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赞法师所著《灵隐小志》1982年版。
人生在世,免不了孤独、寂寞,可只要内心强大,都无所谓。知音难觅,就自己做自己的知音。无人喝彩,就自己为自己来喝彩。现代人心中每每住着个大写的自我,在一个人的小世界里称尊,所以,看见下面这首浪漫的小词,谁都喜欢:
来往烟波,此生自号西湖长。轻风小桨。荡出芦花港。 得意高歌,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得千山响。
烟波荡桨,静夜歌诗,主人公跌宕自喜,风流自赏。“此生自号西湖长”,天教管领闲风月。杭州、颍州,皆有西湖,故苏东坡“出典两邦,迭为西湖之长”。而“自号”即不必官家赐予,不用他人许可。“自家拍掌”更是足乎己无待于外。主人公得意而忘形,不可从俗解,而是别有会心,忽忘形骸,不觉咏而歌之。上阕极幽雅,轻而小;下阕忽然开阔,既重且大。萧散之姿,豪横之气,寂寥之心,兼而有之。这首《点绛唇》,真是小小的杰作。
那么,它是谁写的呢?康熙间蒋景祁《瑶华集》卷三作释正嵒。乾隆中李调元《雨村词话》卷四记之稍详:“西陵释正嵒,字奯堂,所著有《同凡草词》。有湖上《点绛唇》一阕,题圣因寺壁间,最工致,余及见之。后不知为何人拭去。词云:……”但查礼《铜鼓书堂词话》也引此词,只道是武林一老僧所作。王昶《国朝词综》卷四十六、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八皆从之,故正嵒的名字,知道的反而不多。
释正嵒,一作止岩,字豁堂,一作奯堂,号菽庵,又号藕渔、耦馀,晚号南屏隐史。俗姓郭,仁和人。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生,十岁入灵隐为僧,得法于三峰汉月法藏,历主灵隐、净慈。工画,能诗,有《豁堂老人同凡草》九卷存世。卷九为诗余,其中就有这首《点绛唇》,题名《湖歌》。十多年前,华梵大学何硕堂(广棪)教授有《明季词僧释正嵒及其〈豁堂老人诗余〉研究》一文(载《词学》第22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就讨论过作者生平,评析过其十多首词作,包括这首名作,唯不曾见及《豁堂老人同凡草》而已。
释正嵒所著《同凡草词》。
明清之际,至少在东南一隅,西湖正嵒禅师诗名甚著,交游也甚广。王渔洋《池北偶谈》卷十二“谈艺二”有“豁堂诗”一则:
钱塘正嵒禅师,字豁堂,赋诗清丽。予于金陵灵谷寺,见其《同凡诗集》二卷,爱之。略采数首于此:“御教场中月直时,下山全不道归迟。三松影落半湖水,一路沿钟到净慈。”“扁舟赤壁酹西风,千古雄雌在眼中。欲得周郎重回顾,铜弦铁板唱江东。”“晋人名理宗庄老,剡县风流说谢支。虽为神州锺紫气,惜君未见马驹儿。”“几日春游遍若耶,入城满面是烟霞。正愁仙福难消受,又吃人间御贡茶。”皆无香火气,《唐弘秀集》中所少。
据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王渔洋视正嵒为“汤惠休、帛道猷之流”。其诗能入一代文宗之法眼,绝非偶然。他曾与陈子龙、毛先舒等“西泠十子”多有交往。洪昇少年时在南屏僧舍读书,很受豁堂禅师器重,常与之谈空说有。豁堂又号“南屏隐史”,洪昇亦以“南屏樵者”为号,有致敬的意思在。豁堂又与康熙重臣、文华殿大学士冯溥为文字交。他圆寂之后,门弟子整理《豁堂禅师语录》,即请冯溥作序,其中说:
