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你的名字真好，可以生在江南水乡，只要挨住了时光的煎熬，一棵树就能长成一片森林……
每次喝多了以后，摇摇晃晃的兰，拎着酒瓶，看着榕安安静静地收拾着杯盘，一厢说话一厢笑个不停。
看着兰的眼神，有些埋怨有些心疼，榕会给兰热上一杯牛奶，她从来不忍心拦着兰喝酒，好像她们从认识那天开始，她不可触碰的底线，就是兰不可触碰的忧伤。兰也是这样，榕的伤痛和尊严，绝对不可被触碰。
一起长大一起玩闹，小时候的兰，疯野得和小子一样，而榕，常常被人说了一两句话就哭肿了眼睛，尤其被人笑话她是的爹不疼娘不爱的野丫头时，除了哭泣，榕找不到其他方式来宣泄内心的疼痛。
只有一次，欺负她的男孩子们和兰撕打的时候，开始嘲笑兰疯癫的妈妈，还诅咒兰早晚也和她妈一样，变成个赤膊乱跑的疯婆子。本来怒气逼人的兰忽然泄了气，开始大哭起来，哭成一团的榕被激怒了，疯了一般，张牙舞爪地扑过去，连撕带咬，那是榕第一次和人打架，居然还打赢了，几个男孩子被她疯狗一样的架势吓跑了，然后两个人抱头痛哭。
兰的父亲是个赌鬼，输了就喝酒，喝多了回家撒酒疯，兰的母亲长得漂亮，可惜人不正常。开始的时候还好些，只是整天精神恍惚，那时节她还可以照顾兰，榕去她家玩儿的时候，兰的妈妈还能够给两个孩子做饭炒菜，给榕梳好看辫子。有时候，榕不由自主地轻声地叫她妈妈，只要能听到，兰的妈妈都会把榕抱在怀里，哼着摇篮曲。
那声音太好听，好听到榕每每回忆起来都会落泪，心，好像被谁揪扯着一样疼。
奶奶过世后，兰的家是榕常去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兰决心离家出走，无牵无挂也无亲无友的榕相伴同行，她们离开家乡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
兰的父亲经常赌输，醉了之后就打老婆，兰护着母亲，他就连女儿一起打，兰的母亲病得愈发厉害，最后为了还债，兰的父亲就用老婆来抵赌债，兰哭过求过，丝毫无用。乡邻们好像更喜欢围观看场笑话，没有人乐意去管别人家的闲事，渐渐地，兰变得更尖刺，吵架打架，撒泼使气，和她的美貌一样，变成了她的一项生活技能。
不堪折腾的母亲终于走丢了她自己，生死未卜。榕陪着兰四处寻找，几年的时间过去，依旧音讯全无。
这个家，愈发散发着酒气和霉烂的气息。
有一次父亲喝多了的赌友差点儿欺负了兰。兰尚在惊恐中惴惴不安，兰的父亲却忽然发现，女儿大了，可以许配人家赚份彩礼钱。他开始四处物色女婿，只要能出钱只要活着的只要是男人，他无所谓。
榕陪着绝望彻底的兰，背井离乡。
没有窗的房间；吱吱作响的烂铁床；一碗泡面算是汤菜，就着馒头便是美味佳肴；夏天的闷热，冬天的阴冷；隔三差五被辞的工作，辛苦着却赚不到多少的薪水；可是两个人还是很开心，期望着明天会好一些，榕期待着兰可以找到她的妈妈，兰期待着榕遇见她的初恋。
所有的期待，也只是期待而已，还是阳光照不进的房间，还是锈迹斑斑的床，还是泡面馒头的一成不变，除了青春以外就一无所有的她们，熬着时光。若说有什么变化，只是本来就清瘦的榕更加清瘦，兰，越来越像她的母亲，美貌，还有甜美的歌喉。
生活宛若一潭死水，偶尔的小涟漪，就是榕有几次晕倒在打工的地方，就是她们不停地租房搬家，最大的一个小意外，是她们在合租房子时，遇到了童年的一个男孩儿，小柏。
兰不想见到任何一个来自家乡的人，可是她们并没有成功地摆脱小柏，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儿，始终能够找到她们住的地方，榕看得出他没有恶意，隐约间，他好像喜欢着兰。
