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几天,两人就彻夜同游谈心;聂鲁达的诗反复出现。在夜里的酒店房间,他们同处一室,英坐在床边,文站在门口,两人长久地沉默,青涩又局促。就连仅有的牵手、拥抱,都很有分寸。这是当时文艺青年认为的体面。
文|玖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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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似水年华》的人,可能会惊讶于电视剧还可以这么拍。
没有悬念,没有冲突,只有古镇,小桥,流水,窗棂映着日影,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人物也极其简单:文从北大毕业回到乌镇,不问世事埋头修古书,却总是心事重重;英是个服装设计师,工作和生活都按部就班,但心里总还渴望更多;齐叔总是笑着,一脸对年轻人的关怀;默默深爱着文,总要扒着门缝,偷偷看他。
这些人物,被放在乌镇,用黄磊的话说,乌镇这里的美是令人迷失又令人绝望的美,是年华逝去时留下的痕迹。四个人,讲了一个爱而错过的故事——一句话就可以结束,没有什么分叉,居然撑了23集。
它从开头就像个文艺之梦。文和英第一次相遇,是在书院二楼,满是古籍的书架两侧,他们四目相对——爱情居然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深夜在乌镇散步,牵手在青石板路上奔跑。这段爱情唯一的障碍在于,英已经有了未婚夫雄,而默默一直喜欢着文。因为不忍伤害另一个人,也因为错过,最终,文和英没有在一起。
《似水年华》中的刘若英
这个故事只是爱情,只有爱情。现实世界里的种种因素,比如海峡两岸的关系,两人收入的差异,生活习惯的不同,等等,从来没有进入过男女主人公的考虑。故事发生在古镇,犹如发生在真空之中,爱是唯一的存在。
这显然是刻意为之。《似水年华》是个俗气的四角恋故事,看似不经意、甚至不屑于戏剧桥段,其实处处着意甚至刻意。比如,文和英总是异口同声,说出对方心中所想;他们在台湾遇到同一位流浪歌手,看中同一个坏掉的八音盒。这些情节设置强化了他们爱情的命中注定,而作为男二和女二的雄和默默,则用不同的方式展现深情,雄不肯放弃,苦苦恋着英;默默甘愿退后,给文留出自由选择的余地。所有人都善良而深情,没有任何坏人,只是爱情关系里的符号。
更加刻意的是剧中的细节:文和英热烈的情欲被包裹在柏拉图式的精神交融里,电话、短信都仿佛不存在,只有手写的信件和灵魂对话才够格寄托相思。惺惺相惜之感被空前强化,盖过了世俗的道德评判。当时几乎没有观众会指责文是第三者,也没有人批评英脚踏两只船。因为他们爱得不仅纯粹,而且克制。相识几天,两人就彻夜同游谈心;聂鲁达的诗反复出现。在夜里的酒店房间,他们同处一室,英坐在床边,文站在门口,两人长久地沉默,青涩又局促。就连仅有的牵手、拥抱,都很有分寸。这是当时文艺青年认为的体面。
《似水年华》结尾,把时光拨到五十年后。书院晴耕雨读的匾额换成了崭新的乌底红框,但小桥流水人家,一切都是老样子。文的孙女接替他成了新的修书人,而他依然隔着时空和英对话,依然吟诵着聂鲁达赞颂生命脉络的诗句。文说起修书的孙女,不喝酒,但是每天都醉得厉害,言外之意,又一个活在梦里的痴人已经诞生,似水年华可以永无止境。
仿佛世外桃源的乌镇在电视剧中出现,实际上是对现代文明的一种策略性拒斥,也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想象性挽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对被破坏的传统文化的修补。(沈小风,《商业缝合与文化共享——电视剧lt;似水年华解析》)与转型时代无涉的节奏,晴耕雨读的步调,修书人一辈子的手艺,代际之间的传承,提前一步甚至几步,黄磊打造了当时文艺青年梦的内容。
2003年,《似水年华》在央视播出,文艺和文艺青年带着世纪初的新鲜,从小众逐渐走向流行。这之后的十几年,文艺的风潮逐渐蔓延,大众对它的态度经历了从欣赏到嘲笑的巨大变化,如今,文艺青年的标签已经成了装腔作势的同义词。知乎上,有人提问,为什么这么多人反感文艺青年?下面有2284个回答,其中高赞回答区分了真文艺与伪文艺。所谓真文艺,就是既有理想主义者的人文关怀,又有现实的行动力。而伪文艺,就是一时虚荣带来的精神高潮,仅仅消费却不创造。真文艺稀少,伪文艺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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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水年华》,也会惊讶于居然有人一门心思地用这种方式来拍电视剧。
在此之前,《人间四月天》、《大明宫词》、《橘子红了》已经亮相,打出新人文剧的招牌。按照当时的说法,这些剧不仅有自觉的人文关怀,而且强调唯美和优雅,内容上注重爱情和偶像,而黄磊和李少红多次合作,对李少红的风格深以为然,《似水年华》的灯光、服装、摄像都搬来了《橘子红了》和《人间四月天》的班底。前几部新人文剧都是历史或年代剧,诗性更浓,《似水年华》是时装剧,黄磊亲自操刀剧本,情感加巧合,诗意中加上几分童话感,在文艺气上,比李少红更进一步。