南屏晓钟,西陵夕照,亦似无不属豁公提唱也。豁公天才敏异,其诗与西陵诸子相赠答。说者以为昼公再出,世谛文字,澜翻犀颖,皆足以表里黑白,故士大夫往往从之扣击。
西陵诸子即西泠十子,昼公即中唐诗僧皎然。正嵒禅师致力于诗,各体兼备。相形之下,他填词不多,《豁堂老人同凡草》卷九存词十八首,却十分出色。其中最多《点绛唇》词调,显然得作者偏爱。其《山曲》一首,与《湖歌》分明是姊妹篇,风格也浑然一体,何硕堂评为“豪气干云,音节亢绝,较之苏辛,殊无惭色”:
流水高山,钟期去后弦应绝。腰镰弯月。独扣铮铮铁。 截断红尘,四顾行云歇。还高揭。浑忘音节。响迸青天裂。
豁堂啸傲于湖山之间,也亲近庶民生活。《国朝诗别裁集》选有他的五古《田家》,性情与旨趣都接近陶渊明。词则有两组《四乐辞》,写渔樵耕隐之乐,而以渔家乐最为趁手:
沐邑汤池,荣封只愿求渔户。儿孙祖父。累代班鹓鹭。 宦海恩波,未有无风处。收纶住。鲈鱼美处。骨肉相欢聚。
燕翼鸿私,自欣鱼水相吹昫。所求有数。傍好收帆布。 换酒村湾,晒网斜阳树。芙蓉露。不辞满注。醉倒垂杨渡。
《新续高僧传·释正嵒传》曰:正嵒参三峰于净慈后,“自是顶伽脱落,睛翳消除,自甘淡泊,智刊情亡。一生萧散,不接权贵。芦花泛月,响彻鱼龙。屐齿登山,春归奚锦。”“此生自号西湖长”,绝非自夸。豁堂禅师之情趣风神,正合《湖歌》词境。
然而,这首《湖歌》的作者,网上几乎都显示为南宋名僧瞎堂慧远禅师。
释慧远,号瞎堂,眉山人,俗姓彭,生于北宋徽宗崇宁年间,十三岁出家,与大慧宗杲禅师同为圆悟克勤大师的法嗣,历主天下名寺,学者云集影从,视其所在为归正,门下有颠僧济公、日僧觉阿等。慧远与杭州渊源也很深。孝宗乾道五年(1169),慧远奉诏驻锡杭州皋亭山崇先禅院,不久即退居凤凰山麓迎照庵,旋又奉诏主持灵隐寺。慧远极膺圣眷,九次诏入禁中问法,得赐“佛海禅师”之号。身后有《瞎堂慧远禅师广录》四卷行世。问题是,细检《广录》,其中并无这首《点绛唇·湖歌》。而慧远之行实,也的确与《湖歌》中的描写不符。他在灵隐五年多,不可能“十年”或“此生”“自号西湖长”。更何况“无人赏,自家拍掌”,也与慧远当日之声光煊赫,一身系法门之望,蒙孝宗之恩,了不相似。
那么,这一冠名的错误是怎么出来的呢?追溯起因,大概率始于巨赞法师1947年所作的《灵隐小志》,其中的“高僧事略”有一段话:
自《济公传》出,而妇人孺子莫不知有济颠僧。济颠僧确有其人,惟其行径不若《济公传》之离奇古怪。其师瞎堂慧远禅师之道行,实较济公为高,而世反不知其名,遑论信奉,何哉?瞎堂有题画一词云:“来往烟波,十年自号西湖长。秋风五緉,吹出芦花港。 得意高歌,夜静声初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彻千山响。”吾人读之,几若置身广寒宫中,肝肺皆成冰雪,其高风清操,可以想见。
1980年巨赞法师修订此书,改文言为白话,仍沿袭了此处的错误。但是,这引文与前面所录的文字颇有差异:“此生”改为“十年”,“轻风小桨”换作“秋风五緉”,“荡出”变成“吹出”,“声偏朗”与“声初朗”、“唱得”与“唱彻”,也各有一字之差。两相比较,当以前者为胜。巨赞所见的异文,估计是引自光绪间张德瀛《词徵》卷六“豁堂和尚词”条:“净慈豁堂老人工诗与书、画。性喜游览,尝画一渔艇于竹树下,暧暧漠漠,烟水一湾,题一词其上:‘来往烟波,……唱彻青山响。’”唯“千山”作“青山”耳。