最终，她们还是合租了房子，当金钱成为她们最大也是唯一的问题时，兰，还是让步，她好像刺猬一样，随时防备着小柏出卖她，防备着烂赌的父亲找上门来。
她并不相信兰的判断，也想不相信小柏几次三番的表白。
在视野中出现的小柏，就像扎在心里的一根刺，让兰如鲠在喉，贫血瘦弱的榕，也让兰心疼，有一天，兰回来得很晚，醉眼朦胧，浑身酒气，尽管她没有说，榕也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反而是小柏大发脾气，要兰自重自爱。
你相信吗？有些事打死我也不会做，榕，你相信我，对吗？
将小柏狠狠地推出门后，兰几乎瘫软在地上，榕去搀扶她，她拉着榕的胳膊，满面泪痕地问。
榕点头，她太了解兰了，比自己更了解。
那一夜，兰一直在哭叫，在折腾，榕陪着她，直到黎明时分，疲倦的兰才沉沉睡去。
榕出门的时候，小柏在收拾东西，忿忿不平，经过他的时候，榕轻声说，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一定会相信她，信任不是埋怨，而是照顾。
小柏停了手，皱眉，叹气，我害怕她在那种地方，早晚会被不怀好意的人欺负了。
那是预料得到的事情，榕和兰一样，对能够预料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惶惑或恐惧，换句话说，那就叫做代价。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儿，你还会喜欢她吗？
愣了有两三分钟，小柏沮丧地摇头，不知道。
兰开始早出晚归，时常酩酊大醉，小柏经常会和她吵架，每次吵得仇人一般，什么话都会冲口而出，只是他，一直不舍得搬走。
兰会经常买东西回来却懒得烧菜，都是榕在做，她们不再是馒头佐着泡面度日，榕的脸上有了血色，也没再晕倒过。
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兰和榕一同庆祝，兰买了一个生日蛋糕。她们同年同月不同时日，以前的时候，母亲没有疯得厉害，会偷偷给兰煮两个鸡蛋，兰会分一枚给榕，如果只有一枚，兰也会和榕分享。
世上还有这么香甜的东西。
榕吃着蛋糕，有些叹息，第一次吃到奶油蛋糕，她没有感到甜蜜带来的欢愉，不知道为什么，心，总是惶然不安，这种异于馒头的香甜，太不真实。
什么时候能找到我妈，我们一起给她过生日好不好？端着一杯酒，兰目光迷茫地望着窗外。
小柏回来的也很早，特意给兰过生日，还捧了一束鲜花，向兰表白。
兰拒绝了，小柏的脸色青灰，有些气急败坏，这一次争吵，终于让小柏拎着行李离开，走的时候还起誓，今天你瞧我不起，总有一天我让你高攀不起！
夜风微凉，一弯月，凄冷冷地挂在树梢。
兰继续喝着酒，榕继续吃着蛋糕，好像这场争吵，只是她们不愉快的一次回忆，发生在很久之前。
我们都会老，都会离开，去一个和这里不同的世界，榕，如果有一天，我去了那个世界，如果我忘了你，该怎么办？
泪，慢慢划过兰的腮，流得清冷。
这是她们都不愿触碰的问题，榕在心里已经想过千百次，只是极不愿意听到兰提起，我们不止会老，有一天还会死，兰，如果有一天，我们很幸运地一起死了，过奈何桥的时候，不要喝那个孟婆汤，这样今生的记忆就不会被抹去。
兰大笑起来，记住又怎样？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变成猫，你变成狗，也是鸡同鸭讲，无法交谈。
榕也笑，心里明白就好，有些事情，还真的用不着说。
你是说，现在能玩到一起的猫和狗，前生都是好朋友？
兰转移了话题，和榕笑成一团。
