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欧洲人已经疲惫不堪。
两百零八年里,十字军断断续续举行了9次大规模东征,数十万人魂断异乡却最终一无所获,似乎所有激情和虔诚都消耗殆尽。
从最开始拯救东方同胞的热血理想,到纯粹利益关系驱动,再到和阿拉伯世界冤仇相报,直到如今为了生存而无力挣扎。圣地耶路撒冷丢了、最后的据点阿克也丢了。土耳其人现在已经出现于保加利亚群山之中,虎视眈眈打量着欧洲这块肥肉。我们要谈的,便是历史上欧洲最后一次大规模十字军运动。
曾经的东欧大门守护者,生存了长达1400多年的罗马帝国,准确说拜占庭帝国已经犹如风中残烛,他们衰败许久,连自保也难以实现。而戕害罗马的罪人,除了种种“蛮族”,便是自诩“文明”的西欧十字军了。望着君士坦丁堡残破穷困的惨状,没有一个拜占庭人不后悔召来十字军抵御异教徒的举动。
一切为时已晚,世上悲哀莫过夕阳西下,帝国迟暮。
奥斯曼土耳其现在吞并了周围所有领土,并不着急灭亡拜占庭。或许等待君士坦丁堡这颗熟透的苹果落下地来是个更轻松的选择。拜占庭民众望着滚滚西去的突厥大军无能为力,欧洲人现在只能自求多福了。
奥斯曼强盛已不是一天两天。自从蒙古入侵以后,安纳托利亚陷入混乱。直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强人领导下崛起。他们继承了塞尔柱和罗姆苏丹国的遗产,在小亚细亚迅速扩张。这些突厥军队很快击败精于算计的,压服倔强的塞尔维亚保加利亚,把手伸向巴尔干半岛——欧洲的软下腹。
(图中右下角绿色为奥斯曼帝国)
十字军再起:
匈牙利慌了。奥斯曼大军兵临多瑙河的消息让西吉斯蒙德国王(King Sigismund of Hungary)寝食难安。作为有担当的中欧大国,匈牙利深知土耳其人为何而来。他们既不愿意当奴仆,也不愿意白白送死,于是寻求强力援军势在必行。考虑到教廷已经分裂,靠哪个教皇来发动十字军恐怕都难以奏效,匈牙利人便采用更为务实的手段。
(匈牙利国王晚年画像,因发色自幼被取绰号为“姜黄狐狸”)
西吉斯蒙德的使者风尘仆仆赶到西欧的中心——巴黎宫廷。使者来得很是时候,距离上一次十字军失败已经太过久远,健忘的人们早把恐惧和伤痛抛之脑后。加上英法百年战争正暂时休兵,众多贵族骑士们百无聊赖无所事事。而法国贵族中最具实力的勃艮第公爵对十字军和宗教战争报有极大兴趣。匈牙利人先谦恭赞美了西欧各国的强盛,接着更颂扬了贵族们的高尚情操,让法国人深感舒适。使者很合时宜的开始描绘土耳其人是如何凶残,40000多奥斯曼士兵贪婪掠夺基督的土地,暴虐残害虔诚的基督徒们,给听众们留下难忘印象。当宫殿里充满窃窃私语之时,使者深深鞠了一躬,对人们说道:
“最尊贵的殿下们,我谨代表吾主——东部基督世界的守护者匈牙利国王陛下向各位请求最真诚的援助。”
无论是贵族们的恻隐之心被打动,还是信仰上严重的危机感,亦或者是早就炙热燃烧对战争荣誉的渴望,法国人反应强烈。诸侯们十分难得的达成一致,即便过去相互间隔阂龃龉不断。他们高声呼吁,参加十字军将是每个“勇士”义不容辞的责任。
其实不仅仅是法国人,匈牙利向教皇和其他地区派出的使者也得到了积极回应。
这非常罕见,因为距离上一次十字军东征整整100年了。斗转星移,耶路撒冷王国早已淹没黄沙之中,新一代人们尽量不去揭开苦痛的伤疤。今天,新的强大敌人踏足欧洲大陆,让各国麻木的神经突然再次受到触动。他们决定行动起来,无论各自盘算究竟要得到什么。
一支多国部队组成的十字军很快聚集。指挥官是勃艮第公爵25岁的儿子——约翰“无惧者”(John the Fearless)。这位青年仅仅13岁便已是讷韦尔伯爵,属于典型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天之骄子。任命也顺理成章,毕竟在西欧没有多少人敢对勃艮第家族的意见说三道四。至于没有实战经验一事也无伤大雅,不会带兵可以学嘛,父亲早给约翰安排好了不少颇有经验的顾问,足以解决各种临场问题。
(约翰公爵的写实画像)
约翰名下掌控着法国中部的讷韦尔郡,虽然他从没多少时间去管理政务,这依旧是周围一带最大最繁华的市镇,距离巴黎也不算远,可以随时加入透着脂粉味的宫廷社交圈子。但比起宴会上觥筹交错、舞会上莺莺燕燕,约翰明显更喜欢骑士比武。骑着高头大马驰骋冲突,这才符合年轻贵族血气方刚的英武气质。所以对于开疆拓土、征讨异教这种高尚伟大的事业,法国年轻一代富家子弟趋之若鹜。他们将跟随约翰,一同去东方尝尝鲜,哦不,建功立业。
尽管英国人放了鸽子,但法国大部分诸侯都加入到十字军里。他们派出了近1000名骑士(加扈从等共约5000人),这些正规骑士装备精良,比起他们的老前辈穿着锁甲在耶路撒冷艰苦战斗,他们有坚固的手工板甲防护,一般弓箭刀剑根本难以撼动。此外,他们作为精英战士并非独自作战,一名骑士会配备大约2名重装军士以及一两个扈从协助,形成强有力的战斗团体。在13、14世纪的欧洲,骑士不负最强战士之名。
(现代爱好者复原的骑士装扮)
