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在苏轼传记里提到,苏轼有个初恋情人,是他的堂妹,“毕生对伊人念念不忘”。这位堂妹的名字难考,嫁给了一个名叫柳仲远的青年。林语堂考据,熙宁六年(1073)苏轼曾到靖江堂妹家住了三个月,这期间有两首诗是写给她的,但都赠给了友人,“那两首颇不易解,除非当作给堂妹的情诗看才讲得通”,他在书中有细致的文本分析。这位堂妹后来在苏轼晚年流放在外时去世,确实令他很伤心,写信给儿子说“心如刀割”,他流放归来途经靖江,还抱重疾专门去堂妹夫妇俩墓前致祭。林语堂此言可列为一说。他担心敬爱苏东坡的人“会不同意我的说法”,怪他将这点写出来,可能是多虑了,确如其所言,“这是否在苏东坡的品格上算个瑕疵,看法或因人而异”。相信真心喜欢苏轼的人,都会对人性的真实,抱持松弛豁然的态度。

居丧期满后,苏轼确实娶了一位堂妹——前妻王弗的堂妹。她在出嫁前没有名字,家中称“二十七娘”,闰之这个名字是苏轼取的,因她出生在庆历八年(1048)闰正月。王闰之比苏轼小11岁,20岁嫁给他后,伴随他走过最起伏辗转的25年,经历在朝为官、八年外任、遭贬黄州、重返中枢等各时期,“身行万里半天下”。她就是一位朴实的山乡姑娘,不如堂姐能干,也不曾读过许多书,但秉性柔和体贴,支撑苏轼度过人生的惊涛骇浪。

苏轼与王弗结婚时间(苏轼娶了前妻王弗的堂妹是个怎样的人)(1)

闰之夫人很少过问苏轼在外的事务,整日忙于有条不紊操持家务。她与苏轼相处多年,早已摸透了丈夫的脾性。苏轼在山东密州做知州时,赶上蝗灾四起、旱灾肆虐,深为百姓饥馑之苦忧虑。一天他又在为此闷闷不乐,幼子苏过咿呀跑进书房,非拉爸爸陪他玩耍。苏轼此刻哪有这心思,儿子却不撒手,惹得他一时发怒断喝,又吓得小儿大哭。夫人连忙进来抱走孩子,柔声劝道,“小孩子不懂事,你怎么比他还任性?整天愁眉苦脸又有什么用?”接着给丈夫洗净杯盏,斟满小酒,一时让苏轼平静下来,自觉惭愧。这段插曲被他生动记录下来,写成一首题为 《小儿》的诗:“小儿不识愁,起坐牵我衣。我欲嗔小儿,老妻劝儿痴。儿痴君更甚,不乐愁何为。还坐愧此言,洗盏当我前。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晋代名士刘伶是个酒鬼,有点钱就拿去买酒,其妻把酒藏起来,甚至 “捐酒毁器”,弄得刘伶只好整天说谎骗酒喝。苏轼这里是对比称赞夫人的贤惠德行。

乌台诗案时,苏轼在狱中一度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告别的绝命诗第一首写给弟弟苏辙,第二首就写给其妻,其中有云:“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他在描写了身为囚徒的难堪惨状后,继而为自己死后妻儿的困境担忧,“牛衣”即是贫民百姓的衣着, “愧老妻”三字明白讲出无限的牵挂。后人对闰之夫人曾烧掉苏轼诗文手稿多有微词。苏轼在给文彦博信中追述过此事,“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文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老幼几怖死。既去,妇女恚骂曰:‘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朝廷又要搜罗文字罪证,全家老小吓得半死,夫人怒道,就喜欢写这些著作,又带来什么好处呢!于是一把火烧了。等此案过去,苏轼“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这确是她不够精明聪慧,也不那么理解手稿中凝聚的心血,令人惋惜,但在当时危急险恶的情况下,丈夫生死未卜,为求避祸也无可厚非。

