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竹夭
前言
语冰楼只是个破败的小茶馆,可却有一个了不起的说书人。
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满嘴古今奇闻异事。
王侯将相,贩夫走卒都趋之若鹜,宁愿被挤到门外趴着门缝,蹲在角落里竖着耳朵,也要一饱耳福。
这说书人年近花甲,须发尽白,有名无姓,自称,端午。
他自嘲是“卖得三言伤心事,赚得二两买酒钱”。
他讲得最好的,是一出《女太傅》。
故事,要从一个女婴的降生开始讲起。
禧和年间,有个铁面判官,洛霜白。他是新科状元,皇帝新宠。本该权势滔天,富贵逼人,日子却清苦得很,常服上是补丁摞补丁,还因此得了一个诨号“补丁大人”。
可有一日,这个补丁大人竟然摆起了流水席,阔气了一次。原来是他得了第一个孩子,虽只是个女儿,可在他眼里,依然是如珠似宝。
更是请皇帝亲自给取了个“相宜”的名字。
这位洛小姐也是个怪人,打小就说是神仙下凡,来自一个叫21世纪的仙境,哦,她们那的说法不叫转世,叫什么穿越。
要是搁别人家,什么神仙下凡,再胡言乱语就把你打成狗熊下山。
可洛霜白不一样,不知道是哄孩子还是真信了,他真认为自己女儿奇货可居,把她当成男孩养,和自己收的弟子同席而坐,同窗受教。
特立独行,就意味着孤独。
高门贵女把她拒之门外,儒生学士对她嗤之以鼻。
所幸知己,一二即可。
她爹爹门下的弟子李星沈和她谈古论今,她母族的表姐舒窈与她扑蝶踏春。
可神仙下凡,是要来历劫的。
乾康三年,洛霜白因秉公执法,除奸去邪,得罪了满朝的权贵。捏造的罪名一桩桩如钉子插进他的脊梁,血肉模糊,白骨森森。
洛霜白冤死,洛家连坐。
洛相宜本来也难逃一死,但万幸,在皇帝的默许下,已是琅琊王妃的表姐舒窈从中搭救,帮她在死牢找了个替死鬼,金蝉脱壳,再借用别的罪臣家眷的身份流放去了黔南,苟且偷生。
洛霜白乃皇帝的肱股之臣,朝中党羽势力庞大,逼着皇帝处置洛霜白,无异于叫他自剜血肉。
皇上卧薪尝胆数年,终于扳倒权臣。
他手握大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替洛霜白平冤,从黔南接回洛相宜。
他本来想封洛相宜为郡主,受供养。可洛相宜表示,不要爵位要官职。
“女子凭什么只能靠父辈夫君,才能在史书上留下养尊处优的寥寥几笔。”
这等叛道离经之言,居然真让皇上给了她个官职。
御史台的言官们还没拟好弹劾洛相宜的折子,就憋着一口老血骂另一个人了。
这个人就是刚从民间找回来的太子无别。
禧和九年有一场兵变,当时皇上势单力薄,藩王意图篡位,带着大军直接驻扎到了京城外。皇上为了留下血脉,将怀孕的宫妃送出京城。
谁知战乱后竟再无宫妃的消息。
若是皇上多子多福,丢一个似乎也不是十万火急的事。
可惜皇上子孙缘浅,皇嗣不是胎死腹中,便是福薄早夭。
直到永寿三年,民间遗珠回宫,这才后继有人。
可这位太子,刚满十四,出身市井,耳濡目染的是鸡鸣狗盗之术,言传身教的是流氓无赖之举,可愁坏了皇上。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为了儿子延请了两位太傅,都是大儒,可太子一点都不买账。
三四天,气死师傅,摔残夫子。就连当年的新科状元,碰巧就是那个李星沈,都逼得跳了河。从此一提到太傅这个位置呀,满朝是噤若寒蝉,推三阻四。
这个时候,一个人毛遂自荐,以身犯险。
诸君想必已经知道了,这人呀,就是洛相宜。
谪仙女太傅碰上混世太子爷,谁能更胜一筹,诸君,下回见分晓……
1
我是一个教师,但不是人民教师,还是无证上岗的那种。
我是太子的老师,也就是,太傅。
前天我还在翰林院打杂,今天就被皇上御笔一批,被迫自愿请缨做了太傅。
太傅是多么处尊居显的位置,这样的肥肉居然能落到我一个女子身上,各种猫腻我不用打听就知道。
毕竟这几天看望卧病不起的前辈,还有往河里涮了一遍的李星沈,确实让我破费了。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去跳这个火坑,前脚接了圣旨,后脚就进了宫。
马上,我就要偶感风寒弱不禁风,才疏学浅难堪重任了。
谁知,刚赶到金銮殿,我就被拦了下来。
什么?皇上脾胃虚亏,气软身弱,不能接见。
当我看不见端进去的油亮肘子吗?你家脾胃虚亏,气弱身软吃这么油的!