随着十字军向东前进,他们的队伍更加充实。荷兰人、德意志人、波西米亚人、瑞士人、意大利人、波兰人、匈牙利人、保加利亚人先后小股小股加入进来。既有临时武装起来的农夫民兵,也有常年刀口舔血的雇佣军。和奥斯曼帝国有着商业利益冲突的热那亚人、更表现出难得一见的慷概。他们主动提供海军和船只,协助运送十字军沿多瑙河前进。名声在外的热那亚伦巴底弩手也表示佣金方面可以打个折扣,毕竟为了讨伐异教徒的崇高事业面前不能太势利,只要能瓜分战利品就足够了。对比之下,医院骑士团参加目的要淳朴许多。作为早期的圣地守护者,他们已经失去了耶路撒冷,绝不能再让名誉蒙羞。
十字军队伍向着匈牙利前进,他们走走停停,热情的德意志王公们总时常设宴招待,让指挥官约翰盛情难却。编年史里,十字军花天酒地的形象历历在目,有的骑士烂醉如泥,和妓女滚在被单里好几天也下不了床。有时缺乏食粮他们还会去德意志乡村打打秋风。当然,对友邦的骚扰还算相当克制,至少没有出现大规模抢劫和强暴行为。
往东方去:
分批抵达匈牙利之后,十字军基本成型,总人数大约16000。主要包括法国和勃艮第骑士,德国波兰骑士步兵,匈牙利的雇佣步兵轻骑兵,以及西吉斯蒙德国王招来的特兰西瓦尼亚、瓦拉几亚轻骑兵和步兵(今罗马尼亚地区,当时为匈牙利附庸)。
十字军在布达召开了战略会议,西欧领主们和匈牙利本地将领马上就发生争执。此前匈牙利人口口声声说奥斯曼大军5月份会来临,结果现在都7月了还没一丝动静。他们宣称正在不断派出探子,可又没获得进一步确实消息。法国人当场哄堂大笑,讥诮东欧盟友胆小怕事。还是匈牙利国王西吉斯蒙德出面打圆场,他卖力安抚异国客人,拍着胸口保证巴耶齐德苏丹(Bayezid)会带着大军攻来。他还提出让十字军各部就在境内休整,东道主一定好酒好肉伺候,然后以逸待劳对付奥斯曼军队。法国老将德·库西(Enguerrand VII de Coucy)当即拍案而起,说道:
“虽然那苏丹吹嘘得大话连篇,但并不能阻止我们主动进攻去追击敌人,这才是我们来此的目的!”
德库西的话赢得一片喝彩,总指挥约翰伯爵也颔首致意。唯有年轻同僚菲利普(Philip of Artois, Count of Eu)心怀不满,他认为风头应该由自己来出才更合适。
(菲利普的结婚画像,类似如今结婚照。右侧蓝色长发者。他在英法战争期间有战功)
法国贵族骑士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俯视匈牙利人,让西吉斯蒙德国王无从反驳,他只得默许出击,并且还不能不跟在法国骑士后面全程伺候。如此低声下气当然不是国王本意,狐狸般精于宫廷权术的西吉斯蒙德深知何时该屈何时该伸,谁让自己有求于人呢?
十字军士气满满拔营出发,他们乘船沿着多瑙河谷前进。挡在面前的第一个城镇是维丁(Vidin),此地原是西保加利亚首府,已经成为奥斯曼扩张的桥头堡。见十字军大兵压境,保加利亚领主当即反水,很快麻利打开城门。土耳其军官和少数手下来不及反应,立即被五花大绑送给法国人作了见面礼。骑士们并不太满意,如此兵不血刃拿下城镇怎么能彰显自己的英勇无畏呢?让手下处决俘虏之后,法国人开始考虑如果奥斯曼军队就这样水平,怎样才能尽快立下威震欧洲的勇名。
(自制双方行军路线图)
派出一些分队劫掠城镇之后,十字军再次向东启程。他们得知前方120公里坐落着奥雷霍沃(Oryahovo)这个大型堡垒。看到同行的匈牙利联军,约翰和法国骑士们打起了小算盘。当晚,他们没有告知盟友便悄悄出发。晨光初洒之时,奥斯曼士兵正要开门来拆毁护城河桥以确保固守城池。突然,他们感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转过头时土耳其人不禁张大了嘴,一群法兰克骑士已经飞驰而至。奥斯曼士兵来不及结阵对抗,骑士们跃马冲上大桥,把敌军杀得七零八落。原来他们以一夜强行军提早赶到,就为了抢得头功。
奥斯曼军无法坐视形同咽喉的大桥被夺,他们聚集着反击,可面对西欧骑士枪刺剑劈伤亡无数。激战之后,满地都是敌兵尸首,法国人完全控制了关键桥梁。可他们立刻发现一个问题。土耳其人趁着交战紧紧关闭了大门,而自军并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具。
多么尴尬的局面,骑士们抛下盟友抢功不成,只能再停下来等待盟友解决困局。当天晚些时候,西吉斯蒙德面无表情的率军抵达。和法国人相处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也许比自家那些粗野马扎儿老爷们还难打交道。十字军们尽量避而不谈先前的意见不一,指挥官约翰也躲在帐中不见客,各国士兵们只是闷声开始搭梯子攻城。奥斯曼士兵可能受到了早晨夺桥失利的打击,他们看见大批联军快要爬上城墙之时,选择了匆忙逃离。
翌日一大早,匈牙利国王营帐里多了好些访客。这是奥雷霍沃的士绅们前来献城投降。西吉斯蒙德坐在宝座上庄严而不可侵犯,他宽宏大度赦免了所有居民投靠奥斯曼的罪过,并且保证他们生命和财产安全。毕竟,树立良好形象对充满进取心的东欧大国匈牙利是非常必要的。
“陛下,陛下!城中起火!”有军士突然来报。
“这却是为何?”西吉斯蒙德皱起眉头,责问手下,
“难道还有冥顽之徒?”
