听说是真的坏了事,男人都被流配了。凌家将这几个沾亲带故的女眷捞出来,养在了家里,给她们养老送终,
暮气沉沉的一间院子。
肖晴娘的确有些琐碎的烦人之处。
可生活的环境注定了她和林嘉都没法和凌府姑娘真正成为朋友,奴婢更不行,注定了年龄合适的朋友除了彼此没有别人虽性格上许多地方还有棱角互相硌着,磨着,不是那么的契合,可怎奈何就被生活硬摁在了一起呢。
也算是相伴着长大的。
“刚认识的时候,我还会把包好的瓜子隔着墙扔过去给她吃,后来她娘生气了,我们才不敢了.....
林嘉抽着鼻子絮絮地回忆。
一抬头,凌九郎的清潭似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林嘉猛醒!
她干什么呢!她这是把探花郎当成桃子用了?
凌九郎是什么人!岂能像桃子那样与拉家常、谈心事,听她絮絮叨叨!
林嘉的脸陡然涨得通红,手脚无措了起来:“我……九公子见谅,我一时难过,胡言乱语……"“公子、公子快去忙你的去吧!"
虽然也不知道凌昭丁忧在家都忙些什么,现在她只想赶紧恭送了凌昭,说完,还抽了下鼻子。
凌昭其实没觉得不耐。
林嘉其实也没说几句,寥寥几句话中,能窥见一些她过去的生活。凌昭其实还有点没听够。
但林嘉不肯说了,他也不能迫问人家姑娘家的生活琐事。点点头,却没离开,反而走到柜子旁拉开一个抽屉。
凌昭翻了翻,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琴谱,丢给林嘉;“换这支曲。"林嘉接过来一看,是一支颇有离殇之意的曲子。
她本来正在练的是一支清扬明快的曲子,因为情绪乱了,所以弹出来的琴音便跟着乱了,才把凌九郎给招来了。
“弹给我听听。”凌昭道。
凌昭的话就是指示,通常都是这样的。林嘉也习惯听从了。
这支曲子只听过,未曾弹奏过。第一遍上手略有生涩,凌昭指出了她一些错误。第二遍,便已经能弹得有些感觉了。但林嘉停下来了,不想再弹第三遍。凌昭转头看她:“意尽了?"
林嘉只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又痛快,又空洞。总之今天生出一种再不想摸琴的感觉。原来这就是意尽之感。
肖晴娘的出嫁带给她的情绪都消耗在这支曲中了。她的情绪已经平稳,微赧点头:“嗯。"只觉得凌九郎仿佛什么都懂,竟无所不能似的。
“那去做事吧。”凌昭也不强求。
平时都是半个时辰练琴,半个时辰做事。今天还不到半个时辰,林嘉福了一礼,到外面去了。
桃子在外面,见她出来,凌昭却没出来,伸着脖子瞄了瞄。林嘉给她打手势,表示凌昭还在里面。桃子点头。
两个人靠哑语沟通,非常安静。
林嘉开始做事,里间却传来了琴声。
林嘉的手顿了顿,凝神细听,琴声悠远而平静。
凌九郎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风浪的人。嗯,经没经过大风浪其实林嘉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既然他是天子近臣,那肯定是要经过的。
就算没经历过,他新近也经历了丧父之痛,却能保持这么平静的心态。自己才经历过什么呢?不过是闺中的朋友出嫁罢了。
谁都得嫁人,自己也有那一天。
林嘉的心在琴声里静了下来,专心做事。
琴声落下来后,槅扇门又打开。有脚步声从身后行过,在她这里微微顿了顿,但没有停留,很快离开了。
又安静了片刻,林嘉才转头。桃子把耳朵贴在窗户上听了一会儿,吁了口气:“走了。"林嘉也吁了口气。
待林嘉做完事离开水榭,桃子惯例来与凌昭做一天的总结汇报。凌昭却有点心不在焉。也心里有个有点介意的事情。
“桃子,”他忽然问,“我那位族叔,多大年纪了?"