日子继续，兰的身边总会有人陪伴，有时候，兰也会拉上榕去玩，那些所谓的男友，榕不怎么喜欢，她会跟着去，是因为兰的心太孤单，她不忍拒绝。
榕，那个世界到底什么样？我还有多久的时间过去？一年？还是一天？
男友多了以后，兰问的频率也多起来，榕不想回答也不愿听到，她会生气，发脾气，无端暴躁起来。
离开的小柏，偷偷给榕打过电话，询问兰的情况，不想撒谎，更不愿说实话，榕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不会伤到他。
小柏的电话渐渐少了，榕陪着兰玩的时间反而多了，因为兰的一个男友，悄然喜欢上了榕，他确定自己喜欢上榕以后，和兰坦白，兰也觉得他更适合榕，两个人好聚好散，反正对于兰来说，所谓的男友，也只是她青春岁月中的过客而已。既然都不是真心相爱，何必还羁绊着彼此。
榕想拒绝，无论他和兰是否真心爱过，她不介意他比她大了十来岁，却很介意他曾经是追过兰的人，每一个追过兰的男人，在她看来，都脱不了对声色犬马的沉迷，她知道兰不是，可是那些人一定是。
给自己一个机会，万一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呢？
兰知道榕在介意什么，忍不住劝她，她也觉得这个人比较靠谱，和她以前接触的那些人，很是不同。
爱情总是充满了诱惑，越是想拒绝，越是忍不住向着情感旋涡跌落，榕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他的关心照顾，让榕有种幻觉，也许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懂得关心体贴和疼爱的男人？
兰有了新的男友，榕和他开始牵手。
春日午后，细雨织愁，他撑着伞，揽着榕的肩，在丁香林里散布。
榕，我想带你去见我的父母，他们和我一样，特别喜欢文静沉稳的女孩子。
他轻轻地说着话，榕有些羞涩，心跳开始微微地加快，她也希望去拜望他的父母，希望得到对方家长的认同。
还有，榕，离兰远一点儿吧，她不是个正经女孩儿，我相信你不会和她学坏，可是跟着她住一起，惹别人闲言碎语都犯不上。如果放在古代，你是秦香莲，她就是潘金莲……
那你是陈世美还是西门庆？
血和怒气一下子冲上了头顶，满面涨红的榕一下子推开了他，整个人淋在雨里，扔下了瞠目结舌的他，独自跑开。
淋雨回去的榕，病了一场，连着两三天都在发烧，兰照顾着她，听她整夜整夜在喊着爸爸妈妈，说着胡话。
等到榕终于退了烧，人也清醒了，看着兰的黑眼圈和哭肿了眼睛，忍不住笑，如果死在你前边，我是享福了，可是我咋忍心你受苦呢？
笑着笑着，榕却哭了，抱着兰，两个人，啜泣。
从此以后，她们都没再提起那个人，可是邻居们看她们的眼光变了，还经常窃窃私语，后来小柏打电话来，榕才知道，那个男人四处散播谣言，说她们不正常，太恶心，是拉拉。
没有解释，也无需解释，那些喜欢窥探扯闲的人，才不愿相信这世上还有种朋友，能够生死与共，福祸相依，他们宁可相信这是畸形断臂。
好在兰攒了一笔钱，两个人立刻离开这个城市，反正都是打工仔，无根之萍，飘到那里都是家。
临走之时，榕悄悄给小柏打了电话，告诉他，她们要去哪里。
这个电话打过之后，榕就后悔了，她知道小柏还在喜欢牵挂着兰，因为小柏的喜欢是真的，没有欲望索求，兰才会拒绝放弃，她没有资格也更不应该再把他牵涉进来，兰给不了小柏的，她更无法给予。
可是榕是自私的，她觉得多一个对兰好，不算是坏事。
来到新的城市，依然是忙碌疲劳的奔波生活，她们都做着自己熟悉的工作，依旧将不抱什么希望的寻人启事悄悄贴出去。
