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丽贝卡来了。此时她只有十一岁。几位皮草商人带着她从马纳乌雷辛苦跋涉而来,受人之托将她连同一封信送到老布恩迪亚家,却又说不清楚托付他们的人究竟是谁。她的所有行李包括一个小衣箱、一把绘有彩色小花的小摇椅和一个帆布口袋,袋里装着她父母的骨殖,一刻不停地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信上说女孩是乌尔苏拉的远房表妹,信中提到的名字和末尾的签名都清晰可辨,然而老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都不记得有这些亲戚,也从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写信人,从女孩那里也无法获得更多信息。
从来到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坐在摇椅上吮手指,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打量着所有人,不曾流露出能听懂别人提问的迹象。她穿着已显破旧的黑色斜纹布衣裳,脚上是漆皮脱落的短靴。头发拢到耳后,用黑带子束住两个发髻。披肩上的图案沁染汗渍已无法辨认,一颗食肉动物的犬牙配上铜托系在右手腕上当作抵抗“邪眼”的护身符。青绿色的皮肤,圆滚紧绷如一面鼓的肚子,都显示出她体弱多病、忍饥挨饿的历史甚至要比自身的年龄更久远,然而食物端上来的时候,她却任凭盘子搁在腿上尝也不尝。
丽贝卡过了很久才融入家庭生活。她总是缩到家中最偏僻的角落,坐在摇椅上吮吸手指。什么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除了那些钟表奏出的音乐,她每过半小时就会瞪着受惊的眼睛四下寻找,仿佛想在空中某个位置找到那乐声。数天过去,她什么也不肯吃。谁都无法理解她居然没有饿死,后来印第安人——他们一刻不停、悄无声息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一切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发现她只喜欢吃院子里的湿土和用指甲刮下的石灰墙皮。显然她父母或是其他抚养人曾斥责过这一恶习,因为她总是心有愧疚暗中行事,藏起口粮来等没人时再享用。
从那以后,家里开始对她严加监视。他们在院子里洒牛胆汁,往墙壁上涂辣椒油,相信用这些方法可以遏制她的恶习。然而她找寻泥土时显得异常狡黠机智,乌尔苏拉不得不采取更严厉的手段。乌尔苏拉在小锅里放入橘汁,兑上大黄晾了一整夜,次日让她空腹喝下。没人说过这就是治疗食土怪癖的特效药,但乌尔苏拉却相信任何苦味的食物进入空腹都会令肝脏产生反应。丽贝卡拼命反抗,力气之大与瘦小身量根本不符,他们不得不像扳倒一头小牛犊似的逼她服药,却难以制止她的乱踢乱踹,无法忍受她在撕咬和吐口水之余古怪难解的呼号。印第安人听得目瞪口呆,说那是他们语言中最污秽的辱骂。乌尔苏拉知道后,在药物治疗之外又加上了皮带抽打。永远无从确知,究竟是大黄或毒打,还是二者一起最终发挥了效用,总之几个星期后丽贝卡显出康复的迹象。
她加入到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的游戏中,他们把她当姐姐看待。她胃口颇佳,刀叉也用得不错。不久家人又发现她的卡斯蒂利亚语说得和印第安土语一样流利,手头活计也干得出色,还会哼唱音乐钟奏出的华尔兹舞曲,配上滑稽的自编歌词。大家很快就接纳她为家庭新成员。她和乌尔苏拉最亲,连乌尔苏拉的亲生儿女都比不上。她管阿玛兰妲和阿尔卡蒂奥第二叫小妹妹小弟弟,称奥雷里亚诺第一为叔叔,呼老布恩迪亚为爷爷。于是,她和其他家人一样名正言顺地用上了丽贝卡·布恩迪亚的姓名,那也是她一生用过的唯一姓名,直到去世从未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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