“这......陛下......”军士凑近小声道:
“乃是法兰克一党入了城......”
国王闻言脸色大变,他面部几乎有些扭曲,仿佛有人冲进自家宅院打砸抢烧一般。
士绅们猜到几分,纷纷嚎哭着连连跪拜。
西吉斯蒙德愤然起身,他望了望帐外远处升腾的浓烟,拂袖而去。近侍们连忙跟从,只仿佛听到一句:
“愚蠢至极!”
奥雷霍沃城内,一片狼藉。
法国骑士们仿佛迎来了重大节庆,每个人脸上都散发出一种志得意满。他们进城以后大开杀戒,无论是溃兵还是平民,稍微看不顺眼便随手一剑。街道上鸡飞狗跳,血流满地。每间宅子的大门都敞开着,其中高贵的法兰克骑士正和手下们收罗任何值钱的东西,从钱币到刀叉、从圣像到烛台。有人还忙乎着在本地少女身上强行释放旺盛的荷尔蒙。
当愤怒的匈牙利军官企图阻止他们时,骑士们会大叫:
“滚开!庶民,别想抢大爷的功劳!昨晚是我们最先登上城墙,大爷我有权!”
若不是上峰有令,可能火并已经爆发。所有匈牙利人都一致认为,这无疑是对国王的严重侮辱。联军士兵们大致明白,若不是大敌当前,国王一定不会对此视若不见,一定不会选择和几乎鞑靼人同样野蛮的西欧人合作。
残破的奥雷霍沃镇被抛下,十字军向着下个目标前进。看着队伍后面押送的大批奥雷霍沃富户和平民,匈牙利人很不是滋味。他们无法多说什么,因为法国骑士们表示要拿到足够赎金才会放人。
尼科堡之战——两军对垒:
1396年9月12日,十字军多国联合部队抵达尼科堡(Nicopolis)。热那亚威尼斯舰队也顺着多瑙河来到。他们将这个控制多瑙河航运的关键据点加以包围。城堡坐落于河畔悬崖之上,想要强攻是难之又难。而且十字军没有携带大型攻城器械,仅仅靠云梯是没有办法攀上那几乎垂直的崖壁,窄小的通路也没法让士兵们发挥。
看了看天险一般的小小要塞,法国人有些失望,他们决心稍后在其他地方寻找功勋。十字军围困城堡的工作十分轻松,只是控制住几个仅有的出口,并且让舰队从水面协助即可。土耳其守军稍早已经接到西方传来的消息,有了奥雷霍沃前车之鉴,投降绝不在考虑之列。
(今日保加利亚尼科波尔Nikopol,可见地形。希腊有一处城市与其名字相近,Nicopolis)
接下来两周多,十字军穷极无聊,他们要么比武要么酗酒,消磨着时光。奥斯曼侦察骑兵不久便出现在东南面地平线上,似乎成为大军来临的前兆。尼科堡居民闻讯吹响号角欢呼起来。十字军非常诧异,前锋队的法国著名骑士让·勒迈格雷(法语:Jean II Le Maingre又被称为Boucicaut)对众将表明这是敌人施展的诡计,他们打算削弱十字军士气,好让人们不战而退。勒迈格雷当着约翰伯爵和其他骑士的面说,
“那苏丹绝不会轻易攻到这里。现在敌人正巴不得我们自乱阵脚。如果有谁胆敢进一步传播土耳其人的谣言惑乱军心。那我——布希考特的勒迈格雷二世,皇帝陛下的捍卫者,一定会割掉那个人的耳朵!”
同僚们陪着笑脸,没人敢持反对意见。因为大家清楚他的勇武,6年前,正是勒迈格雷带着两位骑士在大型竞标赛里面对多达18个英国精英骑士,他个人极短时间内就连续击倒3名对手。让英国贵族们汗颜之时,他为个人赢得了勇猛无敌的名声。
(现代复原的骑士比武)
同属前锋队的德库西更为老成,激情之余,百年战争的经验让他明白侦察之重要性。他随即率领500名骑士和500名弓骑手混成部队向南面而行。不多时,德库西便发现大批土耳其士兵正在行军接近。他老练的让200名骑手前往诱敌,当奥斯曼军队尾随追赶而来时,法国骑士一齐从暗处突出,将对方杀得几乎片甲不留。德库西带队胜利回营,每个骑士的长枪和阔剑上都沾满了鲜血,让其他人艳羡不已。总指挥约翰非常满意,他当众表彰了德库西。结果那位善妒的菲利普又平地起火三丈高,他不顾颜面,指责库西老头抢了原本是他的功劳。
既然奥斯曼大军来临在即,十字军也有所准备。
9月24日,匈牙利国王西吉斯蒙德召集起一次正式战前会议。他和瓦拉几亚首领草拟了一个作战计划,预备让瓦拉几亚轻步兵担任第一波攻击。这会分散削弱土耳其人的力量,当敌人主力显现之时,法国骑士将从前线直接突击。匈牙利军将和德意志人、医院骑士团跟随在后,负责保证侧翼安全。国王对这个计划相当上心,从战术角度来说也确实可圈可点。结果再次出乎人们意料。
菲利普骑士仿佛杠精般又一回跳出来,他宣称这个计划明摆着是侮辱尊贵的骑士,因为精英骑士们将跟在农民步兵屁股后面参加战斗,这简直无法容忍。他义正言辞的说:
“将英勇骑士置于后方无疑是羞辱吾辈,会让我等在所有人面前受尽鄙视!”
