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上海，有密度最高的时尚博主，有系着大蝴蝶结的阳台，更有的是敢于张扬鲜明个性的设计师品牌，这里是全国最大的时尚消费市场，也是中国本土时装设计的名片，从三月疫情以来，时装零售随之停摆，引得四大奢侈品集团股价集体跳水，本土时装企业也一度陷入困顿。也到底是上海，这里的行业速度飞快，作为时尚产业至关重要的总部所在地与供应链节点，商业来去迅疾，一朝停滞，便让2022秋冬上海时装周数次延期，无限延期，订货会一度悬而未决，物流链条几度崩溃，本土时尚的电商业务也深受挑战。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封控，立足上海的众多设计师品牌与Showroom，在经历2020年初的突发情况之后，显然多少获得了经验和教训，他们没有牢骚满腹，而是积极地推进变通和自救，在诸多不明朗里，专心锚定着眼下亟待解决的难题，缜缜密密，谨慎乐观。
上海时装人的朋友圈里，一半是炸鱼抢菜种豆芽的自嘲烟火味，一半是线上线下时装盛会及时活泛的补救措施——这不服输的仪式感里，丝毫嗅不出冷漠，而是切肤痛痒，知冷知热，就像王安忆在《寻找上海》中所写，“在这样的日子里，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来看看，艰难时节里，不服输的上海时装人。
变则通的果断
作为本土时装最重要的展示平台，上海时装周正在帮助越来越多的中国设计师走入视野。通过订货会进入买手店渠道，对于多数尚且没有资本开出线上、线下独立店铺的新锐力量而言，时装周上打开的局面，以及Showroom举办的订货会至关重要。可以说，对于大多数本土设计师品牌而言，一年两次的上海时装周极大程度上意味着半年的生计所在。
然而，2月底起国际物流受阻，从国外采购的面料已经成为隐患，而3月开始来势突然的疫情，制衣工厂、员工所居住的小区陆续封控，物流链条崩溃，从新品开发、制版、生产再到运输的周期，都不得不在未知中延长。
与此同时，3月9日上海时装周官宣原定3月25日举行的线下盛事“无限延期”，线下时装秀与订货会紧急叫停转向线上，在封控的外部环境里，赶制宣发物料又成为了新的障碍，种种延期相叠加，订货、下单大货以及店铺上架新季时装的节点都或将受累，在时效性极强的时尚产业，踌躇不前，就意味着可能折损一整个季度的收入。
停摆的每一天，品牌等不起，时尚从业者也耽误不起。足够果断，便有一线生机。
Nan Knits 2022秋冬系列（滑动查看更多）
成立于2021年的新锐针织品牌Nan Knits工作室位于深圳，设计开发在东莞，造型与产品资料拍摄原定在上海进行，这一季的开发筹备尤为坎坷，历经了三波疫情冲击。早在2022年初，东莞大朗暴发疫情，工作室因此停摆了15天；春节居家隔离后，东莞深圳两地又开始为期3天的封城；赶在上海时装周前完成样衣后，轮到上海疫情蔓延，lookbook拍摄与线下时装秀紧急叫停，不得已转回广州完成线上时装秀的录制。
“2022秋冬对我们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一季，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积极应对。”设计师Nan表示。作为第二季发布的初创品牌，一个季度的产品得已完整地呈现交付，并在Lab Showroom的帮助下迅速厘清线上订货所需的物料，这无疑会成为团队日后可复用的宝贵经验。“遇到区域性封锁，立即组织同事做好核酸检测，转移到公司附近的酒店暂住，尽可能避免接触公司以外的人；一旦有封城和全员居家隔离的苗头，立即将文件资料打包备份，开展线上办公。”
同样是初创的针织品牌，原定于在2022秋冬上海时装周首次发布的OSMOS，设计师Steven Oo及其团队则拥有更丰富的行业经验，疫情与首秀的双重压力之下，更加明白突发状况下迅速决断的重要性，“我们的版房经验丰富，所以在疫情来临时，马上采取了版房师傅轮班制度，确保机器可以24小时运作，最大程度利用现有资源去推进产品进度。”层层因素之下，OSMOS仅用了一个半月就做出了能够自信展示的第一季作品，不能不令人惊叹。
上：OSMOS静物形象大片
下：OSMOS 2022秋冬系列