吃了闭门羹,我只能接受现实,我要做那个不学无术顽劣调皮的熊孩子的老师了。对了,他还有一个绝对不能惹的家长。
当太傅的第一天,秋雨落屋檐。
我盯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实在不想动身。
“大人,该上路了。”小厮端午撑开伞,对我说。
能换个词吗?
“端午,我不想去上课。呜呜呜。”
端午翻了个白眼,说:“清醒点,您是太傅。”
虽然我很想一场雨淹了京城,让我出不了门,但看皇上的意思,我怕是划船都得去上课。
到了上书房,两个小太监躲在走廊上嗑瓜子,远远瞧见我们撑伞过来,大声喊道:“洛太傅来了!”
不等我们走到廊下,就跑出来接过了我们的伞,把我们推到廊下,然后自己一撒腿伞都不撑就跑了。
“真没规矩,还好意思在皇宫里当差,这种人就不该活过一章,皇宫里捧高踩低的不良风气就是在这种基层坏掉的……”
我及时打断了端午的长篇大论,低声提醒:“谨言慎行。”
我简单整理了下衣服,给自己打打气,推门要进去,才发现门被锁住了。
雨越下越大,溅到地上蔓延开,步步紧逼廊下的躲雨人。
端午气得鼓着腮帮子,叉着腰想骂人。
求助始作俑者自然是没用,我只好走到窗前,推一推,没锁。
还是太嫩。
我一撩袍子,一手扶住窗台,翻了进去。
一个少年背对着我,没正形地半躺在靠椅里,听见声响后好奇地向后倒着头看。
他伸着一只长腿蹬在桌子上,四个椅子腿三个悬空,随着他轻踹桌子的频率一晃一晃。两手枕在后脑勺,宽大的朱色衣袖垂到脸边,和他在椅子里拱乱的发丝一起,衬得他面如冠玉,清秀俊朗。
我不禁感叹,虽然皇家老的无赖,小的混蛋,但长得确实都赏心悦目。
我恭敬地冲他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2
太子可能见惯了颤颤巍巍的白胡子老头,被新太傅飞檐走壁的功夫给吓住了,但太子是何等人物,很快就重拾混世魔王的威风。
“太傅来得有点晚呀!怎么着!早上抹粉耽误了?”
我没与他计较,转身打开门把蜷缩到角落里的端午放了进来。
门外走来个捧着砚台的太监,白得像涂了石灰,让人担忧他一走就要噗噗往下掉粉。
皇上的掌事大太监陈实,皇上还真是看重太子,居然让他来陪太子读书。
我和他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跟你说话呢!那个,洛什么宜!”
端午气得磨牙,哐得一声放下书箱:“洛,相,宜。”
太子继续晃他的椅子。
“耳熟。哦,我知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若把西葫芦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端午捂着嘴,憋得脸通红不敢笑出声。
“太子博闻强记,可知这句话出自哪位诗人吗?”
鼓励关爱学生。
太子这几日被前太傅们指着鼻子从猪到狗,类比了个遍,还是第一次见太傅嘴里也能吐象牙,居然认真想了下。
“那个,苏,苏……”
陈实指了指盘子里的柿子。
“苏柿!”
我选择性眼瞎,继续问:“那殿下可知这苏轼有何建树?”
“无非就是什么建功立业,爱民如子,修堤筑坝,直言上谏呗!老一套,没意思。”
我摇摇头:“我倒觉得,苏轼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他发明的东坡肉。”
“东坡肉?”