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大声道:
“我!作为一军统帅,将亲自带队冲在最前方!任何人越过我都将被认为是最严重的侮辱!”
话音刚落,勒迈格雷就表达出他的赞同。总指挥约翰见属下们如此热情洋溢,深受感染。他对这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一代很有信心,毕竟他们是整个西欧最优秀的骑士。
看到法国骑士们意见如此一致,匈牙利国王只能无言离开。西吉斯蒙德没有浪费时间,他马上为下属部队制定具体战斗计划,如果法国人坚持,所有原定方案只能推翻。同时,侦察兵传来消息,奥斯曼大军离尼科堡仅剩6个小时路程了。当西吉斯蒙德做战前动员时,各国联合部队产生了种种极端反应。一些人拒绝相信敌人大军就要来了,一些人匆忙准备作战,一些人惶恐不知该如何。甚至有法国骑士带队开始疯狂屠杀被挟持的奥雷霍沃居民,上千人立刻殒命。这毫无意义的流血让联军更加怀疑自己作战的意义,许多东欧士兵敢怒不敢言。
9月25日黎明,士兵们集合在各色旗帜之下,十字军组织停当。匈牙利侦察队报告敌军先锋已经远远出现。大战在即,西吉斯蒙德主动要求再推迟两小时进攻,他的侦察兵会带来更详细的敌军布置情况。约翰伯爵闻言,便临时召集了一次顾问会议。他毕竟没有经历过如此场面,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听听将领们的意见为好。老将德库西和海军上将德维恩(Jean de Vienne)等人建议听从匈牙利国王先前的计划,等敌军有所消耗再投入战斗,这会显得更为明智。对此,年轻骑士们表示反对,他们看不惯这种精明算计的小人手段,似乎只有巴黎混乱商业区的奸猾商贩们才会如此行事。屡次会议上唱反调的菲利普说:
“那马扎儿酋长只是为了独占击败异教徒的功劳罢了,我愿率前部进攻!”
德库西怒道:
“太放肆了!注意你的身份,骑士。”
年长的顾问们和年轻骑士们不断争吵,双方谁也无法说服谁。最后,菲利普大叫:
“进军!以上帝之名!('Forward,in the name of God')由我来率领先锋!”
这一次没有人再反驳,约翰心中更希望自己的同龄人能有所斩获,他便默许了。怒气冲冲的年轻骑士们拿起头盔便离席而去,只剩下一片沉默。
奥斯曼大军从南面赶到战场,大批士兵从山坡而下。十字军布阵于尼科堡以南平原之上,一侧是森林一侧是斜坡,这里非常适合骑兵作战,他们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
(现代地图上的当年战场,自制)
今日,十字军和奥斯曼帝国将一决胜负。根据记载,十字军大约拥有16000兵力,奥斯曼土耳其有15000至2万,可谓旗鼓相当。在没有绝对优势地位之时,左右战场的因素将极为复杂。山坡上,奥斯曼苏丹巴耶济德一世(Bayezid I)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十字战旗,他十分清楚此战意义,也因此放弃了对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围攻。背上芒刺必须拔掉,否则雄主也无法完成他的霸业。巴耶济德安排着部署,他让士兵们充分准备,以便让敌人体会他“闪电”的绰号究竟意味着什么。
冲锋吧,骑士!
1396年9月25日上午,衣甲鲜明的法国骑士果然站在最前列面对敌军。他们几乎每一位都身着锃亮的厚重板甲,手中精制长枪高高耸立,胯下健壮骏马覆盖着带纹章的彩袍。可谓集力量与美感于一体。横队里,宿将德维恩手持圣母玛利亚的旗帜格外醒目。周围骑士军士们簇拥着他。
一骑走出队列,这是争得先锋的菲利普。他傲然走在最前,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熟练带上头盔后,他忽地抬起手,昂头高喊:
“骑士们~神圣的战士们~前进!”
“噢!噢!”
这一刻,整个队列里的马匹几乎同时迈出步伐。多瑙河平原上,旗帜飘扬、马蹄翻飞,法兰克骑士们控制着速度,他们以整齐的队形向奥斯曼大军方向前进,无形中透露出一股威严摄人的气势。
后方是匈牙利人的联合大队,许多人怀着复杂心情看着这一幕。特别是国王西吉斯蒙德。他的侦察兵还没回报,敌军具体有多少人配置如何一概不知。但盟友如今已经等不及发动了攻势。自己还能说什么呢?让他们去吧,至少这一马平川足够骑兵们撒欢了。国王属下的多国联军已经让人操够了心,德意志骑士、波西米亚步兵、伦巴底弩手、波兰骑兵、马扎儿步兵、瓦拉几亚和特兰西瓦尼亚轻骑。各路人马叽哩哇啦操着不同语言,你听不懂我,我听不懂你。他们各自聚集成一群,就连发令也要用到翻译,十分吃力。国王尽量让联军剧聚集在中路,准备跟从法国骑士冲击敌军主力。这样指挥起来难度相对不那么大,也不至于一打起来就自乱阵脚。至于原定最早接敌的瓦拉几亚人,国王让他们在侧翼掩护,以免敌人轻易迂回后背。
