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戈里综合症(雷戈谭跛子)(1)

☆谭跛子(仿笔记体小小说)

——“小镇人氏”之四

三年灾荒时,20岁的谭老二饿得肚皮贴背,就去外地偷牛却被抓,活生生让人打断了一条腿。

谭跛子断了的那条右腿,皱巴巴的黑皮子里包着两根骨头,手样粗细弯如曲尺,而健全的左腿却锻炼得格外粗壮健美。谭跛子走路要用右手按住断腿的膝盖,强行将脚掌压到地上一踮,左腿就借势跳出去好远。这组动作连贯起来,就形成了脑袋一缩一冲的怪像,既像舞台上的矮子功,又像水池里的蛙泳,速度却不输给健全人的正常步行。

谭跛子在石牛镇没有正经住房,只得倚着猪市坝旁的废品收购站外墙搭了个偏厦。三块石头垒个灶,灶上歪斜一口半边锅,锅里稀饭红苕有一顿没一顿的。晚上蜷在偏厦角落的谷草里,谭跛子使劲揉断腿,揉着揉着就开始呻唤,呻唤着呻唤着就响起了呼噜。谭跛子经常在噩梦中失声痛哭,有时哭着哭着还会猛然跳起来,按住右腿一头冲出偏厦狂跑。

落下残疾后,谭跛子做不了好多农活。可因为断去的一条腿提供了血的教训,就跪在偏厦里对天发誓,一辈子不再偷鸡摸狗,依靠双手和一条好腿蹬打度日。谭跛子先是以抠黄鳝为生。那年那月生产队的所有水域,不管有鱼没鱼都插块牌子严禁打钓,却从不禁止抠黄鳝。只要是正宗的水田里都有泥鳅黄鳝肆意繁衍。春秋且不说,就是数九腊月田里结了凌冰,谭跛子也要三扒两爪卷起裤腿,一咬牙就把残腿插进田里艰难挪动,一双眼却贼亮贼亮地寻。发现了洞口,兴奋着伸手一往无前往里抠。有时找到的是出口,手是对着黄鳝的头而去,就很顺利地手到擒来。谭跛子中指如钳死死夹住黄鳝的脖子,咬着牙斜了腰把收获品塞进笆篓。有时找到的是进口,手指首先碰到的是黄鳝的尾巴。受到惊吓的黄鳝,就从出口窜出又钻进泥里躲藏起来。谭跛子冷笑一声,就用那条好腿在田里猛踩,直到把黄鳝踩出稀泥来,被自己死死钳住方才罢休。这时的谭跛子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脸上有了热气,可浸在冰水里的断腿却痛得麻木,只能靠手把它拽起来再放下去,拽起来再放下去。谭跛子就以这样的方式,行走在冬水田里求着生活。好多好多个寒夜,谭跛子断腿痛得不能入睡,就挥舞有力的拳头猛力捶打,一张黑瘦脸上苦泪纵横。

谭跛子抠黄鳝在石牛镇一带出了名。他曾经创造过一天抠10斤黄鳝,到煤矿换了3.5元人民币的最高纪录。也曾抠出过重达一斤多,皮肤黄里透红,浑身长满绒毛的高龄黄鳝。更为神奇的是,传说他还曾经抠到过一条三只眼的雄性黄鳝(又名化骨鳝)。说是一条田冲只有这一根雄性黄鳝,居住在第一块水田里,涨水时它就在缺口处撒泡尿,一条冲的雌鳝饮了这水全部受孕,黄鳝家族因此得以世代繁衍。但这种黄鳝因为过于珍贵就不能作食物,如果谁误吃了下去,人的骨头都会化成一滩泥水。

一斤黄鳝半斤猪肉价钱,可买两斤大米十多斤红苕。凭着这样艰苦的劳动,谭跛子蜷缩在偏厦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此外,还可以泡几斤药酒,抽几包经济烟。清苦的日子,犹如吐出的淡淡青烟随风飘逝。