百家讲堂加载失败,家政女皇更新上线。
太子好奇地直起身子,三个凳子腿咚得一声落了地。
“软糯香烂,肥而不腻,满嘴酒香……”
太子眼都听直了,吩咐旁边的太监:“陈实,晚上加菜!”
我继续说:“你说东坡怎么就那么会吃呢?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豆腐春鸠脍……”
一直讲到端午的肚子咕咕一响,我抬头看一眼窗外,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太阳也已经西垂。
“今天就到这里了。”
“唉唉唉,那个,那个东坡鱼还没讲完呢!”
我狡黠地眨眼笑:“听说太子不喜上课,原以为太傅是天下最清闲的活儿了。现在看来,我偷懒偷错地方了。”
太子脸上一红,嘴硬道:“快滚吧你!我最讨厌上课了。”
3
我从上书房出来,整个皇宫的人都小小侧目,交头接耳。
大概是在惊讶:“天呢,她还有胳膊有腿。”
端午得意得很,雄赳赳气昂昂地抱着书箱,好像刚打了场胜仗。
我好笑地出了宫门,上了马车。
“大人好厉害!记得一定要苟富贵勿相忘我看上城东一块地很久了到时候你发达了记得给我涨月钱我要在那建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子到时候在把顺阳路上豆腐李家的兰娘子娶了我的幸福生活……”
端午星星眼地开始畅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哪厉害了?”我只听清了第一句。
“没有被气倒,没有去寻短见,还让太子乖乖听你讲了那么久!国之栋梁,前途无量!”
“说相声还得有个捧哏,你以为太傅到上书房报菜名就行?家长,不,皇上知道了不得把我贬去边疆吃土。你以为陈公公在那是干嘛的?”
“啊可惜了,我也想知道东坡鱼是怎么做的你要是讲之乎者也太子一定会撕了你的我的月钱怎么办指不定我们要一起去边疆吃土你要是被抄家了怎么办要不现在把家产转到我名下……”
我打断他揶揄道:“端午话这么多,不如去茶楼说书,大人我坐下面给你捧场。”
端午白了我一眼:“大人开始想后路让我养了,跳槽去哪里好呢……”
第二日,我准时到了上书房,没锁门,太子躺在椅子里伏在桌子上,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埋进臂弯里继续睡。
陈实站在一边歉意地对我笑了笑。
皇上这是派了个监视器,袖手旁观的那种。
我很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说:“我也好困呀,殿下让个地,让微臣和你一起挤挤算了。”
说完我把他往椅子下一拱,霸占了他原来的位置,伸了个懒腰就要趴在桌子上。
太子摔了个屁股蹲,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你可是太傅!睡个屁!俸禄白拿了!快起来给我讲课!”
我被他拉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住,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可惜了我的回笼觉。罢了罢了,殿下今日想听什么?”
“继续讲苏东坡。”
我压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滔滔不绝地讲起苏东坡。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被贬到惠州,还没来得及伤心,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荔枝……”
太子托着腮幻想道:“我也想贬去惠州。”
我看时机正好,话锋一转:“不过你说,苏轼怎么就这么倒霉,一个劲地被贬?”
以往那些骚客迁人不过纸上一个单薄的名字,在太子看来发个牢骚还得让人全文背诵,还没有被关在屋里读书的自己可怜。
可现在,苏轼的悲欢离合,一颦一笑好像鲜活起来,他是个吃货,他爱写诗损人,他乐观到没心没肺……
4
太子也不禁思考,到底为什么,这么有趣的人会被贬?
“因为他,老爱损别人,人家娶个小妾,他就笑话人家‘一树梨花压海棠’。太损了!”
我笑着摇摇头。
“他太贪吃了,把国库吃空了。”
我摇头说:“因为乌台诗案。”
“当年朝中皇帝任用王安石主持新政变法,苏轼却觉得是胡闹,就经常写一些诗文讽谏。本来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牢骚,却被嫉贤妒能之人当做把柄给他安了天大的罪名。落井下石,屈打成招,要不是苏轼人缘太好,就连太后都给他求情,他怕不仅仅是贬谪这么简单。”
“那皇上不知道苏东坡是冤枉的吗?”