(自制略图,十字军与奥斯曼军布阵)
对面山坡下,奥斯曼军队在苏丹的命令下各就各位。巴耶济德选择了传统的防御阵型,他更喜欢先稳固地位再寻找机会,一旦敌人露出破绽,闪电般的攻击就将摧垮他们。因此,轻骑兵(Akincis)安排在最前,轻步兵(Akincis)和禁卫军(Janissaries)居中,重骑兵(Sipahis)在后随时待命。由于欧洲骑士和重骑兵的名声在外,苏丹让部下事先准备了拒马桩。步兵们很快将长长的尖木头倾斜着打入土里,形成刺猬一般的防御阵地。弓箭手们便能以此为屏障不断向敌人倾泻火力了。
多瑙河平原颤动着,烟尘之中,千万马蹄密集踩踏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攻击队形!预备~预备~”
菲利普先锋官举起了佩剑。他还未发出最关键的命令,合适时机正需要等待。法国骑士们各自调整速度,从横队自然变作楔形阵。眼前,奥斯曼轻骑越来越近,从一团团移动的模糊马群变成一个个奔驰骑手,他们红红绿绿鲜艳奇特的服装,雪白的缠头巾,甚至黝黑的胡子都一清二楚。正是此时。
“冲锋!”菲利普的利剑直指前方,响亮呐喊从他口中放射而出,直抵每个骑士耳中。
“先生们~前进,攻击!”他再一次大吼,仿佛强调这一至关重要的时刻。
法国骑士们轻叩马腹,座驾们顿时加快速度。接着他们脚踏马镫,几乎从鞍桥上直立而起。腋下长枪随骑士轻轻抖动,枪尖微微反射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奥斯曼轻骑兵有的持弓有的持刀,他们没打算正面硬抗对手,而选择在阵前不断游走,毕竟掠袭就是特长。当轻骑兵们准备寻找机会之时,他们突然发现西欧骑士根本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竟然毫无延迟直插进来。
“嘶~轰!”奥斯曼轻骑接连人仰马翻,骑士以极其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刺倒这些连盔甲都没有的可怜人,随即践踏而过。有的土耳其骑手刚举起弯刀就被当胸贯穿,有的提矛来迎也被骑枪精准刺击挑下马去。法国骑士每日苦练的成果展露无疑,今天他们就将比武会场搬到了巴尔干,只是用异教敌人的鲜血更能彰显头脑中所谓的骑士精神。许多奥斯曼轻骑来不及回避已成枪下之鬼,弓骑手也只来得射出两三箭便已遭到冲击。活着的有部分轻骑发动了自杀性反冲击,正如人们过去给与他们的绰号——“疯子”。
(法国骑士展开正面突击)
血污和泥土飞溅,法兰克骑士踏着异邦人的尸首将敌军第一道阵线撕得粉碎,他们迅猛又不可阻挡。残余的奥斯曼轻骑见势不妙赶紧规避,再不敢略其锋芒。总指挥约翰和老将德库西跟随前锋,他们并不意外结果,但明白接下来即将和敌军主体交战,能否获取打开胜利大门的钥匙,就看年轻骑士们的了。
很快,空中传来一阵阵呼啸,对面奥斯曼阵容里射来密集箭雨。土耳其反曲弓威力颇大,但似乎刚招募的新兵并不能发挥它的威力。箭头打在骑士们的锻铁板甲上叮当作响。托盔甲技术发展的福,数百年来欧洲绵延不断的战争让护甲已经进化出接近全套的板甲防护。重约15到25公斤的板甲由于设计时均匀分布重量,让穿戴者依然可以相对灵活的运动。不仅继承了锁甲对挥砍的防护,一般的箭射、枪刺也难以造成有效伤害。缺点自然是难抗钝器和无法持久,毕竟几大块整铁整钢大大增加了穿戴者体力消耗。
(中世纪欧洲盔甲发展图,可见14世纪造型。归属原作者)
此刻,奥斯曼中央阵地清晰的出现在眼前。法国骑士们乘着摧垮敌军的惯性一鼓作气再次发动突击。年轻骑士们透过坚固头盔,土耳其轻步兵惊慌的神情几可分辨。冲锋再冲锋,勇敢作战的信条,光辉荣耀的报偿激励着每个人。可他们冲到奥斯曼阵地跟前,才发现密集的拒马桩已无法躲避。
“轰隆隆,哗啦。”最前头几名骑士立刻摔下马来,因为高速奔驰的战马径直撞上尖木桩,被插破的胸口鲜血横流。后续骑士和军士们接连冲来,他们也没时间做出反应,前后撞成一片。当骑士们企图爬起身来之时,土耳其新兵用长矛集体伺候他们。后来的骑士不得不赶快止住坐骑,可他们却发现对方开始不怎么瞄准自己,倒不断射击心爱的马匹。后排奥斯曼禁卫军比轻步兵有经验得多,他们早忘了自己父母是谁,一辈子单单不断修炼自己的杀戮技巧。禁卫军弓手们不在骑士身上浪费箭矢,趁对手一时无法前进,他们专门射杀坐骑。法兰克勃艮第贵族们感到极为恼火,尽管他们的马匹有部分盔甲防护,可大部分脖颈和胸口只覆盖着罩袍,在弓箭连射下不禁发出痛苦哀叫。
“该死,下马!前队下马!”菲利普吼道,他感到自己怒气上冲,必须要杀戮才能发泄。
混乱中,西欧骑士们跳下马匹徒步作战,就像几百年前他们祖先那般。被迫步战的感觉当然无法和纵马驰骋想比,但这丝毫不影响骑士们的斩杀效率。他们自发分工,有人上前格挡土耳其人的长矛阵,有人收起武器去用力拔出或掀翻那烦人的拒马桩。如此拙劣把戏如何困得住血气正勇的骑士?他们很快顶着敌人戳刺废掉了部分防御工事,好,现在轮到他们发威了。