相较而言更成熟的本土设计师品牌YIRANTIAN，经历过两年前疫情的敲打，其风格一贯冷静，已经预先建立了对突发封控的应急机制，“2020年影响较大的是工厂方面，当时出货的时间多少有延迟，所以团队预先做好了新系列时间节点的规划，提前筹备可供线上订货的素材，并对系列整体的SKU（库存单位）做了精选，虽然有很多不便利，但团队也齐心协力地完成了力所能及的部分，”设计师的心态算得上相当平和，“唯一有影响的是在封锁前没能完成拍摄。”
此外，作为订货会平台方的众多上海Showroom与展会，在继续争取线下订货会落地可能性的同时，也都依托各自开发的订货系统，推动线上订货会的快速上线，在供货的前端做出即时调整，以求对抗订货日程滞后所带来的季度营收风险。Ontimeshow在线下展会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与小红书推出的“线上时装周”和“RED LABEL”活动开展合作。Ontimeshow联合创始人兼市场总监Aroma这样解释，“此举目的是帮助平台上的品牌参与其中，获得大流量的曝光，引导买手订货的同时，也为品牌库存的2022春夏系列现货打开线上销售渠道，促使现金的回流”。而Ontimeshow旗下的ROOMROOM，也先通过线上直播的形式打开2022秋冬订货季的局面，并不断去优化自身的订货系统，“好为大家在艰难的疫情时期，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关注和预算”。
Ontimeshow及旗下ROOMROOM
推出线上时装周和线上订货会
在不可抗力之中，被采访的所有本土设计师都少有怨忿，反倒是被问起2022秋冬的艰难上线时，近乎异口同声地先对工作室的大家抱以认可，再感谢了合作的showroom与供应商伙伴。我想，上海时装周变通的速度，总是离不开上海时装人这样的达观。
高韧性的探索
全球疫情与地区争端加剧的外部情况下，采买、加工、库存和发货这一条产业链，前端流转的不确定性，为所有品牌带来了新的考验。原材料买不到，买到了收不到；工厂被封控，复工却发不出；库存积压难消化，下单发不了再退单。从全球性的奢侈品与运动时尚品牌，到本土的设计师品牌，个个都是如此，其中一环出问题，都伤得厉害。
但是，今时今日，是时候跳脱出一种陈词滥调，即“抗压的高韧性是大品牌大企业的专利”。任何企业过分地依赖特定的供应链，特定的仓储体系，特定的销售渠道，都会有所隐患。诚然，大品牌自然有抗冲击的资本，却也难免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活跃于上海的本土设计新生代，虽然娇嫩脆弱，遇见突发事件，却也有自己的轻盈。
Linlin Chasse在封控之际推出2022春夏系列形象大片
摄影：Leslie Zhang
创办于2019年的Linlin Chasse，以其复古诙谐的华丽气质，快速地建立了个人的风格标签。此次上海突发的疫情封控，不意外地也让Linlin Chasse一度陷入困局。2022秋冬系列的研发过程里，由于各个工艺步骤所需的工厂相继停工，导致整个系列都要想办法找新的供应商去尽可能完成，但设计师Lin的心态却很平稳，“本来就是品牌成立初期，刚好通过每一次的问题找到解决办法，”经此一役，“我们在其他城市合作的供应商和工作人员，已经磨合得比较成熟了，这次疫情让我们找到了更多前期研发的信心，以及后期生产的渠道。”
谈及本土时尚的未来，Lin更是坦荡直言：“横向来看，大家都做的非常成熟，一点不输给外国设计师品牌，我们的优势在疫情中更能体现，供货方面的影响较小。希望大家把更多信心，给到本土设计师。”
无独有偶，同于2019年创立的YUEQI QI，凭借独创的刺绣与珠串梭织工艺令人一见难忘。在经历了2020年工厂倒闭潮与供应链断裂的危机之后，仅成立三年后就着手建立了自己的手工供应链，“不仅能帮到自己品牌的大货，也有帮别的公司生产。”同时，YUEQI QI也正在探索变现环节的高韧性，她说，“今年的突发总结下来，不能过分依赖买手店，还是要搭建自己的To C渠道。”无论是电商平台还是DTC（Direct-To-Consumer，直接面向消费者)，都能帮助新生品牌更好地控制自己的零售环节，根本上纾解被动销售的忧患。
YUEQi Qi 2022秋冬系列
商业方面更为成熟的SUSAN FANG，对于销售的把控来得更加灵活，在预估国内接下来一段时间充满不确定性的市场环境后，主动地开启灵活有侧重的销售方案。“影响最大的可能是现在的经济状况，买手要看手头收紧的资金来做有限的选择了”，Susan Fang说，“现在来看买手市场偏被动，是时候将重点放在自己的线上，以及在疫情冲击下慢慢恢复的国外买手。”