我看着太子沉思的样子,继续说:“不是喊一句皇上圣明,在位者就真的能明察秋毫。皇上住在重重叠叠的宫殿里,对天下的所闻所见,皆是左右大臣所言。若是不能明辨是非,选贤任能,大旱也能被说成大涝,大灾也会信为丰收。”
太子后知后觉,又往椅子里一躺,一副油盐不进的熊样子:“换汤不换药呀!还不是来说教的。”
我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磨了磨牙,继续搜肠刮肚讲古人的奇闻轶事,再不知不觉掺进去几句说教。
这哪像个太傅,分明是茶楼说书的。
一日好不容易捱过去,我直接请旨面见了皇上。要想孩子学习好,家校合作少不了。
一见到皇上,我扑通一跪,祭出我爹这个终极大招,从当年冤案洛家惨状,哭到黔南苦寒十年受辱,哭到皇上头晕耳鸣,再委婉地表示下,您儿子真得太不中了。
“犬子无状,让小相宜受委屈了。那关于教导太子,你有何想法?”
“教师团队是什么意思?任课老师又是什么东西?”
“哦,每一科都让任课老师教了,洛爱卿干什么?”
“班主任?这又是什么?”
“哦,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什么?!要尚方宝剑,这,这有点过了吧!”
“既然如此,那就全依洛爱卿的。太子性情顽劣,就拜托小相宜了。”
我抱着刚赐的尚方宝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皇宫。
既然怀柔政策不通,那就武力镇压!
既然单枪匹马力薄,那就一起倒霉!
穿越也不是白穿的。如果伟大的应试教育都收拾不了这熊孩子,那就一起毁灭吧!
端午也很兴奋,夜里挑灯看剑。
“大人你可太出息了尚方宝剑我可只在画本子里见过真的啥都能砍吗隔壁老李家那条疯狗天天冲我叫就欺负我我用尚方宝剑砍了它老李也不敢找我吧。是不是得先给剑开个刃……”
“开个刃?好主意,端午,过来。”我接过刀,眼睛明亮地向他招手。
“不要呀大人!啊……”
5
第二天上朝,皇上就公布了教师团队的名单。(不才在下本太傅草拟的,但我怕得罪人)
经史老师,翰林院学士张秋左。博览群书,乐观开朗心态好。
兵法老师,兵部郎中李骁。熟读兵书,草根出身抗压强。
礼乐老师,跳河大人李星沈。看淡生死,我的师兄方便坑。
我,作为班主任,负责协调好家长,科任老师和学生的工作。
这样的改动自然会引起一堆人的反对。什么“祖宗之法不可改”“离经叛道”“有辱师道”,吵得沸沸扬扬。
我出列跪地表示自己才疏学浅不堪重任,既然群臣反对还望陛下另请高明。
满朝的大臣突然想到被太子支配的痛苦,一致改口“不破不立”。虽然三个倒霉蛋不情不愿,但人类的悲欢毕竟是不相通的。
教师团队就在早朝的闹剧中一锤定音。
我拽着三位老师,抱着尚方宝剑气势汹汹地走向上书房。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洛相宜了,我现在是钮钴禄相宜。准备好接受班主任的暴击吧!
太子显然听说了自己暴涨的老师数目,依旧是那个混不吝的样子。
我们四个行完君臣礼,我抖了抖手里的宝剑。
“殿下,按礼制,您应该给我们行师生礼。”
“哟!抱着根鸡毛当令箭呀!给你尚方宝剑你就敢砍我?”
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冲端午说:“端午,去摁住他。”
端午恍然大悟,激动地搓搓手,正了正自己的瓜皮小帽,不顾太子的大喊大叫,摁住了他。
我拔出剑,冷光在脸上一闪而过。
三位老师纷纷开口劝阻。
“洛太傅,何至于此!”
“洛太傅,冷静呀!”
虽然没一个人来阻拦,自作孽,不可活。
我一把揪住太子的头发……
6
“这几日太子怎么这么安静?”
“是呀,连宫门都不出,病了?”
“哎呀,你们不知道吗?太子呀,哈哈哈,让洛太傅拿着尚方宝剑,哈哈哈……”
“砍了?伤了?你快说呀,急死个人!”
“给剃了!哈哈哈!”