十字军骑士扔掉骑枪,他们一手持盾一手剑,聚集着压进奥斯曼阵线。双方焦灼一处,弓箭的威力已无从施展,倒是骑士们在前疯狂砍杀,让奥斯曼轻步兵简直难以抵挡。像勒迈格雷这般武艺的天生战士正好踏上舞台,军士们和骑士相互配合,他们以几人一组的战斗群向前突破,充分展示着小规模近战的专长。年轻土耳其步兵许多第一次入伍,他们当兵只不过为了挣点农闲时的快钱,面对全身盔甲剑技精湛的可怕对手,根本是羊入虎口。一批批奥斯曼步兵倒下了,法兰克骑士像砍瓜切菜似的将他们劈做几段。欧洲人不能不踩着尸体才能前行。
头几排步兵队伍处在坏灭边缘,奥斯曼军官赶快让禁卫军们放下弓箭抄起弯刀,上前堵住缺口。东西方的格斗较量又一次开始,不仅刀剑碰撞,双方的力量和毅力也受到严酷考验。狭小突破口成为血腥屠场,虽然艰苦磨练让禁卫军从不惧怕死亡,但他们也难以击倒对手。弯刀砍在整块板甲上几乎留不下什么深刻痕迹,头盔和胸甲尤其如此,除非切入关节接缝否则根本无法杀死这些西欧铁罐头。而他们并没有多少寻找弱点的机会就会被利剑短斧砍得血肉模糊。装备简陋的土耳其步兵死伤遍地,整个中央队形开始分崩离析,一些人不顾一切逃离战场。
(法国骑士突破拒马防御阵地)
法国步行骑士从正面打开一个缺口,他们完成了突破!年轻骑士们相互激励,他们高喊口号一齐向前,没有下马的后继者准备再一次发动攻击。
(最常见表现尼科堡之战的古画)
土坡上,巴耶济德苏丹看在眼里,他怎能让十字军赢得如此容易?挥手之后,奥斯曼阵营里响起嘹亮军号,接着传来整齐有力的鼓点,世界上最初的军乐奏响了。
刚才还陷入慌乱的士兵们聆听着,他们知道全军还没有失败,苏丹一定在监督着他们所有人。令旗从坡上传下,西帕希这张王牌出动了。法国骑士们很快发现,同样装备精良的奥斯曼重骑兵从左右两翼向着自己扬尘而来。
夹击?再次突破?
“靠拢!所有人,继续向前!”
菲利普一面整理盔甲一面发令,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只会耍嘴皮子功夫,他依旧处在最前方。有人走到他身旁,却是勒迈格雷,正擦拭着血迹斑驳的长剑。双方相视而笑,似乎终于等来了早已期盼的扬名立万之机。如果是刚才的战斗还是以装备优势取胜,那如今就是硬碰硬的较量。法国十字军骑士们大多步行少数骑马,他们没有迟疑,没有怀疑自己处于劣势,一齐向两侧敌人发动了反冲锋。
“冲啊!为了荣耀!为了勃艮第!”
两股欧洲最强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迸发出鲜血火花。法国骑士们向着敌阵狂热冲击,难得对手反而更加激发出他们的士气。奥斯曼重骑兵很快发现这不是一个容易征服的对手,双方马上马下你来我往,用长枪刀剑较量着高下。土耳其勇士们不断夹击西方骑士,可就像好牙口碰上硬核桃,竟然无法将他们一口吞下。飞扬尘土中,不仅是勒迈格雷这样的勇士,所有法国人都发挥出极大潜力,他们似乎将毕生所学全部施展,用家传宝剑将一个又一个袭来对手斩于马下。
西帕希可以说失败了,他们付出极大代价依然没能阻止对手。全副武装的法国骑士完成了中央突破,就像锋利餐刀切开一大块黄油。看到战况,苏丹深感震惊。他握紧拳头努力平复情绪,绝不能让左右察觉到自己失态。巴耶济德明白自己远远低估了对手,全军危机已经降临。
(法国骑士贯穿整个奥斯曼防线,匈牙利联军向前建立联系)
同时,迟来的传令兵将好消息送达匈牙利国王手中。西吉斯蒙德脸上表情已经说明他一样对前锋胜利感到难以置信。1000骑士和数千随从竟然就这样突破了奥斯曼苏丹的重重防线?他快速思考着,很快下令本队立即前进,争取跟上法兰克人。就在拒马阵地之处,多国联军遭遇奥斯曼人抵抗。显然奥斯曼指挥官重组了前线部队,他们企图以几道防御阵线拦截十字军主力。马扎儿步兵、德意志波兰骑士一齐冲入敌阵,伦巴底弩手持续掩护,十字军凶猛的实施攻击。
这时,围攻法国骑士的敌兵暂时退去,他们可以喘上一口气。意想不到的是,刚停下来争吵就又发生了。这回同样还是老一辈和年轻人意见相左。执旗的德维恩以及德库西等老将和顾问建议约翰伯爵重组一下队伍,他们说:
“殿下请稍歇。如今我部四处散落,应重组队形略作休整,也可等待匈牙利国王率部接应。”
不出意料,反驳他的仍旧是菲利普。
“伯爵大人,事不宜迟啊!大胜已在眼前,此时若不一鼓作气,待到敌兵远遁就悔之不及了!”
约翰伯爵陷入两难,年纪轻轻的他在国内从未遇到过如此状况。尽管顾问们苦口婆心教导他应该如何如何持重,但新生代骑士们用行动表明敌人被打得溃不成军,大获全胜的荣誉已是唾手可得。老少两派就在战阵中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不可开交,让约翰感到十分纠结十分难办。
德维恩和德库西又进言道:
“我军将士上下连续苦战,虽然突破敌阵,但敌兵尚未歼灭,汇合友军再攻打也不迟。”老将军停了停,又说:“孤军深入恐非上策。”
菲利普急了,他跳出来说:
“大人,我们若再在此地徒费口舌功夫,恐怕那苏丹早已趁机逃走了!”