三日回门。
为着肖晴娘回门,肖霖特意请了假,借了凌府外院一间客房招待他这位先生兼姐夫。因是族兄弟,凌六爷还过来陪坐,一起陪着用了饭。肖晴娘则回了排院。
回门日都该有人作陪的。但肖家现在这情形、这环境实在有限。
从边的院子,一边是孤算婆媳,一边是高门妾室,实都不是该请来做陪客的人。
可也不能女儿回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那也太凄凉了。肖氏还是把两边院子不合适的人都请来了。
大人们在外面招待,林嘉和肖晴娘在里间里说私房话。
林嘉万万料不到,肖晴娘三日回门会是这副模样。
她的脸上不复愁苦哀伤、惶恐忧虑,她眉眼间全舒展开了,笑意和娇羞都藏不住。
“嘉嘉我跟你说,”她握着她的手跟她咬耳朵,"从我爹去世之后,我就再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什么感觉呢?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
凌晋年纪大,成过亲,又有孩子,他还是在族学里教书的,常跟少年和孩子们打交道,他真的十分有耐心又会照顾人。
肖晴娘比他小了这么多,是个花季少女。相貌、出身、学识、做派他处处都满意。
原没指望着什么嫁妆,谁想到肖氏能咬牙拿出来二十两,更没想到金陵尚书府漏漏指头缝,肖晴娘便攒出了嫁妆。
在这种温饱人家里,已经算是体面嫁妆。
加上她出身又好,虽一时困窘,但父族母族都是正经读书人家,何况她还是从尚书府出门的,婆婆也高看她一眼。
新婚三日,年长的丈夫把这小妻子捧在手心里疼,
肖晴娘的世界简直改天换日,连她自己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已经说好了,买个小丫头。”她说,“我说从我嫁妆里出银子,他说不用,让我把嫁妆钱收好,家的田地出息加上他的束脩,足以生活了。"
“我想好了,肯定不可能买府里这种丫头,我们去村里买,要买那种粗实能干活的。会洗衣烧饭,能干重活。"
当然小户人家的主妇也不可能完全不干活。
但洗衣、烧饭和倒夜香这几件最累的有人干,肖晴娘的日子就大不一样了。比之在闺中做闺女的时候都好多了。
"他跟我婆婆说的是,如今媳妇也有了,她老人家该享福了,所以买个小丫头伺候她。”肖晴娘掩口偷笑,“话虽这么说,可我婆婆那个人,真买来不可能只让她待在屋里伺候的,一定会让她干活的。"
林嘉直咋舌,拿胳膊时拐她,揶揄:“当初是谁嫌人家年纪太大的?"肖晴娘脸红红的,但还是承认:“年纪大些,会照顾人,真的。"林嘉深感与我心有戚戚焉,感慨:“可不是嘛。"
又担心她:"他不是还有个女儿?"自古后母难为。
“小名叫燕燕。”肖晴娘说,“生得可可爱爱的,已经开蒙了。相公亲自教她读书,很知礼。"
她道:“嘉嘉,真的还是得嫁读书人家才行。我去世的公公也是秀才,我婆婆也十分知礼。"
族人多,有穷有富。便这种望族,族中女子读书识字的依然只有半数。族里也不是没有那种粗鄙妇人的。对比起来,感觉便非常鲜明。
“嘉嘉,你说的都是对的。当真是得堂堂正正做正妻才行的。”肖晴娘握着林嘉的手感叹。因她今日回门回的是尚书府,便先去给老夫人请安。
她如今可不是寄人篱下的寡妇孤女了,她如今是老夫人的族侄媳妇了,跟府里的夫人们平辈。六夫人伴在老夫人身边,要笑称她一声“弟妹”。
-娘到十五娘全被喊过来了,见着她要行晚辈礼,口称“婶婶”。
她如今的身份虽不富裕也不显贵,可却是能堂堂正正地在金陵尚书府后宅的正堂上做客的了。
嫁做人妇,心定下来,脚踩到实地上,再回想前尘往事便觉得羞耻了。
"我那时候真的糊涂了。”她说,“只求你,莫要说与旁人知道。"“你傻。”林嘉道,“我怎会说与别人去,我又说给谁去。"肖晴娘知道她不是碎嘴之人,心中也安定下来了。
反过来关心林嘉:“你的事又怎样?你姨母可为你跑动了?三夫人那里肯不肯帮忙?”