苏轼幸未杀身,在被贬黄州贫困交加的时期,闰之夫人对甘苦处之怡然。本是农家出身的她,农事经验丰富,和丈夫一同开垦耕种,养蚕纺织,是个得力的好帮手。苏轼在给章惇的信中还为她能医好病牛津津乐道,“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曰: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苏轼说过:“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闰之也知夫君好酒,虽酒量不大,浅饮辄醉,但醉后往往就有锦绣好词,所以常备薄酒。苏轼也正是知道妻子的习惯,所以才会在畅游赤壁、只欠斗酒时“归而谋诸妇”,这是两人间的默契,清妙绝伦的 《后赤壁赋》能传之后世,也有闰之夫人的一份功劳。

苏轼在黄州时写给好友王巩的一首诗中,给予妻子很高的评价:“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元亮”是诗人陶渊明的字,曾作 《责子诗》,苏轼这里是点缀之词,意在后句:东汉大鸿胪冯衍字“敬通”,“博览群书”一词就是形容他的才学人品而得,冯衍娶了个特别悍妒的妻子,终生牢骚满腹,甚至给小舅子写信要求将老婆休掉。苏轼也是夸妻子贤惠,比起冯衍我可是幸福多了。当时苏轼一家二十余口人共同生活其乐融融,朝云在黄州扶为侍妾,次年生下一子,他也是说妻子大度包容。

即使时入元祐,苏轼政治地位扶摇直上,闰之夫人也“从我南行, 菽水欣然。汤沐两郡, 喜不见颜”,一如既往不改常度,丝毫不见骄矜自喜的颜色。苏辙对嫂子这种宠辱不惊的品性很是佩服,在她去世后,为其写过两篇祭文《祭亡嫂王氏文》《再祭亡嫂王氏文》,也最能代表苏轼家族对王闰之的评价:“⋯⋯赐环而来,岁未及期。飞集西垣 (轼官中书舍人),遂入北扉 (官翰林学士)。贫富戚忻,观者尽惊。嫂居其间,不改色声。冠服肴蔬,率从其先。性固有之,非学而然。”赞美她的天性有如美玉,质朴无华,与生俱来。

元祐后期党争激烈,苏轼饱受无端攻击,回归故园的念头便成了他逃避世事纷争、渴望安宁的一个情意结。元祐七年(1092)他由颍州移知扬州,给学生晁补之诗中再提此事,“且须还家与妇计,我本归路连西南”,意思是这等大事还须与夫人商量,与其同归。可惜次年八月一日,王闰之就在开封染病,先他而去,享年45岁。苏轼写有 《祭亡妻同安君文》,寄寓无限悲痛,“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苏轼肯定闰之的妇德,说她对待苏迈如同己出,“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闰之为家庭奉献一切,而自己对老妻“我实少恩”,生不能同归,“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闰之夫人可能难同苏轼精神上有很深的交流,但她的温柔坚韧,是苏轼宦海沉浮中的安宁港湾。她离去后,苏轼也常常思念她。绍圣二年(1095)谪居惠州,苏轼与曾断绝关系四十多年的姐夫程之才(字正辅)尽释前嫌,程之才后续的夫人那时刚去世,苏轼写诗安慰,“万里倘同归,两鳏当对耰。强歌非真达,何必师庄周?”并加了一段注语:“轼丧妇已三年矣!正辅近有亡嫂之戚,故云。”意思不必学庄周为摆脱丧妻之痛,鼓盆而歌,故作超脱,不用刻意掩饰,就让它自然宣泄吧。

闰之去世当年,另一位庇护苏轼的女性高太后也驾崩了,苏轼命途随之急转而下。闰之的幸运可能是,看不到夫君一贬再贬、远谪南荒的磨难了。她的灵柩一直停放在京西寺院里,直到8年后苏轼去世,苏辙安排将兄嫂合葬于汝州郏县,实现了“惟有同穴”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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