榕已经学会做很多滋养的药膳，还有醒酒汤，兰的身边依然会有不断更换的男友，她已经不屑于爱情也不需要爱情，她只是想活得任性随心；榕开始相亲，她也不屑于爱情也不想纠缠于爱情，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甘苦与共的人，陪伴着走完这一生，这个人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只要他能接纳她的朋友她的姐妹，就是浪迹天涯饿殍于路，她都没有什么所谓。
没有多久，小柏也跟着来到新地方，离她们不太远租了房，尽量避开和兰见面，只是悄悄和榕通话。
榕，如果我去了那个世界，去了妈妈的那个世界，如果我忘了你，你千万不要忘了我……
酒醉后的兰，重复着重复了千百遍的话，榕扶着她，已经无泪可流，木然地望着
窗外，她和她，都在熬着时间，等着不可回避的那一天。
又是一年荼蘼晚，满城风絮辊清尘。
那一天，终于来了，毫无征兆。
刚刚洗漱化妆的兰，忽然直了眼睛，开始抽搐狂笑，烧着水的榕，箭一般冲过来，趁着兰还没有进一步狂躁，用软索将兰捆在床上，用软布塞在她的嘴里，免得兰像她妈妈那样，咬掉了自己的舌尖。
水开了，壶在鸣笛，声音变得那么尖利，榕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力气，瘫坐在地上，看着兰在挣扎抽搐。
电话响了，是小柏打来，可是榕没有力气去接。
壶一直在鸣笛，白色滚烫的水蒸气弥散在整个房间，铃声也一直在响，榕就是不想动，好像时间凝滞了，就这样凝滞了也好吧？
小柏推门进来，满头是汗，看到屋中的情景，惊愕不已。
原来，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兰妈妈家的疯病是遗传的？她妈妈本来好好的，到二十几岁上才疯了的，兰，兰……
小柏结结巴巴地向榕寻求答案。
一切都在眼前，你何必问我？
时间还是没有凝滞啊！
心，好像一下子跌进万丈深渊，不断地坠落着。
榕站了起来，关了电壶，坐到兰的身旁，伸出手，轻轻抚着兰的脸颊，兰此时已经慢慢安静下来，直愣愣地望着天棚，眼眸中再没有任何光彩，偶尔一转，证明她是个活人。
好好的一个人，咋说疯就疯呢？
双手捧着脸，小柏蹲下来，哭。
她知道你真心对她好，只是她没有明天可以许给你……你来了，也算见了她最后一面了……
在小柏哽咽的哭声中，榕说着话，心，还在坠落着，从此兰就是她无法丈量的深渊，可是她已经选择了堕坠。
终于，小柏不哭了。
以后，以后怎么办？
他望着目光呆滞的兰，又望望表情麻木的榕。
我照顾她，直到她死，或者我死。
榕的声音很轻，低不可闻。
我是说我怎么办？
小柏忽然大吼了一声，我还是喜欢着她，我怎么办？
看看小柏，榕似乎笑了笑，你想好了，若是你还喜欢她，我们结婚，然后一起照顾她，直到她死，或者我们死。
她疯了，你也疯了？
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冷战，屋子里阴郁的气氛令人窒息，目光在兰和榕之间摇摆，小柏站起来，步步后退。
榕不再理会她，轻轻抚着兰冰冷的脸颊，沉寂如死。
门，开合。
小柏有些惶恐又有些气急败坏地跑了。
他会不会回来，对兰还有没有爱，榕懒得去思考去猜测。
兰终于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定也忘记了她，可是她不会忘却，会一直记得，直到她死。
文：狼与狗的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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