肖晴娘如今终于相信了肖氏的话,林嘉平日里过得虽比她好,但真到婚姻之事上,却比她更难。肖氏往常就对她说,不必羡慕林嘉,肖晴娘如今知道肖氏是对的,
林嘉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我还小呢。"“不小了。”肖晴娘道,“也快及笄了。"林嘉一点都不想及笄。
她如今的日子太好了,内心里只希望能永远这样下去。
永远伴着姨母,又于水榭走动,有一些自己的快乐的小秘密隔几日能见到那探花郎,在窗前负手而立,背影仿佛在发光。但时间怎么会这样停滞呢。凌九郎丁忧结束,就要起复回京。
她及笄后肯定要嫁人,成亲了就要离开尚书府,过自己的日子。一切都要随着时间往前走的,挡不住。
肖晴娘看林嘉怔忡,简直太明白这种未嫁少女的患得患失、忐忑忧虑了。她如今活在蜜里似的,心态都完全不一样了,
“嘉嘉别怕。”如今她反来鼓励林嘉,“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等你缘法到了,自然会好。你看我不就是。"
肖晴娘真是活生生的好例子。
林嘉抛开了那些一闪而过的伤感,重重点头:“嗯!"
因路远,肖晴娘夫妻两个用过午饭便回去了。她走了,肖氏哭得不行。
南院的寡妇北院的妾,都围着她劝。
这是大人的事,林嘉年纪小,不往前凑。杜姨娘摆手让她先走,她便悄悄先走了,看看时间,往水榭那里去了。
今日里凌昭现身。
她一首曲子练了三天了,是到了他检查验收的时候了。
探花郎依旧是站在窗前,只一直没有回眸。直到一曲终了,他才转过身来,无语道:“好好一支离殇曲,快叫你弹成贺新禧了。"
林嘉于音律上是真的有天赋的。
有些人弹一辈子琴,技艺上完美,却不能一定能以琴传情。
林嘉技艺上还得慢慢磨炼,但她的琴音中情感充沛。“寄情”二字自自然然地便做到了。
林嘉嘻嘻一笑。
凌昭眸中闪过笑意,问:“肖家女儿今日回门了?"堂堂探花郎,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居然这么清楚。林嘉正色道:“九公子慎言,那位是你族婶。"
不待凌昭揉额角,林嘉忽然一呆:“咦?那现在虎官儿的辈分比九公子高了?"虎官儿?凌昭反应了一下:“肖霖?”他道:“我与他平辈论交。"
怎么可能让那种半大小子凭辈分骑到他头上去,
但凌昭忽然想到,如今肖家女儿嫁了,那么住在林嘉隔壁的就只有肖氏和肖霖了。虽然肖霖现在只是半大小子,但半大小子一眨眼就会长大了。这个年纪再和林嘉隔墙而居,不合适了。
凌昭傍晚去了上房陪老夫人用饭,提起了肖霖。
“他姐姐如今嫁了,那边只有他和他母亲了吧。虽则他旬日才回来,到底不太合适了。他和十六郎差不多年纪的。"
老夫人知道肖霖如今旬日里也去水榭听课。凌昭曾经赞过肖霖:“踏实忠厚。"
亲朋故旧原就该互相提携的,之前是她没想到。她儿孙满堂,亲戚众多,肖霖在她这里实在没有存在感,根本想不起来。
老去人觉得凌昭说的有道理。当年肖氏来投奔的时候,肖霖还小呢,如今一眨眼长这么大了,也不适宜再住在那里了。何况他姐姐也嫁出去了。
时人好修园林,但凡有名气点的园林,世人必有求观之心。
求的人多了,主人家若是不开放,总拒绝,还会被指指点点,被嘲讽小气。
因此许多人家的园子其实是一种半开放的状态,给守园子的老苍头塞点钱,普通老百姓也可以进去游园。
若是那等好名之人,甚至还会想方设法邀请一些文人雅士到自家的园子一游,只为这些人能多留些诗作以扬名,亦可以租、借这园子办宴席或者诗会、雅集、花会之类的。
倒是这等人家自己家的女眷想要游园反而麻烦,要提前安排,当日还要清场。
有一出有名的戏剧里便有这么一句词,小姐准备游园,问:“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么?"【注】
便是问丫鬓,有没有安排好清场,以免撞见外人。
但金陵凌家是尚书府,出过阁老学士,他家的门第高,寻常人倒是不敢轻易登门。只每年固定开放几次,邀一些文人雅士来游,其他的时候并不对外开放,
因此日常里,内外花园中间的门不必落锁。而内花园又通着女眷们居住的生活区,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内宅。