“剃成,哈哈,一个斑点狗,哈哈,臊得太子连门都不敢出。”
上书房,太子和端午顶着瓜皮小帽,李星沈讲着礼乐制度,引经据典,唾沫四溅。而太子却托着腮,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我一进门,看见这幅场景,从袖子里掏出块磨刀石,“蹭蹭”地磨起了尚方宝剑。太子吓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乖乖地听起了课。
李星沈一笑,看了看日影,说:“殿下辛苦了,今日就先到这吧!”
太子如释重负,又瘫倒在椅子里,突然想起什么,跳起来恭敬地行了个拜别礼。
我和李星沈并肩走出上书房。
李星沈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一张俊脸笑得通红。
“别人是红袖添香,绿裙捧砚,你这是磨刀霍霍向太子呀。”
我无奈地说:“这也是对症下药,这不,就治住他了。”
李星沈站定目光笔直地射向我。
“你真以为治住他了。以威势压之,让其只惧不敬,又恨又怕。他将来是要坐那个位置的,等他达到权力的顶峰,你又以何压制他?他日太子得势,第一个要办的人,怕就是你。”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先父曾教导我,读书使明智,真心得善缘。只要我尽心教导,有朝一日太子总会懂得。”
“有朝一日?何日呀?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陛下圣体渐衰,留给你的时间又还有多少!你我心知肚明,他不是最好的人选……”
“李星沈!”我厉色打断了他,“这话我只当没听过。当年你我同在我父亲膝下受教,我当你是我的师兄,若你还当我父亲是老师,便牢记他教过你的忠字何为。”
“相宜!老师的教导我如何敢忘,只是他也曾说过,愚忠为小义,全己誉而苦天下。罢了,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我和李星沈不欢而散,在我纠结要不要换掉这样一个有二心的老师时,中秋已至,皇上突然下诏,召诸王进京团聚。
7
滕州的兰陵王,滁州的琅琊王和豫州的淮阳王,三人皆是皇上的异母兄弟,与皇上不甚亲厚,以往就是过年都懒得见他们,这次中秋却想起团聚。
结合刚刚找回来的太子,以及之前群臣举荐的义子人选多出于这三个王府,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宫里表面紧锣密鼓地张罗着中秋盛宴,暗地里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大概只有太子一人没心没肺地背着书。
“大学之道,在明德?在明明德?在明明明德?”
太子一边背着书,一边忐忑地偷瞄我的脸色。
我正为诸王入京烦心,臭着一张脸,倒让太子脑补他又背错了,开始“明”个没完。
我“腾”的一声站起来,吓得太子立刻捂住自己的头发。
“殿下辛苦了,时辰不早了,您先歇息吧!”
太子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太傅慢走。”
我求见皇上,在金鸾殿外站了一会,就被陈实领了进去。
看殿里没有什么人,我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陛下,您是要对诸位王爷动手吗?”
皇上面不改色,眯着眼问:“为何这么说?”
“您不是怕诸王威胁太子地位,要借中秋的时机将他们软禁在京城中,卸掉他们的权力吗?”
皇上从山一样的奏折里走下来,缓缓踱步到我面前:“如果是,小相宜会怎么办呢?”
一滴冷汗从我额头划过,落入衣襟里。
我扑通一跪:“陛下,臣深知琅琊王为人,他自由浪荡,绝不会染指皇位。求陛下放过琅琊王。”
“朕知道,当年洛家蒙冤,是琅琊王夫妇从中斡旋,才保全你性命。”
“是陛下圣裁明断,平反冤案,才让家父沉冤得雪,微臣重回京城。”
“是呀,你受了两份恩情。”皇上蹲下来,看着我问,“那小相宜,若是这两个恩人结仇,你帮谁呢?”
“陛下圣明宽厚,琅琊王忠心耿耿,定会是千古君臣佳话。”
“那太子呢?太子可不是个东西。”
我坚定地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臣是太傅,若臣教导无方,因太子失德,使得君臣离心,臣定触柱而亡;臣是朝臣,若琅琊王狼子野心,臣定与太子共存亡。”
皇上把我扶起来,拍着我的手说:“好孩子,别怪朕逼得紧。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况且生在皇家,他既然做了太子的位置,不往上走,就只能摔得粉身碎骨了。朕不得不多为他打算些。”
我从金鸾殿走出来,竹柏摇月影,清辉映朱檐。在这重重叠叠的宫殿里,极致的繁华下又埋葬着极致的荒凉。
8
中秋很快就到了,三位王爷陆陆续续地进了京,仪仗车队不绝于路,从驿站到王府,再入宫觐见,所有官员都忙得脚不沾地。
三个老师被拉去帮忙,只有我一个女子他们觉得鸡肋,被留在了上书房。
或许也是觉得有我看着太子,他才不会出去添乱。
中秋前日,我正看着太子背书,背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他突然哭了起来。
我好奇地看着他,鳄鱼的眼泪吗?