石牛镇周边就那么几十条田冲,就那么几百块水田。几百块水田里自然生长的黄鳝总量就只有那么多。当几百块水田都让谭跛子的断腿三番五次践踏以后,黄鳝这类生物虽然没有完全绝迹,但种群和条数都大幅度下滑。要想继续依靠抠黄鳝维持生计,道路是越走越狭窄。就在谭跛子感到山穷水尽之时,老天爷悄悄给他送来一条柳暗花明生路。

一个冬季的逢场天,照例冷冷清清过去。夜里,谭跛子从外面闲逛回到偏厦。饥寒交迫倒进谷草堆里准备睡觉,突然浑身都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紧接着就听到“哼唧哼唧”的叫声——一头猫样大小的猪崽从谷草里钻了出来,亲切地依偎着谭跛子,还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他的断腿上舔来舔去,让人痒痒地舒服。谭跛子陡然高兴起来,心想肚皮饿了,老天爷给自己送来了一份丰盛的晚餐,就一把抓住小猪举起来准备砸下去。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小猪没有恐惧,没有惊瑟瑟地狂叫和挣扎,而是继续轻声地“哼唧”,像在跟他诉说着自己的由来,继续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他的手背,同样是痒痒地舒服。谭跛子的心突然一下就柔软起来,他倒进谷草里轻轻地、轻轻地放下了小猪。然后按住右腿出门,去菜场上捡回几片烂叶子,用半边锅给它煮了一顿便餐。还把自己的烂脸盆奉献出来做了小猪的饭槽。小猪也不客气,抽了几下鼻子就把嘴陷进脸盆,稀里哗啦风卷了残云。然后,“哼唧”着像唱歌一样,回到谭跛子的身边,倒在他的肚皮下面,相互温暖着进入各自的梦乡。

自此,小猪与谭跛子相依为命。谭跛子外出谋生,它就躺在门口像狗一样守着家。谭跛子回来,离偏厦还有一段距离,它就触电样翻身站起来使劲摇尾巴。它这一摇不打紧,直把孤苦伶仃的谭跛子摇得热泪盈眶。谭跛子就咬牙煮出一大盆牛皮菜加红苕,自己先吃两碗,剩下的全部倒给小猪打牙祭。冬去春来,小猪渐渐长出了漂亮的嘴脸与身材。兽医站的站长闻讯赶来作出科学鉴定,这头没有阉割的雄性小猪,是典型的纯种隆昌狮子头黑猪。他强烈建议谭跛子留下来做种猪,为公社的养猪事业做出积极的贡献。谭跛子当然晓得饲养种猪的诸多优越性,高兴得猛点头,傻笑得合不拢嘴。

到了秋天,完全发育成熟的种猪,果然体格健壮相貌堂堂,浑身充满阳刚之气,很受饲养异性同类的主人青睐,纷纷邀请它上门服务。川南一带猪类配种都是倒插门的走婚,所以种猪又名脚猪,配种须得事先预约。于是,每当逢场天的上午,谭跛子的偏厦就门庭若市,挤满了预约的客户。从当天下午开始,谭跛子就携手这头脚猪兴冲冲出门,愉快地奔走在乡间的黄泥小道上,奔走在为公社养猪事业做贡献的金光大道上。每次配种结束后,谭跛子不但要收取2元劳务费,而且依据几十年约定俗成的规矩,种猪还要享受一盆干巴巴的包谷洘洘以补充营养,猪老板还得蹭到一顿白米干饭抑或高品质的杂酱面条。等到人与猪都把肚儿撑圆了以后,才与客户依依惜别,开始下一段行程。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谭跛子打着响亮的口哨,按着一条残腿蹦跳在蓝天白云下。身后一头油光水滑风度翩翩的纯种脚猪,操着舞台上的碎米步紧跟。干上这单生意不久,谭跛子就在偏厦里盘了灶置了锅,物质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可是因为那条断腿和那段不太光彩的历史,谭跛子长期单身,直到年逾花甲,才老来得妻。

2021-10

*作者简介:

曾从技,成铁局退休职工。著有长篇小说《成昆线上》和散文集《仰望平凡》等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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