还未婚配的小郎君们,除了年纪还小的十七郎之外,都住在外院。凌昭的寝院也在外院。凌延是最后一个搬出去的,这之前,一直为兄弟们取笑
但凌昭的内书房是他很小时候便蒙凌老爷所赐,书房的位置在湖畔,归属于外花园的领域。林嘉住的地方又特殊,在极偏僻边缘的地方,远离了内宅。若要过去,还要穿过园子。肖氏也住在这里。肖霖亦然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内宅通往花园的门会落锁,将内宅区域完全隔开,虽然如此,但白日里这些区域都是通着的。也就是说肖霖是可以通过园子直达女眷生活的区域的。
从前他小没关系,如今他渐渐大了,纵然他根本就不会往内宅那边去,也该挪地方了。
老夫人子孙多,看顾不到这么多人,
于旁人眼里,肖家又是得老太太庇护的,便是有人想到了,也不会去做那个出头鸟。谁也不傻。这事,如今由凌昭来提,正合适,老夫人叹道:“当年来的时候小豆丁一个,一眨眼就长大了。"
她道:“他姐姐才刚刚出阁,他娘正难过,且等几日,我与她提。"老夫人心里有数,凌昭便点点头。
十一月初,秦家来人接三夫人回娘家小住,
老夫人微笑,心知十二郎的婚事大概是有眉目了,慈蔼地同意了。三夫人回去了娘家。
这段时间里,三夫人和娘家已经沟通好了。
凌延尚未除服,还不能开始走礼。但可以先插定,
在秦家,三夫人将一支贵重的珠钗插进了秦七娘的发间。为凌家十二郎凌延,订下了秦家七娘秦佩莹。
嫡女听着虽有面子,但三夫人和凌延还是更愿意要一个温顺恭谨、事事听话、处处贴心,能被他门拿捏在手心里的媳妇,
秦佩莹低眉顺目,一副羞涩模样。
袖子抬起,遮住了嘴鱼一丝功成圆满的笑意。
肖氏面临着一个选择。
她的女儿已经出嫁了,她的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她不适合继续住在和园子联通,又能通向女眷生活住地的排院了。
她如今的选项有几个。
一个是让肖霖独自搬到外院去,他肯定没有资格独自住一个院子,大概是要跟那些门客之类的人挤一挤,肖氏则继续留在排院。好处是她继续拥有一个清净的生活环境,
一个是她和肖霖干脆搬到城外去。老夫人在族里能提供一套独门独院的房子给她住。好处是离族学近,肖霖可以走读。而且离肖晴娘也近了,溜达过去就能见。
再一个是,她和肖霖搬到凌府后巷去。最后这个在老夫人眼里根本没什么好处,她压根就没提。是肖氏自己考虑之后,主动提出了最后一条。
肖氏有自己的考量。
搬到城外虽然方便了肖霖上学,但那样就没法去凌九郎那里旁听了。
探花郎不藏私地亲自指点!这是凌四爷病逝才撞到的机会,且还有时间期限。等以后凌九郎守孝结束,起复回京去做官,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肖氏凭自己上哪去找这么好的老师。所以她肯定是要留在城里的,这样肖霖旬日回来就可以去水榭那里听课。
女儿已经安稳出嫁,儿子旬日才回,居住环境的重要性没有那么强了。
园子直接通往外面的门日常都是锁着的,排院这个位置要出去还是得通过六房拿对牌从内宅走二门,一去得勤点.在六房管事的仆她那里多少得受些脸色的。委就没有自接住在外面方便徐妈妈找管事查了之后来劝她:“后巷人多且杂,没有空的整间院子了,只能挪出三间正房来。"
肖氏却说:“我和虎官儿只有两个人,三间房尽够了。"其实还有一点肖氏说不出口。
肖晴娘嫁了之后,小院里只有她一个人,夜里实在是太静了。肖氏一个人睡不着,常失眠,白日里便头痛。
隔壁三个寡妇白日里都没什么人气儿,暮气沉沉。
当氏很怕自己变成那样子。她从前嫌弃后巷杂活,如今只想多沾沾人气,,
在肖晴娘出嫁后,隔壁肖家搬离了排院。
最南端的院子住着三个没有生气的女人。中间的院子一空下来,排院一下子寂静了。
杜姨娘尤其怅然,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时候,听不到隔壁半点声音了,常觉得寂寥。她整个人都有点没精神。
“你说我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跟林嘉念叨,“要回夫人那里去,我又得日日早起,天天请安,还得打帘捧盂,哪有现在日子好,我怎么就不知足呢?"