约翰一怔,他明白自己跋山涉水来此为何。解围君士坦丁堡或者挽救帮助拜占庭兄弟连傻子都明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托词,而击败异教徒甚至抓获他们的首领对自己将产生实质性重大帮助,比如在勃艮第的权威,比如在全法国乃至全欧洲贵族中的地位。并且听说苏丹拥有整个小亚细亚的财富,他的财宝或许应该交给更懂得支配它的人。想到这里,约翰抬起头向前挥了挥鞭子。菲利普见状大喜,立刻招呼部下们继续前进。
德维恩还想劝阻,约翰正色说道:
“前辈您也亲眼所见,小伙子们有如此干劲,何愁不能退敌?”
德维恩无话可说,他只能看着年轻骑士们集结起来徒步向山坡攻去。诚然,放眼望去四处都是正在退避的土耳其人,许多还逃往山上。但骑士们大多放弃了马匹又经历血战,厚重盔甲虽然保护了他们难受致命伤害可也成为一种负担。法国人陆陆续续爬上山时,他们汗流浃背,很多骑士不能不停下来喘气。苏丹的金色大帐或许就在山顶,每当想到这一点,约翰和部下们都强打精神继续前进。
从天堂到地狱:
忽然,一阵风格鲜明的乐声从不远处响起。法国骑士们抬头一看,却是满眼色彩斑斓的新月旗。一排排重骑兵严整肃穆,他们的盔甲和马铠闪耀着夺目银色光芒,简直让人难以直视。法国人猜对了,巴耶济德苏丹确在此处,但他的底牌——精英西帕希(Kapikulu Sipahis)预备队也在。
(博物馆中西帕希重骑兵还原像,西帕希也分为多个不同级别,最强者为Kapikulu Sipahis)
(奥斯曼预备队突然出现,不仅有精英西帕希,还有塞尔维亚重骑兵。)
西欧骑士们顿时呆若木鸡,年轻气盛的勇士们万万没想到等待他们的不是荣耀或者财富,却只有奥斯曼苏丹皇家卫队冰冷的长枪和钉头锤。嘹亮号声吹响,敌人冲锋了!数百名步行骑士军士进退无路,约翰伯爵夹在其中直跳脚。如同编年史家所写:
“此时,他们中的雄狮也变作了兔子......”(''The lion in them turned into a hare'')
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不用说先锋菲利普,就是像勒迈格雷这般勇士也抵挡不住了。许多人不顾颜面转身就逃,然而他们速度在精英西帕希面前如同蜗牛。一些骑士并未放弃,他们立刻掩护着指挥官们退下山坡,即便被四面围攻也坚持着抵抗。老将德维恩高高举起圣母玛利亚战旗,仿佛狂涛中没顶航船仅存的桅杆。
“吾从军36载,纵横大洋,不想今日竟如此下场!”德维恩大喝道。
“我等愿追随阁下,直至最后!”
十多名骑士军士簇拥着老将军,他们没有任何一位打算放下武器,在拼死搏斗中和敌人做着最后较量。奥斯曼重骑兵一路砍杀,他们好似鲨鱼嗅到血腥味直奔旗帜而来。
约翰伯爵正被包围在不远处,他惶恐又焦躁,不断呵斥部下们:
“快!快!你们在干什么?快给我开路!混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转头间,约翰瞥见圣母旗帜颓然倒下,经不住浑身一个哆嗦。现在,奥斯曼精兵们踏过海军上将和骑士们的尸身,来好好收拾伯爵大人了。
(德维恩留存在凡尔赛宫的胸像)
约翰的卫兵绝不能说稀少,但在黑压压对手面前不过是浪费多少时间的问题。士兵和骑士们见势不妙,返身劝说伯爵投降。
“大人,事已至此,识时务者为俊杰。您金枝玉叶,苏丹必定不会下杀手啊。”
“这......”约翰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梦想、权位、杀戮、欺诈、骑士精神、所有一切全都止不住冒出来搅得他心烦意乱。可以确定的是,伯爵很快懵懵懂懂解下佩剑,径直扔在了地上。
菲利普和勒迈格雷等年轻人还在且战且退,但他们始终难以摆脱重重围困。
“放下武器!你们主子已经投降了。”奥斯曼骑兵这样对他们吼着。所有人仿佛被这消息抽干了力量,他们茫然四顾,法国骑士今天终究是彻彻底底失败了。
(法国骑士陷入包围后坏灭,十字军前后队被分割,匈牙利中军遭到围攻)
全盘皆输:
西吉斯蒙德国王似乎预感到什么,他发现自军始终没能和法国前锋取得联系,只能一遍又一遍催促着部下。匈牙利联军使出了浑身解数,各国士兵奋力向前,他们逐退了恼人的奥斯曼轻骑兵,击溃了数目众多的轻步兵,但陷入和西帕希重骑从两侧的反复交战之中。
“还有希望,一定还有!”西吉斯蒙德国王准备调动后备。他猛然发现,身后的瓦拉几亚和特兰西瓦尼亚人竟然自行撤退了。原来,这两支轻骑兵混合部队见到不断有带着骑士纹章的马匹从前线奔回,认为西欧骑士已经彻底完蛋。他们原本就不愿充当匈牙利的附属,眼下决心保存实力,以便日后在奥斯曼入侵时守家护院。
“前进,士兵们。看看你们眼前的敌人,他们不过是在催死挣扎。”国王没打算放弃,他激励剩下的十字军继续作战。诚然,正面战线上,奥斯曼军队又一次经受着被突破的境地。然而,土耳其轻骑兵始终试图绕到匈牙利大队后方,眼前那些奥斯曼禁卫军也一步不肯后退。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这时被苏丹放到了棋盘上,1500名塞尔维亚骑士和重骑兵出现在侧翼。穿着黑色铠甲的塞尔维亚人自从成为奥斯曼附庸以后便为巴耶齐德所用,成为举足轻重一股力量。
(塞尔维亚骑士)
四面八方的围攻展开了,到处是“无法形容的大屠杀”,十字军彻底陷入绝境。塞尔维亚生力军以剧烈突击消灭着巴尔干同胞,西吉斯蒙德国王明白,这仅仅3个小时的恶战让自己输得干干净净。