出于礼貌,我还是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了?”
“太傅有所不知,我娘便是中秋时死的。娘在世时,我淘气顽皮,经常惹她生气。如今再逢中秋,明月依旧,故人不在,未免触景伤情。呜呜呜。”
我突然想起,太子回宫已一年有余,皇上却没有追封这位夫人的半点风声。不管身份再低微,好歹诞下太子,也该给个名分吧。
“太傅,我娘是娼门中人,孤坟一冢,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你能和我去祭拜她一下吗?娘之前总想着给我找个好师傅,但是实在没钱,常常自责。要是她知道我有了你这么个好师傅,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我不禁想起洛家蒙难,父亲冤死,我远在黔南也常想着,逢年过节他坟前冷冷清清,旁人闲话是会说子孙不孝还是死者无德。
“中秋夜宴之后吧,你来找我,我会备好祭品,你放心。”
太子眼含泪花点点头。
中秋夜宴,珍馐满桌,歌舞升平,胡姬飞旋的裙边被酒香熏染,染着蔻丹的玉手下琵琶仙乐流出,淹没在宾客劝酒声,喧哗声,行酒令声,又在酒杯相碰“咣”的一声清脆中化作圈圈涟漪。
琅琊王坐在皇上左边,舒窈姐姐陪坐在侧,看见我歪头一笑。
故人重逢,华宴对坐,竟也只能一笑而过。
中秋夜宴后,我换好常服在一墙树影下等太子,正低头百无聊赖地用脚拨草,忽然看见后面黑影缓缓靠近。
来了?
突然我肩头被人一拍,耳边凑过来夸张的怪叫声。
我回头,面无表情。
“太傅,哈哈,好胆量呀。”太子尴尬地搓着手赔笑,“那个,我们怎么出去呀?”
我用脚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小腿高的洞。
“钻狗洞!”太子大惊小怪地说。
我把袍子撩起系在腰带上:“您钻了之后,就是龙洞了。”
“太傅,不好笑。当年我在街头当混混都不会钻这种,您,您就这么钻过去呀!过去了呀!哎呀你等等我呀!”
9
中秋夜市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妙龄女子罗扇掩面打量着花灯,青衫儒生折扇一展吟咏着传世佳句,稚童蹲在小摊前对着糖葫芦流口水,眼花的婆婆不知又把哪对心照不宣的男女认作夫妻。
我和太子走在人声喧哗中,身边灯彩月明。
“先生,这就快到了。”太子在前面领路,左拐右拐转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
我看着幽深的巷子,停住了脚步。太子站在黑暗里冲我招手:“这是条近路,先生快过来。”
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走了进去。
走到巷子深处,墙头上突然跳下四五个少年,把我们团团围住。
太子大喊道:“就是这个臭娘们!给我揍她!”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少年举起手中的家伙,齐齐落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抱头鼠窜,缩在墙角里大喊:“打错人了,打错人了!”
我收起一脸鄙夷,戏精上身。
“大胆!快放开我的学生!有事冲我来!”
说完就扑到太子的身上,棍棒高高举起,轻轻落在我身上,和刚才揍太子完全不一样。
一阵噼里啪啦后,少年们收起棍棒,指着太子说:“我家主子说了,叫你日后好自为之!”
太子从我怀里探出头,一股狠劲回怼道:“你家主子就是个鼠辈,背后伤人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唔唔唔……”
我捂住他的嘴低声说:“你可少说几句吧。”
等他们走远,太子从我怀里跳出来,指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以多欺少算什么东西,有本事和小爷单挑,看小爷不打得你……”
一个少年突然回头,吓得太子麻利地贴墙抱头。
我站起身,皱着眉动了动自己的胳膊。
太子回头看我,欲言又止,终于问:“太傅,你没事吧?”
我撸起袖子,纤细白皙的胳膊上一片紫黑的淤青。
“啊,这,这怎么办呀?我们去医馆吧!”