林嘉道:“你就是吃太多,又不动,闲出来的。"说着,林嘉朝杜姨娘嘴里塞了颗油枣果子。
杜姨娘砸吧了砸吧,道:“炸得还轻了点,再过一遍油。炸不透香味出不来。"林嘉道了声“好嘞”,哒哒哒回灶房去了。
小宁儿眼巴巴地等着吃炸油枣果子,王婆子笑。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了。
桃子过来串门:“我得了几块银鼠皮穿不着,拿过来两块给林姑娘和姨娘。"桃子是体面大丫鬟,她身上就套着银鼠皮的比甲呢。看着就暖和。
这种东西哪有什么“穿不着”,谁会嫌多。林嘉尬笑,偷眼看杜姨娘。
不聋不哑不做阿翁。杜姨娘揣着明白装糊涂,只亲热跟桃子说话:“这怎地好意思!"嘴上这样说着,还是接了。
桃子脸上的笑益发地真心了。觉得杜姨娘是个妙人。
待她走了,杜姨娘说:“咱不能太招眼,皮子缝在里面吧。"桃子的穿法是皮子外翻。别人一看就知道她穿的是皮袄。
缝在里面就是外面是布料,若不解开来看,不知道里面是棉花还是皮子。没有外穿长脸,但脸有什么用,暖和又稳妥才是杜姨娘要的,林嘉都听她的。
她悄悄告诉杜姨娘一个事:“十二郎的事好像定下来了。"“咦?真的假的。”杜姨娘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林嘉道:“刚才桃子姐在屋里和我说话的时候,悄悄告诉我的。"“定了谁?”杜姨娘精神一振,“她消息可靠吗?"
当然是可靠的。
因为桃子的消息源头是四夫人。
纵然四夫人如今守寡,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四处蹦跶了,也不妨碍她的八卦渠道依然通畅。于是四夫人告诉了凌昭,凌昭告诉了桃子,桃子受命过来告诉了林嘉,让她安心。
“是秦家的七娘。”林嘉帮着杜姨娘回忆,“性子最软和的那个。那次你回来还跟我说,她跟你说话来着。"
她这么一说,杜姨娘就回忆起来了。“她生得最好。”杜姨娘肯定地说,
她们倒没关心什么嫡庶。
什么嫡女庶女的,那是四夫人才关心的点。对于杜姨娘和林嘉来说,不管嫡庶,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家闺秀。
“他定下了这样好的未婚妻子,能踏实下来了吧。”林嘉眼带期盼地看着杜姨娘,“以后能安生
了吧?"
那些什么“订了亲娶了妻就能稳重下来”的话,不过是当时杜姨娘用来安慰林嘉的。林嘉当时小,信了。然后当成浮木一样抱着,就一直抱着了。
杜姨娘也不能现在说其实她心里一点都没谱,
大人是不能对小孩说这种话的,很容易让小孩的世界天都塌下来,她只能含糊道:“是吧。"
林嘉欣欣然地说:“其实好久都没看见他了,他如今也是秀才了,想来也该长进些了。"
然而杜姨娘想到凌九郎旬日里将郎君们拘在水榭里半日,想到三夫人又定要十二郎旬日里陪她用一餐饭,想到据说凌九郎给弟弟们留的课业让郎君们叫苦不迭.……
她还想到三去人常给林喜的白天镯,想到三夫人突兀地给奏家姐妹介绍了她
再看看手里还没放下的银鼠皮,杜姨娘心里愈发地没有谱了。可所有这些事情,其实都不由得她和林嘉来掌控。
她们两个就是水面上的小舟,哪边浪头大一点就被哪边准着走,杜姨娘眼睛一闭,只装瞎。
桃子回禀凌昭:“银鼠皮杜姨娘收下了,也没多问。"
"炭火的事我问清楚了。杜姨娘是姨娘的份例,给的是无烟炭。林姑娘是按着亲戚的例,给的是普通的炭。"
"冬日里难熬,林姑娘和杜姨娘为了把屋子烧热点,她俩冬日里就挤在一个屋睡,这样暖和。"
正经主子供应的是银丝炭,无烟无臭,不刺眼睛和鼻子,不会嗓子不舒服。后宅里几个主院落的正房都有地龙。
其他的院子和前院小郎君们的寝院,就算没有地龙也有火墙。
凌昭一辈子没尝过为了暖和一点大家挤一起睡的滋味。
这事在桃子看来其实太正常了。她们丫鬓也是这么操作的。冬日里都喜欢给主子上夜,为啥,因为主子的屋子里暖和。
睡通铺的粗使丫头们,干脆挤一个被窝,被子也合着盖,更暖和。桃子还在做三等丫头的时候,手上也生过冻疮的。
如今排院这里,南院的三个寡妇死一样寂静,白日里也很少开院门。肖家搬出去后,凌昭行事方便多了。
成筐的炭送到小院的时候,王婆子和小宁儿都眼巴巴地,盼着也能分给她们点。依照小院这两位主子的性情,大概率是会的。今年冬天就好过了。
杜姨娘心情特别复杂。
因为林嘉扯着她的袖鱼傻笑,低声道:“九公子人好吧?"