“这一天我们输了,全因为法国人不可理喻的傲慢、自大。如果他们听我建议,十字军完全有足够力量去取胜。”
国王后来这样说道。现在他还不能死在这里,十字军尽全力向多瑙河岸逃跑,许多人被踩踏而死,落后者更成为奥斯曼骑兵的刀下鬼。
即便再昏暗的绝望之中,也会有霎那闪光,即便无法照亮天空,也能给需要的人些微希望。当部分伦巴底弩手担任后卫尽力掩护西吉斯蒙德国王撤退之时,奥斯曼重骑兵忽然被绊住了手脚。
某个小小土丘上,一位波兰骑士孤独矗立着。人们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有身上红白十字格外醒目。当敌人大军蜂拥而上时,那个身影跃马飞驰,面对面向着敌人直冲下去。呼喊、惊叹、叫骂,土耳其人群里一阵混乱。当人群最终淹没他时,这位无名勇士用生命诠释了早被世人遗忘本来含义的那个珍贵词语——骑士。
无数十字军争抢着上船,有的船在拥挤推搡中倾覆了,有的人忙着砍掉攀在船舷的无数手指,剩下的人要么因装备笨重沉入水底,要么跪地举手投降。匈牙利国王是幸运的,他和少数下属得以乘船逃生。
第二天,也就是9月26日,大批被俘的法国骑士和十字军双手反绑着在苏丹面前走过。接着一个又一个被刽子手砍掉头颅。许多人瑟瑟发抖,只有一位巴伐利亚贵族在临刑前表现出无畏气概。约翰伯爵被迫站在巴耶齐德身边全程观看血腥场景,因为苏丹需要知道哪些是真正高贵的西欧贵族。如果误杀的话会损失掉很大一笔赎金。其中20岁以下的孩子也被免于砍头,只是送去填补奴隶营的空缺罢了。
处刑从清早一直持续到日暮,砍下的头颅堆积如山。也许苏丹觉得已经报了十字军屠城的仇,也许是流血场面太过影响胃口,杀戮被停止了。有的史书称300人被杀,有的又说3000人遇难,无论如何,最后一次十字军就在屠场里画上了句号。
尘归尘,土归土:
(左起:约翰、西吉斯蒙德、巴耶齐德)
法军总指挥约翰伯爵“无惧者”(John the Fearless )——在抱怨了很久监牢伙食没有足够调味料之后,伯爵于第二年被释放。代价是十多万金币(所有被俘者总赔偿金约50万)。23年后,约翰在英法百年战争的政治漩涡中被暗杀。直到死,他也没有改掉轻率鲁莽的性格。
法国老将德库西(Enguerrand de Coucy)——被俘后遭送往土耳其,在赎金到位之前因鼠疫病亡。
法国海军上将德维恩(Jean de Vienne)——尼科堡战役中战死。
法军前锋菲利普(Philip of Artois, Count of Eu)——被俘后遭送往土耳其,于关押中病死。
法军骑士勒迈格雷(Jean II Le Maingre )——被书籍描绘为法国骑士精神德化身,被俘后重金赎回。在英法阿金库尔战役中作为大元帅指挥前锋并再次被俘,未获释而病亡。
匈牙利国王西吉斯蒙德(Emperor Sigismund)——逃回匈牙利后重整旗鼓,与贵族不断斗争。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后,解决教会大分裂成为一大功绩。但却引发胡斯战争,晚年深陷于平叛和政治斗争。
奥斯曼苏丹巴耶齐德一世(Bayezid I )——尼科堡决定性击败十字军,继续扩张领土。6年后,在安卡拉之战中惨败给中亚霸主帖木儿。相传被俘后成为帖木儿的人肉脚垫,妻子被迫给胜利者裸身跳舞助兴(突厥史料显示被俘后受到人道待遇,帖木儿还哀悼他的死亡)。
历史印记:
尼科堡,十字军惨痛的失败了,这也是最后一次针对东方大规模十字军的失败。当奥斯曼帝国侵入东欧之时,瘸子帖木儿崛起,将土耳其人打得一败涂地。东罗马最终仍旧没能逃过灭亡的命运,东欧也将长期握在敌手。
一切或许都源于法国骑士在1396年尼科堡前的傲慢和自大。
而他们,将在19年后的阿金库尔战役中重蹈覆辙,再次付出几近灭国的惨重代价。
(个人认为非常优秀的模型——阿金库尔战后。骑马者正让侍从辨识对照死者身份)
命运关上一道门,却打开了一扇窗。
欧洲最西端伊比利亚半岛的十字军经过长期鏖战取得了胜利。当东方的朝圣和商路被奥斯曼帝国独占之时,一些探险家开始将目光投向大海。
大约100年后,一个名叫哥伦布的热那亚人扬帆起航,向着浩瀚的大洋进发了。
(谢谢观赏长文,图片来自网络,侵删。写作不易,欢迎关注)
系列文章:历史上没文化吃亏有多大?——贫民十字军东征记
谁让孩子们走向末路?——西方儿童十字军的黑历史
参考文献:- 尼科堡之战1396:Битката при Никопол през 1396г
- 保加利亚历史的拉丁文资料,2001年/Латински извори за българската история, 2001
- 保加利亚历史,第2卷,1978年/ П. Петров, В. Гюзелев - Христоматия по история на България, т.2 1978
- 巴尔干半岛的战争:他们的中世纪起源/ The Wars of the Balkan Peninsula: Their Medieval Origins
- 奥斯曼帝国军事史/A Military History of the Ottomans
- Osprey Campaign - Nicopol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