SUSAN FANG此举，复用了品牌在2020年的高韧性的市场投放经验。在疫情前，SUSAN FANG在国外销售比例更大，2020年疫情之后大量国外买手店关门关张，消费体量大的留学生陆续回国，内销增长，本土设计前所未有地受到青睐。“当时我们把买手店的销量中心马上调整到国内，同时重点铺设国外的自有线上渠道，等待国外买手店慢慢恢复，也是这时发现线上增长是很稳定的。”国内外两边平衡时装周的发货和订货，一直捏着两手准备。今年上海疫情之下，民心紧绷恐消费力疲弱，则是时候将两年前的成功探索转圜个方向，“时尚行业速度很快，在品牌创立初期能体会到如此大的两次转变，我觉得很幸运，对品牌应急机制的建设来说很好。”
作为平台方的TUBE Showroom，对自身的角色定位也有了全新的理解，依靠丰富的订货数据经验，为本土设计师品牌提供高韧性的抗压增长策略。负责人Zemira Xu表示：“后疫情时代的Showroom不仅是联结品牌与买手的传输管道，更成为了产业链中的商品编辑与数据采集分析顾问：一方面，在危机中针对不同品牌，梳理独特的商品销售策略，另一方面针对买手伙伴，通过对设计师新系列的商品提炼与历史采购数据分析，帮助他们高效精准地找到适合自身渠道的品牌和品类。”
DIA Creative Communications联手TUBE Showroom
策划了一系列主题线上直播Panel
同时，TUBE Showroom此次在紧急封控期间，与设计师们第一次做了线上的销售准备会议，帮助品牌，尤其是首次亮相的新品牌，去梳理线上销售的框架体系以及文件素材的准备，而对成熟的设计师品牌团队还建议，“有条件的设计师们，应尽可能开启早春/早秋系列的计划，来拆分突发事件可能带来的影响。”通过六次不同设计师群组的共同线上电话，互通有无，团队鼓励大家在艰难的时节，更要去共同传播设计的价值，传播对生活的信念。
这便是上海时装人的韧性。谈不上什么大刀阔斧，也没有任何宏大叙事，但在细针密线之中，渐渐流动出一些意料之外的质素。居家隔离中拍拍脑门的计划都算不得什么大动静，胜在琐琐细细，心思密缕，聚沙也是能成塔的。
个性化的逻辑
外部变化来得陡峭，时尚行业一时间生出许多变通，这是好事，但看看国外品牌的这两年，实在是有不少糊涂。有的受制于传统情结，抱残守缺，在几经割裂的外部市场很快沉寂，怎么盘也盘不活；有的又疲于应付热点，附庸流行，人人学着搞代言矩阵结果翻车不断，跌跌撞撞地赶制粗糙不堪的所谓“元宇宙”形象，屡屡盛大发布，无人在意。
上海时装周，大多小而精，贵在个性，胜在清醒。这里的时尚造梦不再雷同，品牌的运营，变与不变，也没有那么多不可思议、不谋而合的洪流冲刷过来。个性化的运营，和个性化的产品一样让人有能力跳脱出来，独立思考。
首季发布的OSMOS，除了用超高的版房效率应对封控的危机，和not Showroom紧凑地准备线上订货会，其他少去担忧，一切精力都集中起来交还给设计本身。“对于新锐品牌来说，品牌灵魂最重要。大环境下买手会有更多的顾虑，我们的设计更要让大家眼前一亮，像OSMOS对针织的理解和顶尖的针织技术，就是容易吸引大家的亮点。”
这是上海时装周首次线上订货，不少品牌和买手难免有些忧心。对外部市场熟悉的SHUSHU/TONG则表示，虽然看到实物永远是最优选择，但线上订货的问题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寄出面料小样，加上提前拍摄的高清单品图和上身图，我们通过这种方式和国外买手对接两年了，希望（国内）的买手们也发挥想象力吧！”YUEQI QI也持这样的观点，“国外店铺都是线上订货为主，只是国内是第一次，所以可能会不太习惯。”后疫情时代线上线下的订货会，就如同线上线下的时装秀，不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对立关系，而是互相覆盖短板的非零和博弈。新生不过数年的本土设计师，能从自身的经验出发，输出这样独立的思考，于在Showroom和媒体的沟通中抚平产业性的焦虑，很难得。