杜姨娘不明白自己和堂姐都不算傻,为什么会养出一个这么傻的孩子来,
她觉得林嘉好像被什么蒙住了眼睛似的
有个四个字的词怎么说来着,“一叶盖眼”还是“一叶遮目”来着?哦,一叶障目!
林嘉好像钻进一个死胡同里,或者换个说话,她习惯于抱住一个她自己相信的想法,然后就一直抱着不松手。
可能也不是傻,是这样她心里就安生,不会惶恐。
先不管林嘉怎么想,杜姨娘的内心里动摇得非常厉害。
是捧盂打扇但是不会饿着冻着的日子好,还是平头正脸但是锅边灶台地辛苦还要伺候公婆屎尿好?到底哪个更好一些?
真难说,太难了。
姑且不论是穷家妻好还是富家妾好,但是有一件事杜姨娘可是看得明明白白。那就是,凌九郎真的强过凌十二郎太多太多了。
林嘉自从结识了凌九郎,落的全是实惠,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用得上的。
也不是说杜姨娘眼皮子浅,而是她十分地明白,就能落到实处,能看到林嘉短什么缺缺什么,就这一点就强过了太多太多只会说空话的男人。
杜姨娘内心里的那杆秤很明显地偏斜了。
她其实隐隐地希望凌九郎能主动提出来,凌九郎若是提了,她打算想办法说服林嘉改变主意。其实林嘉没有爹娘了,她做姨母的完全有权力决定林嘉的嫁娶。
寻常里没有父母的女孩或者没有了公婆的寡妇,只要是个长辈都有权嫁卖她们。
金陵城里几年前才出了个有名的案子,公婆没了,婶子想将侄媳妇嫁嫁卖了,便谋害了侄子。哪知道事发了,判案子的官员误将这妻子当作了凶手。妻杀夫,凌迟。
可怜的女人受这寸磔之刑,挨了千刀万剐,过了好几年,真凶才暴露。【注】一切的一切,就为了那一注聘礼钱。
但杜姨娘和林嘉相依为命,她自己也不是什么特别强势的人。正相反,她一个做妾的,虽有些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但在大事上却常惶惶,
譬如林嘉的事,她便会选择去说服林嘉,而不是直接以林嘉长辈的身份将事情定下来。
但让杜姨娘着急的是,这个凌九郎……他怎么没动静呢?
这等事,肯定没法由她和林嘉发起,只得是凌九郎先有那意思,先采取行动,她们负责点头同意就行啊。
林嘉日日都去水榭,回来的时候的确手上能看得出来一些痕迹,真的是为凌九郎做颜料去了。
但她一去一个时辰,除了做颜料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杜姨娘怎能确定。
只她小心观察着,不像有事的样子,林嘉始终是少女姿态,不曾改变过,也没有肖晴娘曾经有过的怀春模样。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凌九郎到底要干嘛?
总不能是她看走眼了?凌九郎是真的就是个活菩萨,纯属怜悯同情林嘉?说起来林嘉提起凌九郎的时候的确满心满眼都是敬爱--尊敬与爱戴。杜姨娘深深地困惑了。
又一场降温之后,凌昭取消了晨练。
他自己其实没什么。他身体康健,又常年锻炼,别说南方的冬天对他来说不冷。便是在京城北风呼啸的冬日里,他的作息也不会因为天气而推后。
他也并非不晨练了,只是不去梅林了。
都是因为桃子说:“林姑娘说这段时间都不必采梅露了。"
问起原因,是因季节更迭,百花肃杀,一降温风向又变了,三夫人觉得有郁郁之气凝于天地间,不用这段时间的露水。
凌昭嘴角抽了抽。
素来知道这位伯母矫情,但这次矫情得挺好的,他上一个旬日早晨见林嘉,她的手指就红红的。虽桃子关心的时候,她笑着说没事,但那天早晨的点心有点吃不下去。
当然他可以调整、推迟自己晨练的时间,可林嘉清晨要为三夫人采梅露,依然得受这份罪。那两天,真是腻味死了这种刻意标榜的格调。
三夫人这一矫情,矫情得挺好,凌昭立刻让桃子去告诉林嘉:“就说天太冷,我起得晚了。早上不往梅林去了。叫她也不必去,点心上午做好就行,叫南烛去取。"
话传到小院后,杜姨娘拊掌:“怎么就这么巧呢,夫人一说不用露水了,九公子就起不来床了。"
以前杜姨娘的阴阳怪气朝隔壁使,自隔壁搬走后,她就开始朝院子里使了。
林嘉莫名其妙,天冷起不来床多正常啊,怎么就把三夫人和九公子往一块扯呢?守寡的伯母和丁忧的侄子能有啥关联?
