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语言中的“人文”一词来自拉丁语“humanitas”,这个词既有“文化”“教化”“教养”“文雅”的意思,又有“人性”“人格”“人情”“仁爱”的意思。我们也许可以通过“人道”“人文”和“人性”三个概念来做一些区分,它们正好也大致符合其中文含义。
“人道”是指关心别人,尤其指关心弱势者,例如救死扶伤。当然,“人道”从根本上应当指一种同情、仁爱,以合乎人的身份和尊严的态度来对待每一个人。“人文”主要是指一种文化、教育、教化,以及个人通过这种教化所达到的一种自我实现和完善。“人道”和“人文”这两个方面当然都是符合“人性”的,它们恰好展示了人性的两个基本方面:即一是发展自己,一是关怀别人;一是致力于最高,一是垂怜于最低。
那么从历史的形态看,这种追求人类各种最高可能性的“人文”究竟包含什么内容呢?它旨在培养出什么样的人呢?
在西方,“人文”是与古代希腊,尤其是雅典分不开的。伯利克里曾自豪地说“雅典是希腊的学校”,而“希腊”迄今也是西方人的学校和人类的学校。
古希腊人的人文教育是面向所有公民的教育,又是自我承担的教育。一个人要成为实现人性之卓越的人,应当从幼年起就接受这样一种教育,甚至在这件事上不惜气力,不吝钱财。
这种教育的内容也许可分为初级阶段和高级阶段,在初级阶段主要是训练两个方面:一是广义的音乐,包括诗歌、戏剧等艺术形式;二是体育,这里追求的不是片面的体能、纪录,而是身体全面的均衡和优美。比较高级的是学习语言文法、修辞逻辑、数学几何等较抽象的技艺,而最高的则是学习辩证法、哲学。
中国历史上也是“人文”或者说“人文教育”的国家。古代中国贵族子弟学习的主要内容是“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它们的重要性也大致是按此次序排列的,越前面的越重要。如果说“书”“数”是学认字、写字和算术的初级教育,“射”箭和“御”车则主要是锻炼体能和武艺;“礼”“乐”则是整个教育的核心,其中“礼”主要是有关伦理、政治、历史等方面的教育,而“乐”则包括音乐、舞蹈、诗歌等文学艺术方面的内容。
重要的是,学习的这些技艺并不是为了用作谋生的“一技之长”或者挣钱发达的手段,它们是以人本身的完善为目的的。
所以,在各种技艺中要保持某种平衡,要分清主导的技艺和次要的技艺。对于那些次要的技艺,不能过分地去追求完善,尤其是当它影响到其他方面的完善的时候。“人文”的教育所追求的理想是博大、优雅和完整,因为人是完整的,世界是完整的,人不能片面地割裂自己,不能物化,正所谓“君子不器”。
这里也许要特别说一下勇敢。因为“人文”似乎有时给人以“文弱”的印象,似乎总是在书斋里和书本打交道,但是“人文”并不是“文人”。我们从上面古人的训练内容也都可以看到,其中绝不缺少训练身体和意志的内容。苏格拉底不仅智慧,而且绝对勇敢。中国的“人文”传统发展到后来,的确有点过于文弱了,它埋在书卷里的时候也许是太长了。所以我们会希望它多一点野性,多一点生命的活力和勇敢。
我们需要判断我们所做的事情具有何种重要性,以及这种重要性是否与付出的代价相称。我们也要注意使自己人格的其他重要方面不致萎缩,注意使自己对人类卓越文化的主要方面不至于闻所未闻。这里所说的,是教养,是素质,是文化的格调和品位。这种教养和素质最好在年轻的时候,尤其在大学的时候就基本养成。只有建立在这教养之上,个体的生命也才不致片面和枯燥。
今天大学里的学科划分一般分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人文学科”的主干可以用现成的 “文史哲”来指称,或者再加上艺术。“人文”教育并不许诺给我们任何实惠,为什么我们还是要承担它?
在此,我想引用施特劳斯的《什么是自由教育》一文结尾的一段话:
自由(人文)教育,作为与最伟大心灵的不断交流,是一种最高形式的温顺(modesty)的试验,是一次勇敢的冒险。它要求我们完全冲破智识者的浮华世界,冲破它的喧嚣、它的浮躁、它的无思考和它的廉价。
它要求我们勇敢,并意味着决心将所接受的观点都仅仅当成意见,或者至少把普通意见当成与最陌生和最不流行的意见一样可能出错的意见。自由教育是从庸俗中的解放。
希腊人对庸俗有一个绝妙的词:他们称之为apeirokalia,形容其缺乏对美好事物的经验。而自由教育将赠予我们这样的经验:在美好之中。的确,真正进入了这种教育,我们将获得一种珍贵和美好的经验,这是和人类曾经有过的最好的心灵交流的经验。
任何人都很难清楚地把这种经验告诉你,最重要的是自己去阅读那些伟大的经典,去细心体会和感悟,去和那些伟大的心灵对话。在经典里面,不仅凝集了那些伟大心灵的思考,也结晶了他们的行事。重要的还在于,他们已经不在了,我们只能通过经典来达到他们。经典就是我们穿行于各个高峰之间的索道,它也给我们提供一种评判自身和社会生活的标准。人文教育的基本目的也就是要使一个人成为像那些最优秀的人一样的公民,有一颗自由、独立、勇敢的心。当然,它还期望建立起富有人类个性的卓越主体,展示人类最高的可能性。
正如歌德所言:“尽善尽美是上天的尺度,而要达到尽善尽美的这种愿望,则是人类的尺度。”
(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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