当时《三联生活周刊》的一篇文章谈到,黄磊对新文人剧的说法并不认同,所谓‘新文人剧’是企宣创造出来的,我在拍的时候并没有具体想过它属于什么类型,但是如果归了类会比较好宣传。这篇文章一针见血地指出,《似水年华》的靶向观众,显然是青年小资男女。黄磊担心这种归类和定向宣传会有排他性,但不能否认,《似水年华》注定不会吸引所有人。
《似水年华》中的黄磊
《似水年华》播出时,收视率低迷到只有0.05%,一度创下了央视电视剧收视最低值。很多人批评它内容空洞、徒有其表、情节拖沓。两年后,黄磊又自导自演,拍摄了电视剧《天一生水》,为了拍这部戏,他还搭进了自己的积蓄,也许是为了回应观众对《似水年华》内容空洞的批评,《天一生水》的剧情增加了戏剧性,但是反响依然惨淡。
曾经为黄磊赢得广泛喜爱的文艺气息,看起来不再被市场接受。2009年,黄磊还参演了电视剧《四世同堂》,饰演老大祁瑞宣,一个有知识、有修养同时也有家庭责任的中国文人,这是黄磊最后一次以文人形象出现在影视剧中。这部剧的改编也颇经过了一些周折,豆瓣评分8.3,但是标记看过的人数不足3000。
文艺没落了,文艺青年受到时代的召唤,转型了。
后来的黄磊,我们都看到了——他完全变了。2010年,黄磊在《婚姻保卫战》里饰演家庭煮夫许小宁,在镜头前套着围裙晃来晃去,一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没哼完,就被妻子用鸡毛掸子撵着满屋打,半点不见曾经的书卷气。他开始赶通告,上综艺,在《爸爸去哪儿》里大秀带娃神技,靠着闺女之友形象重获关注,又成了《极限挑战》里的腹黑神算子,展露市井气;在《向往的生活》里当黄小厨,整日被土灶烟熏火燎,甩着拖鞋和导演组为了一罐煤气、几瓶啤酒谈判。
习惯了黄磊《我想我是海》中文雅倜傥形象的人,或许很难接受今天的他:一个典型的中年男性,一头短发,显著发福,家长里短和人情往来是生活重心。那些为他奠定口碑和国民度的作品,比如《边走边唱》、《暗恋桃花源》,成了综艺里中年男人们一起回忆往事时的佐料:谈资而已,没有意义。
在这个意义上,黄磊就像《似水年华》里反复提及的那句聂鲁达的诗,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谈及文艺消亡史,黄磊成了一种现象。2017年,他主演电视剧版《深夜食堂》,评论里一片把做作当深情、为什么要在广告片里植入剧情,文艺让位于商业,溃不成军的样子,让人觉得黄磊再也没有试图文艺过。在文艺消散的时代,黄磊腾挪自如,犀利、揶揄、自我解嘲,全都信手拈来。你很难看出对他而言,什么是认真的,什么是敷衍。但敷衍多了,也容易像真的。《麻烦家族》扑街之后,他写了一篇6000多字的阐释,被批评说教,于是他放在那里,不提了。
《深夜食堂》中的黄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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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似水年华》,乌镇也变了。
上世纪末,这个小镇还很老旧、闭塞。黄磊喜欢引用木心,木心的家乡就在乌镇。1995年,木心回到久违的故乡,入目是房屋倾颓零落,形同墓道废墟。木心的学生陈丹青也形容乌镇东西栅破败凄凉,剩几户老人,听评弹,打牌,河边衰墙边停着垃圾堆、鸟笼子,还有家家的马桶,年轻人走光了。全镇完全被世界遗忘,像一个炊烟缭绕、鸡鸣水流的地狱。
1999年,出生于乌镇的陈向宏开始开发乌镇东栅,遮掩电线和管道。迁移历史街区内的工厂、现代民居,拆除风格不和谐的建筑,修补原有的旧房和桥梁,在历史街区的空地处补建仿古建筑;陈向宏形容自己的开发,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给乌镇做了个壳,二是往壳里装新东西。2003年,借着《似水年华》赋予乌镇的文艺光环,这支团队又开始开发西栅,投资10亿,从基础设施修起,2007年建成。同一年,中青旅收购了乌镇景区60%股份,东西栅并立,到了2019年,中青旅乌镇景区的营业收入超过20亿。而乌镇也开创了中国小镇开发的模式:乌镇模式。
2007年,陈丹青再回乌镇,感慨多少古镇应该像乌镇这样,死过一次,再活过来。也是那一年,黄磊向陈向宏提出要做戏剧节,开始为之奔走。第一届乌镇戏剧节在2013年举办。黄磊在乌镇开了一家酒吧,名字就叫似水年华。2014年,由法国卢浮宫内装设计师设计的木心纪念馆建成,花了八千多万,建了三年。而刘若英四度为乌镇拍摄宣传片,反复诉说乌镇,来过,从未离开。有多少人因为《似水年华》、因为相爱而终究分开的文和英来到乌镇?这个小镇借文艺之名复活的每一步,都与商业化进程息息相关。
17年来,《似水年华》沉淀出一批忠实观众,3.2万人在豆瓣标注看过,打出8.8的高分。理想、生活、戏剧、木心,形成了微妙的排序。往后,陈向宏又建设了古北水镇,还有许多江苏的小镇纷纷效法,它们成了现代城市里的文化盆景,专门供人赏玩,精致有余,底蕴不足。但在一众古镇里,乌镇依然是独特的,因为《似水年华》与戏剧节的加持,乌镇像式微的桃花源里最后一块自留地,文艺青年们知道那是商业的,用来贩售的,但它又是令人沉浸的。
当文艺青年成了被嘲笑的名词,文艺仍然在乌镇找到出口,或者说,找到了延续自身创造力的契机。只不过出口面向商业而开,契机仍要依靠资本进行循环。原本用来对抗商品性、对抗浅层消费的东西,如今却需要通过迎合它们来实现存续。是否所有的文艺都注定破碎,屈从于现实?兜兜转转,又绕回了《似水年华》结尾五十年后的那一番,那个试图挽救乌托邦于湮灭的,有关于痴人和传承的想象。
乌镇景色 图源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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