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曹雪芹的代言人,作家在描写人物时,会将自己的感情投射于人物之上,韦勒克说:“小说家所描绘的各种人物的内在生活是来自他自身警觉的内省经验。”“伟大的小说家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只有潜在的‘自我’,才能化为‘活生生的人物。’”所以,贾宝玉的内心深处的部分情感,就是曹雪芹的情感,宝玉作为“护花使者”那些“无力护花”、‘休戚与共’的意识正是曹雪芹的内在情感的体现。
贾宝玉将自己看作是大观园的护花使者,其自号“怡红公子”、“绛洞花主”,住所叫“怡红快绿”,他以真心发现红楼女儿的美,崇拜她们,将她们看作水一样纯净、花一样美好的存在,“他一心爱花(美人),或者说他主动以使花(美人)高兴为自己的职责”,在《红楼梦》的众多男性中,唯有宝玉一人是真心爱护大观园女儿的,他不像《红楼梦》中其他人那样以女儿为淫乐、欺辱的对象,而是将女儿当作世间珍宝去保护,去爱惜。“宝玉之待十二钗,必个个以香花以供养之。”就如张潮《幽梦影》云:“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宝玉真诚的、真切的热爱这些女儿,将她们的欢乐当作自己的欢乐,将她们的哀愁当作自己的哀愁,可以说为她们而乐,为她们而悲,对众女儿“昵而近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当看到蔷薇花下被淋湿的龄官,宝玉想到的是“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止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这样怜惜龄官的宝玉却忘了自己身上也被雨淋湿。
看到被贾琏与王熙凤欺压的平儿,宝玉深为恨怨,“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命薄,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看到杏树花落结子,宝玉因想到邢岫烟已择了夫婿,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听说薛蟠另娶媳妇,香菱尚未多想,宝玉已经在替香菱担心;听闻秦可卿的死讯,宝玉急火攻心,竟吐了一口鲜血;听说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宝玉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红楼女儿他皆放在心中,如珍似宝地相待,无论对方出身贫寒或出身贵族,无论对方身为奴隶或身为小姐,“多情”二字用以形容宝玉不差。
而对心中的第一等人——晴雯,宝玉的护花意识就更加鲜明地表现出来了。晴雯病了,宝玉事事留意,处处小心,旁人未曾想到的,他作为少爷却先想到了。大夫给晴雯开了治伤风的方子,宝玉必是查看一遍,发现紫苏、桔梗、防风、荆芥、枳实、麻黄等药,宝玉连说“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连忙另请了王大夫过来,诊脉之后,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忙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 。 ”这就是宝玉对红楼女儿的爱护之心,及至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要将晴雯撵出去,宝玉痛心疾首,数次托人前去看护,可见宝玉“护花之心”不假。
姚燮总结道:“宝玉于园中姊妹及丫头辈,无不细心体贴,钗、黛、晴、袭身上,抑无论矣。其于湘云也,则怀金麒麟相证;其于妙玉也,于惜春弈棋之候,则相对含情;于金钏也,则以香雪丹相送;于莺儿也,则于打络时哓哓诘问;于鸳鸯也,则凑脖子上嗅香气;于麝月也,则灯下替其篦头;于四儿也,则命其翦烛烹茶;于小红也,则入房倒茶之时,以意相眷;于碧痕也,则群婢有洗澡之谑;于玉钏也,有吃荷叶汤时之戏;于紫鹃也,有小镜子之留;于藕官也,有烧纸之庇;于芳官也,有醉后同榻之缘;于五儿也,有夜半挑逗之语;于佩凤、偕鸾也,则有送秋千之事;于纹、绮、岫烟也,则有同钓鱼之事;于二姐、三姐也,则有佛场身庇之事;而得诸意外之侥幸者,尤在为平儿理妆,为香菱换裙两端。”所以余英时认为“大观园理想世界的一切活动是环绕着宝玉这个中心展开的,所以,宝玉是‘诸艳之冠’,是‘总花神’,在‘情榜’中又总领 60 名女子。”合山究也说:“宝玉虽是个男子,但他又是个能自由往来于美女之间并十分怜爱她们的人物。”
但是宝玉的“护花之心”虽然发自内心,发自肺腑,在整部《红楼梦》里却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宝玉所珍视的红楼女儿就像花一样“在时光面前是那么短暂与脆弱,宝玉庇护的翅膀愈来愈抵挡不住大观园萧瑟秋气的弥漫。他来往奔波于大观园的每个角落,身心疲惫,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可卿死去,宝玉口吐鲜血,却无力回天;金钏投井自尽,宝玉郁郁以致生病却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司棋、晴雯、四儿、芳官被逐,宝玉只能眼看着婆子将她们拉扯出去,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却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迎春婚姻不幸、饱受摧残,宝玉想要把二姐姐接回来,却不能够;黛玉自幼体弱多病,宝玉日日心心念念,可是他俩的婚姻,宝玉却从未拥有说话的权力,以致钗玉二人成婚,黛玉空落得一个“泪尽而亡”的结局。
面对着秦可卿、金钏、晴雯、黛玉等如花女儿的悲惨结局,宝玉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平儿被贾琏熙凤折辱后,为她理妆;在香菱的裙子被弄脏以后,送香菱一条同样的裙子以免被薛姨妈责骂;在晴雯生气后,将麝月的扇子给她撕,逗她一笑;在黛玉饭后,引她说话,以免她积食生病,宝玉所能做的不外乎这些“尽心”之事,可是其他却半分也触碰不得。他不仅无力改变这些如花儿女的命运,甚至于替她们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更可悲的是面对着王夫人逐金钏的暴怒之举,宝玉还因惧怕王夫人的责罚,一溜烟地跑了。所以宝玉自以为“护花使者”的“护花之举”只是海市蜃楼,玄之又玄。
而这种希望护花却不能护花的无力感,宝玉自己作为护花使者已经感受到了。“悲凉之雾,遍布华林,所能呼吸者惟宝玉耳。”在这一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景象中,宝玉意识到万物凋零,花亦会凋零的现实。所以宝玉在看到落花之时,便有葬花之意。他不忍这样纯洁美丽的花被玷污,要让他们“质本洁来还洁去”。而后,黛玉第二次葬花,宝玉又一次感受到花落人亡的悲剧性,并由黛玉思考到诸钗。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是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
宝玉无力阻止众女儿都将归于“花落人亡”的结局,他的悲伤也无可宣泄,仿佛痴病是唯一解脱之道。但是当心中的第一等人,人生的知己晴雯报屈而死,宝玉不再痴病,却终于将内心深处长久的“花落人亡”的悲哀爆发出来,书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脂砚斋早有言曰:“知虽诔晴雯,实诔黛玉。”但是在宝玉无力护花,无力护的岂止晴雯一个人。所以“《芙蓉女儿诔》中所哀悼的不是晴雯一个人,也不是仅仅暗射的林黛玉一个人,二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他所憎恨、诅咒的不仅仅是贾府或贾府中的某几个人,而是那个无情的社会、那个无人性的专制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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