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海
从泉眼到溪流再到河流,生命才有了表达。但在最初的源头,找到一条像样的溪流,真还不是一件容易事。好不容易寻着它的蛛丝马迹,以为循着它就可以找到下面更大一点的溪水或者往上更小的分支,但它却往往跟你捉迷藏似的,消隐在草甸上的砾石或草丛里。
终于找到一条。缘玛曲曲果日向北约一公里,原先如月轮的泉眼已发育成众多大小不一的小湖泊,再继续下行20公里,多条溪流汇成河,宽度已由原来的七八米增至10 米,水也从没过脚踝至没过膝盖。接着再前行18公里后从孔雀峡冲出,至此,约古宗列曲从两眼泉始,它的行程已达49.5公里。以下的流水藏语称为“玛曲”,意为孔雀河,也就是汉语所称的黄河,以上则称“玛曲曲果”。“曲果”,藏语是小河源头的意思。河出峡谷进入“玛涌”,意为孔雀滩,因状如孔雀开屏而得名。其间河水变宽至21米,因为又纳右岸支流加核曲。再东约20公里后,便进入星宿海。这是一片长约二十公里、宽五六公里的水泊群集的沼泽草甸区。藏语称“错岔”,即花海子,汉语称“星宿海”——每当黑夜逝去,白日降临,满天繁星都在这宿藏!
湖泊星罗棋布,红、黄、绿、蓝、紫的野花也如繁星点点。其间,长势最好、花冠呈淡紫色的一种花名叫“天山报春”,顾名思义,当大地还在沉睡,霜雪未尽,它已在高原沼泽边报告春天到来的消息了。
金莲花又名“旱荷”,比天山报春高出一截,叶圆,花近似喇叭,有黄橙红各色,而同种同属的银莲则更具仙气,色白,花蕊黄。另一种碎叶、花黄的黄花棘豆,则被牧民称为“马绊肠”——无疑是毒草,对牲畜危害大。
海韭菜却是各种牲口的好饲料。这种和内陆普通韭菜差不多的沼泽野草,天生就喜潮湿环境,以种子和根系生发两种方式繁衍,与苔草、华扁穗草、矮蒿草、水蒿草、花葶驴蹄草等植物组成群落。藏族牧民对海韭菜和与此同属的水麦冬评价甚高,统称这两种草为“活鲁”草。赶着羊群去草多的地方放牧,称“赶活鲁”。
如此高寒沼泽草甸一般分布在海拔4000米~4700 米的地带。多处于土壤潮湿、通透性差的湖滨、山间盆地、高山分水岭的鞍部和高山冰雪带下缘。这些地段气候严寒、地形平缓,因而形成不透水的永冻层。这样,无论大气降水还是冰雪融水,都不易下渗而积聚于地表,使地面形成终年积水的沮洳地。抬眼望去,盆地内到处都是一汪汪的清泉,有如晴夜点点星辰,间或一条小溪与清泉相接,则形成绮丽的彩练。在夏日鲜花映衬下,恰似孔雀展屏于绣毯之上。
星宿海见诸文字,最早始于元代《河源志》:“河源在吐蕃朵甘思西鄙,有泉百余泓,或泉或潦,水沮洳散涣,方可七八十里,且泥淖溺,不胜人迹,逼观弗克。旁履高山下视,灿若列星,以故名火敦恼儿。”“火敦恼儿”即星宿海。
星宿海寂寥无人。玛多罗延德先生所述“红狐狸站在远处与人瞪眼,野驴与吉普车赛跑”的场景,对任何一个到过河源的人来说,都不陌生。而早在1952 年黄河考察队工程师董在华的考察报告中,对星宿海的描述则是:“在土岗旁以及沮洳地上,都是大小不一的海子,扁的,圆的,方的,长的,隔不远就有一个。海子里的水并不深,约三五厘米,青青的草铺在海子的外围……在傍晚太阳将落的时候,阳光从小海子里反射出来,真是和星宿颇有仿佛的样子。黄河就从这里弯曲通过……”
是的,星星藏宿的海。从玛曲曲果日下的两眼月轮一样的泉,到星宿海数不清的泉,到沮洳地里随处都可以看见的马蹄坑,再到仅可没膝、甚至看不清流淌的、没有一朵浪花的水流,我还是忍不住发问——
这就是我母亲河的源头?
这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那一条大河?
这就是那动辄把一间房子大小的煤块揭起,把三层楼高的冰块竖起,生生砸向两岸大堤,在凌汛“武开河”时,山一样聚起的冰坝,生生把河岸推后两米的大河?
那一夜之间让千万人流离失所,或人为鱼鳖,或鱼鳖在树梢嬉耍,舟船在林梢盘桓,千秋功罪让人难以评说的大河?
这就是那一个摆尾西到太行,又一个摆尾南扫徐淮,把故道像蛇蜕一样扔在旧地,把入海口一会儿调换冀津,一会儿又调换黄海,一会儿再调换齐鲁,几千年来野性不改的大河?
这就是那三年两决口,有史以来26次改道,5次大改道,2600多次大决口的大河?
这就是那一年搬运16亿吨泥沙,把整个华北古洋推出500公里开外,把退海后的不毛之地淤淀成一望无垠的平原,让都市在它脚下崛起,让万家灯火在它怀中点亮,让世世代代中华儿女据此生生不已的大河?
这就是那让人一方面五体投地、感恩戴德称她为母亲,一方面又战战兢兢,视之为头上利剑、心腹之患的大河?
……
生生把河岸推后两米!怎样蛮横的一条大河啊?是的。就是这条大河。
是的。这就是它的源头。
请让我们再把目光投向约古宗列盆地那两眼泉一样的马蹄坑。
各色山花绿草掩映下,水汪无辜天真,波澜不惊。但随着水势渐涌和地势的略倾,应该还有时光的流逝,水汪下沿即出现淙淙“跌水”——若放大一万倍十万倍,那它的学名就叫瀑布。小瀑布跌入下方的坑里,慢慢地,上一个马蹄坑即和下一个马蹄坑贯通。这时,一条小河虽小,却这样诞生了。而盆地里数不清的原始小溪,对自己的威力深信不疑,坚韧不拔地侵蚀着地表,下切着岩石,从四面八方向低洼流注,最终汇成一股继续下切的力量。这就是河流溯源冲刷的初始状态。不要小觑这小小童稚襁褓摇篮中那无声的挪拥、踢扭,时间和水的韧性,会让它以自然的力量见水就汇,见路就夺,没有路也冲决出一条路,而最终形成我们面前这条泱泱大河!
恰如一个历史巨人,谁能取笑他在母腹中的孕育于无和刚出生时懵懂啼哭腾挪的纤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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