SUSAN FANG 2022秋冬系列 摄影：Steph Wil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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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SUSAN FANG和PRONOUNCE这样，同时有上海和伦敦两个战场的品牌而言，从自身运营来看，封控下也有相对更广阔的余地。由于不同时装周的时间节点，伦敦的买手可以实体看到一部分SUSAN FANG的样衣，“订货会也能够连线在伦敦的模特上身，加上ROOMROOM订货会系统上能看到提前录制的模特上身图和视频，还是比较有把握的。”PRONOUNCE则是有新一季的lookbook、服装全方位的展示以及有趣的滚动创意小视频，物料充足，“因为伦敦时装周的线上发布比较早，所以我们的时间线提前得比较多。”二者都在有外部市场保底，以及丰富物料的支持下推动工作，并一直有准备发布场地、置景装修，等待解除封控后紧锣密鼓地举行线下大秀。
面对设计师品牌普遍反应的封控当下，生产停滞、物料筹备难、发货难与订货压力的问题，创立于2017年、以彝族文化与西南民族手工艺为根基的配饰品牌soft mountains有着自己独特的解决之道。国内工作室位于上海，设计师Ziwei将更多时间倾注在大凉山的彝家山寨，为了贴近彝族手工艺人，soft mountains在大凉山建立了自己的品牌基地，“除了有几款产品的翡翠原料来自于长期封控之下云南瑞丽，导致售罄无法补货，大多数生产环节受到的冲击就比较小。”物料方面，从伦敦回到国内的soft mountains早在今年1月就完成了pre，季度性的订货压力相对更小，设计师Ziwei说：“因为国外疫情的行业影响差不多了，时间上我们也应该与国际时装周的节奏接轨。及时关注外部市场的动向，重新维护与国外深度客户的联系是非常必要的。”时尚的节奏可以是慢的，一段时间内的大环境难免是闭塞的，但心态和视角却必须是随时开阔的。
soft mountains 2022秋冬系列
在发货方面，专攻深度客户、一贯非常重视质检环节的soft mountains，都会将货品寄送到上海质检再发出，在此前上海物流链条断裂，同样面临退单和库存转化的危机。品牌的应急机制，是与深度合作的广州客户与合作伙伴建立临时的异地质检机制，应对眼下的难关。同时，Ziwei提到一个小插曲，当品牌所有的珠宝盒都在上海工作室，零售包装还是从与品牌深度合作的买手店那里借来的，“没有想到To B的客户能够对我们的To C的零售伸出援手，越是在难关之中，品牌越需要与买手店等深度客户群，直接地建立深厚良好的关系。”
有着固定深度客户与出色转化率的soft mountains循着这样的思考，根据品牌自身的独特性，订货方面这一季反其道而行，直接取消了线上，集中手头精力，专攻深度用户。在突发的不可抗力的面前，Showroom有很高的规模效率，但很难说为每个品牌去梳理得深入细致，品牌需要根据自身实际情况积极自救。Ziwei说到取消线上的原因，“线上目前还没有找到很好的形式去展示品牌独特的调性，在1月份的pre里发现配饰对于直播来说体积太小，呈现太有限。所以现在取消线上在当下是合适的。”soft mountains本身是一个主张慢时尚的品牌，自然不想，也不适合太匆忙地做一些不明朗的事情。
而PRONOUNCE等品牌则是在很短时间内梳理好了物料，以一对一直播讲解的形式来进行新季度订货，实时为买手全方面讲解服装工艺、面料和细节。线上或线下，一对多或一对一，做或不做，偏重什么，都是根据产品调性和历史销售情况来决定的。大环境让品牌从未如此容易迷失自我，但汇聚于上海的本土设计师见事却保有个性化的逻辑，难得清醒。“疫情本身是很多变的。我们还是希望整个时尚行业保持乐观，看向未来，不要因为短期的经济压力和社会因素而退缩。抱着乐观的心，放慢脚步，思考当下最好的决定。不要服输。”作为PRONOUNCE创始人兼设计师之一的李雨山这样告诉我们。
PRONOUNCE 2022秋冬系列
看似新生脆弱，但却更具韧性与主观能动性，快速实现自救的上海时装周，着实为这座城市眼下的灰暗，带来一缕亮色。即便是当下，闭塞泥泞中的新生创造力，仍在汩汩流进团菜做饭、体面衣装的心思里去，以至于原本让人捏一把汗的上海时装周，在一众从业者的变通里，更显兼容并蓄，对照参差，让人好生期待这座城市先抑后扬的盛大返场，期待本土时装那拘束之后“弹落眼睛”的释放。
就像网上盛传，那些排队核酸仍不忘打扮灵光、奇装炫人的上海人，苦中作乐是一层，现实含义却又是另一层：上海人，尤其是上海的时装人，绝不认输。绝不。
采访、撰文 Anthony Luo
编辑 Mark Liu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