杜姨娘:"啧。"
有凌昭的关照,杜姨娘和林嘉的冬天好过多了,暖暖和和的,还能睡懒觉。林嘉有一回从水榭回来,拿了副九九消寒图回来,
从前她们的消寒图都是府里发的,外面统一买的那种雕版印刷的。主子们可能有精致手绘的,但姨娘丫鬟手里落不到。
林嘉这副消寒图线条精致,花辨栩栩如生。便是杜姨娘这种不懂画的人都看得出来好看。她被憋了很久了,便直截了当地问了:“九公子画的?"林嘉承认了:“嗯。”
杜姨娘盯着那画,伸出了手去:“我听说探花郎的画千金难求...…
林嘉忙将纸按住,气恼道:“这不算是画,千金难求的是那种真正的画。"“好吧。”杜姨娘有点遗憾,“要能得一副,咱们也可以传家。"三夫人给凌七娘、八娘陪嫁的都是可以传家的名画,很值钱!林嘉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腊月里,金陵下雪了。
金陵不比北方,虽然不能说像大理那样四季如春,但温暖的时间很长,冬天的温度较之京城要高不少。
相对地雪少。虽是一场薄薄的雪,对金陵人来说,就是必须赏的美景。
凌家内宅的女眷们全体出动赏雪了。
这等女眷们的活动,凌昭本不该掺和的。可他难得这两年在家,十一娘、十二娘都恳求老夫人:“请九兄来做首诗。"
以后她们嫁了,可以跟人说,曾经跟探花郎兄长共赏雪,同作诗。
最好兄长还能当场泼墨作个画,赠予她们,带到夫家去,以后传给儿子,必能升值。
少女们在闺中的时候原都是冰雪般清洁的,唯独一沾了婚姻事,谁都没法避免要算一算,
六夫人不藏私,教给亲闺女和侄女的东西不能抬到明面上来说,却是实实在在有用的。把少女们看世界的方式都打碎重组了。
庶女出身的庶子媳妇,主持中馈的当家主妇,原就是这个府里最最务实的女人。
若说谁能跟她比肩,只有五夫人。所以五夫人因为自己在外陪着丈夫不方便,便置办了厚厚的礼物,放心地把十二娘托给了她。
至于三夫人、四夫人….…算了,算了。
十三娘不知道姐姐们的想法,跟着瞎凑热闹地嚷嚷:“让九兄来嘛,来嘛。"只是赏雪而已,又没有饮酒,又没有管弦丝竹。只是雅事而已。连三伯母、四伯母都在的嘛!
老夫人笑呵呵,对四夫人道:“你瞧瞧她们。"
四夫人其实根本不在乎,她接过老夫人踢过来的皮球,道:“这就使人去唤他。"少女们围着四夫人奉承:“四伯母最好啦!"