“无妨,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别误了夫人的忌日。”
我放下袖子,说着就要往前走。
身后突然传来抽泣声。
“我,我可太不是个东西了。呜呜呜,太傅,我,我对不起你。”太子蹲下抱住头抽噎着说。
“太子言重了,我是你的太傅,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
“我,我本来是找人来打你的。”
“我知道,你刚才自爆了。”
“我娘,我娘没有坟头。她死的时候,被青楼用破草席一裹扔去乱葬岗了,上香什么的,也是骗你的。”
我心里一下刺痛,看着这个抱着肩头痛哭的少年,月光洒在他肩上,可人间已再无团圆。
我蹲到他身边,摸着他的头说:“那我们去给夫人放盏河灯吧。她会收到的。”
太子抬起头,泪光闪闪地问:“真的吗?”
“心诚则灵。”
10
河里微光点点,橘黄的灯火在水波里的月影中跳动,莲花灯捧着人世间的祝福绕过一圈圈涟漪,穿过清荣草木,化作一个小光点消失在夜色里。
“没想好写什么吗?”
太子捧着灯,拿着笔抓耳挠腮,“我字太丑了。太傅能替我写吗?”
糊弄鬼?
我毫不留情地拒绝:“平日里便和你说,好好练练你那手字。如今好了吧!书到用时方恨少。”
太子瘪着嘴,倒是十分乖顺地说:“先生教训得是。”
太子好不容易写完,我看着他把灯放进水里,蹲在河边直勾勾地看着灯飘远。
“先生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你们母子私话,你记得便好。”
“阿娘,儿子在父亲那很好,你再也不用夜里借着灯光给我补衣服,在恩客那里给我偷点心了。父亲还给我找了个很好的先生教我读书。可惜我太混蛋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听父亲和先生的话,好好读书。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我摸着他的头,他突然抱住了我,小声呜咽起来。
重新走在大街上,夜已很深了,人少了许多,打着哈欠的稚童趴在大人肩上昏昏欲睡,揉着眼的货郎背起担子赶路回家,一脸倦意的书生互相行礼约着下一次的相聚。
我停在了一家店前,等低着头默不作声往前走的太子发现少了人时,我已经拿着东西赶了过去。
我把东西递给他,说:“中秋快乐!”
他打开一看,是一袋月饼,宫中吃食不少,这有点儿多此一举。
“这是云酥阁独有的蟹肉馅的月饼,若不是我提前约好,怕早就被抢光了,就连宫中都没有的。这次出来你受惊了,吃些月饼压压惊吧。”
“先生……”太子拿着月饼,泪光闪闪。
“快回家吧,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
我回了家,端午给我递过来杯茶,含蓄地看着我。
我白了他一眼,扔给他钱包,“人找得不错,戏演得挺好。”
“太子是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大人您英雄救……救狗,他现在是不是对你感激涕零言听计从,你的官涯巅峰是不是要来了……”
我一块月饼堵住了他的嘴,他呸呸两口继续说:“早跟你说了云酥阁那蟹肉月饼又腥又咸,您还要买,买了都没有人吃……”
紫微宫里,太子一连灌了自己三杯茶,看着咬了一口的蟹肉月饼发愁。
太傅哪都好,就是这口味也太奇怪了,可这是太傅的一片心意呀。
太子心一横,眼一闭,拿起月饼送进嘴中……
11
“听说了吗?今天,太子背下了整篇三字经了!”
“我们什么时候换的太子!我怎么不知道!”
“呸呸呸,你找死呀!我们没换太子,就是之前那个。”
“这就是传说中的浪子回头,金盆洗手吧!”
上书房,经史老师张秋左一脸震惊地看着俯身倾耳请教问题的太子,向来口若悬河的他第一次磕巴起来。
我好笑地凑了过去,问道:“什么诗词,让张大人都说不利索话了。”
“是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
我接过书,耐心地说:“这句呀,表面讲的是男子对美丽的女子的思慕,可是比喻……”
太子仰着头认真地听着,雾里盏盏河灯,绰绰月影,和此时无意扫过手背的秀发,静静封存,发酵成不可言说的痒。
太子把目光从手背上的秀发移开,欲盖弥彰地盯着窗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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