引录者都像是亲眼所见,那么,到底这首词是豁堂题在自己画的渔乐图上,还是像李调元说的题于圣因寺壁间?都有可能,而且也不矛盾。然而,《词徵》的“秋风五緉”不大经得起推敲。“五緉”亦作“五两”,是古人在船竿顶上束鸡毛五两为风标,以测风向与风力,一般来说,大的帆船上才会有,西湖里的小划子是用不着的。还是“轻风小桨”来得轻巧又浑成,就像清真词《苏幕遮》也写的“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自巨赞法师《灵隐小志》出,众人遂以讹传讹,将此词著作权归为瞎堂慧远禅师了。其实,真正的作者豁堂正嵒禅师,巨赞此书也不是没有写到:明末灵隐,法弊风衰,“有豁堂禅师者自幼出家,不甘堕落,受戒后历访名师,得法于三峰藏禅师,薄有声名。顺治初年,灵隐各房举为主持,而苔寮藓壁,无以给众,师自颜其居曰‘破堂’。”其后,豁堂嵒公建议延请具德和尚为灵隐寺住持,起废继绝,终于复兴了古刹,重振了宗风。
巨赞法师写到瞎堂,又写过豁堂,想起这首《湖歌》,一不小心便把豁堂误认作瞎堂了。毕竟“豁”“瞎”二字形近,害人看走眼。再说,瞎堂与豁堂两位禅师,虽相距五百年,共同点却真不少:都是临济宗高僧,都做过灵隐寺住持,都能写诗。而且,两位都准确预知了自己的圆寂之日。南宋淳熙二年(1175)秋,瞎堂禅师事先辞众云:“相唤相呼归去来,上元定是正月半。”次年正月十五,果然坐化,有《辞世偈》云:“拗折秤锤,掀翻露布。突出机先,鸦飞不度。”清康熙九年(1670),豁堂禅师亦当众预言大归之日,至期,沐浴更衣,跏趺作《掩龛偈》,掷笔而逝。
然而相异乃至相反之处也很明显。在巨赞眼里,正嵒只是薄有声名,而慧远则是佛教史上大有名的人物。两人的字号也适成对比。“瞎堂”是慧远的号,“豁堂”是正嵒的字。“豁”原是取“破”的意思,恰与正嵒之“正”互补,又寓意为桶底脱落式的豁然开悟。“豁堂”又作“奯堂”,疑是本来的号。“奯”音同“豁”,意思是睁大眼睛,正好是“瞎”的反义。
不同于豁堂正嵒禅师是真正的诗人,瞎堂慧远禅师存诗三百多首,却泰半偈颂。“间有篇咏,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跟理学家作诗是一样的套路。比如绝句《船子和尚赞》第二首,头两句情味绝佳:“风卷云天小艇斜,烟波深处作生涯。”后两句便以事拟理,大煞风景:“丝纶掣断双关手,抉出骊龙眼里沙。”同样的取材,船子和尚德诚的那首有名诗偈,理趣便如水中着盐,不落痕迹:“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慧远禅师很少填词,只留下《十六字令》与《渔父词》即《渔家傲》各四首,有味道的只一首,叫《瞎堂自述》:
不向芦花深处卧。移舟尽在波心过。得个锦鳞如许大。无处货。推篷对月平分破。 舞棹长歌声远播。江山心醉凝眸坐。赖有儿孙齐花柁。相应和。船头拨转还乡那。
芦花月色,短棹长歌,意象和意境都接近豁堂的那首《湖歌》。乍一看也不讲佛理,可稍一琢磨,移舟尽在波心,拨转船头还乡,还是禅学话头,是自述个人求法的心路与心得。作者醉心时,凝眸处,在虚不在实。“得个锦鳞如许大,无处货”,莫非要“货与帝王家”才是?换作豁堂,打鱼归来,“换酒村湾,晒网斜阳树”,才真叫简单、自在。
江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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