三夫人看着,忽又自伤。
因侄女们从来没这样围着她过,
想来,都是因为她没能生出如九郎这般争气的亲儿子来。
好好地赏雪呢,老三家的又作那蹙眉忧伤自怜的模样。老太太和六夫人只作没看见,把脸别过去说笑。等了一阵,等来了凌昭。
老太太道:“你在家里的日子不长,你妹妹们也都到了要出阁的年纪了,你给她们留些念想。"小姑娘们想什么,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懂,安排上,凌昭奉了祖母之命,果真为每个妹妹都作了咏雪的诗,手书了,题字赠给她们。连十四娘、十五娘都有。
妹妹们将来很可能随着夫婿天南地北地就任,一旦远行,能不能再相见都不一定。时人嫁娶、出仕等等,兄弟姐妹,夫妻母子,一别一年二一年不相见也是常见的,。凌昭想到,忽觉得女孩子可怜,面对妹妹们,一时内心颇为柔软。
十一娘和十二娘欢喜道谢。
凌昭虽未婚娶,但他不是少年郎了。妹妹们倒罢了,还有两位伯母、婶婶在这里,他不宜久留,便准备告退。
十三娘却将获赠的诗念了出来。
她这首诗里提到了“梅”。
老夫人听了,笑着道:“梅林那里也不知道开花了没有,该派人去看看。"三夫人不假思索地接口道:“还没呢。再等两日。"
老夫人道:“若开了,最好能就着雪赏,梅与雪才最相称。"
三夫人矜持道:“正是。"
她一回眸,忽然看到探花侄子一双幽黑眸子正凉凉看着她三夫人一怔,再看,九郎已经别过脸去和十二娘在说话了
三夫人一怔,再看,九郎已经别过脸去和十二娘在说话了。
是看错了,刚才那一眼怎地那样冷。这个侄子才高八斗,性子却似霜似雪的。十二郎也这样说。凌昭知道三夫人如何就能一口说出梅花还没开。
因那日他也问过林嘉,是不是整个冬日都不必采集露水了,什么时候要重新开始。林嘉道:“嗯,冬日里不采那个,我等着下雪呢。"
三夫人觉得梅雪高洁,正合她的品格。
因此冬日里,她要枝头雪,而且非要开花的枝头雪。沁了梅香的枝头雪,才是雪中极品。
因此,等到下雪又花开的时候,林嘉会抱着罐子一趟一趟地去梅林,尽可能地多地给三夫人收集花雪。
杜姨娘还不能帮忙。因她是嫁过人的妇人,这等洁净之物,三夫人只要像林嘉这样的干净少女采集的。
也有丫最去采了讨好她,三夫人却不要。因那丫事生得不好看,称不起这枝头梅雪的品格。她就爱林嘉采的。
谁叫林嘉从小生一副玉雪模样。
为这个,林嘉看到下雪,肯定得去探看。她还没送来枝头雪,就说明梅花还没开。故而三夫人如此肯定。
所以等梅花开了,林嘉要忍着冻,冰天雪地里为三夫人做这等事。
雪没下下来的时候,还没太深感觉。待雪下来了,凌昭在户外亲身地感受到丝丝的冰凉,冻手的寒意,再听三夫人那隐带得意和炫耀的话语,周身的气息便比这冰雪更冷。
四夫人与侄女们说笑,转头看了眼儿子,忽地怔住。
虽说她这儿子平时也是这种冰霜脸,可四夫人奇异地察觉到--他不高兴了。真怪。
四夫人忽然惴惴。
凌昭与她性子不同,他是十分在意给他父亲守孝这件事的。
出了热孝之后,有许多人慕探花郎之名送了拜帖求一见,他全都推了。
闭门谢客,整理他爹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他爹成天瞎写八写的,留了不少东西。
不过那些秘不能见人的,都在她手里呢。收在了拔步床头的暗格里。原该给死鬼烧了的。
只她一时还舍不得,先留着,等她什么时候快咽气蹬腿了,先抢着把那些东西烧了再蹬腿,
四夫人惴惴,是想着凌昭是不是因为他被叫过来与妇人斯混所以不高兴了?还在孝期呢。她犹豫了一下,先起身告退。
四夫人不比三夫人已经守寡多年,早出了孝了。她才是新孝。老夫人体谅:“去吧去吧,回去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别受凉了。"
四房母子俩一起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四夫人想起刚才提到了梅林,勾起了回忆。
“梅林那边有片空地,接着水的,你还记得不记得。"她问,凌昭自丁忧,天天就在那里晨练。他道:“记得。"
四夫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有什么想说的,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长长叹息一声:“那是个好地方。"
凌昭脑子里想的都是林嘉现在是不是顶着寒气又去梅林探看了,一时没想到四夫人怎么回事,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各回各的地方。
凌昭回到水榭,解了鹤氅,踏入烧着地龙的书房,看到书案上还没整理完的先父手稿,忽地一怔。
他忽然明白刚才路上四夫人在想什么了。冬雪,梅林,水边。
天寒地冻,湖面结了薄冰。凌四爷在水边冰钓。回眸看,梅花香雪间,四夫人裹着大红羽缎织金的牡丹纹鹤氅,在空地上围炉烹茶。
在过去,凌昭必定觉得过于安逸靡靡,无所建树。
现在,凌昭将画面里的两个人换了脸代入,脑海中竟闪过念头--什么神仙日子。
哈哈,一看时间已是夜深了,码字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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