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本辩证》之三——脂本程本关系辩证
作者|欧阳健
脂本与程本(主要是程甲本)的关系,构成脂本辩证的第二个核心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脂本之间的关系问题,还是由这个问题派生出来的。
红学家以往写了大量的文章,说脂本如何如何的好,程本又如何如何把脂本“篡改”坏了。其实,只要比对一下就可以发现,两者的差别从总体上看只是“微有异同”,有人把程甲本也算作脂本,原因也在这里。抄本与刊本的文字有异同,有的段落差别还相当大,这些本不足怪,问题是要找出异同产生的原因,或者说考定两者问世的先后。胡适说:“凡作考据,有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要注意可能性的大小。可能性(probability)又叫做‘几数’,又叫做‘或然数’,就是事物在一定情境之下能变出的花样。把一个铜子掷在地上,或是龙头朝上,或是字朝上,可能性都是百分之五十,是均等的。把一个‘不倒翁’掷在地上,他的头轻脚重,总是脚朝下的,故他有一百分的站立的可能性。”[3]上文已经提到,脂本所标“甲戌”“己卯”“庚辰”等干支所代表的年代,是靠不住的,它们产生的时间,比程本要晚;但这不等于它们的底本也一定比程本晚。究竟是程本篡改了脂本,还是脂本因袭了程本?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对比。为了行文的方便,我们先从胡适当年举过的例句入手。
程甲本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脂评甲戌、己卯、庚辰诸本也皆为“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与程甲本同。胡适说,后文第十八回明说“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口传授教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虽为姊弟,有如母子”,所以不止大宝玉一岁,程甲本和几种脂本显然都错了;而程乙本改为“不想隔了十几年”,纠正了这个错误,“正是他晚出的铁证”。但这不能证明程甲本与脂本的先后。反过来说,后出的程乙本鉴于“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所以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定无讹”。若脂本亦作“十几年”,倒反可证明是程乙本校改的根据,从而判断程甲本之晚于脂本;如今脂本竟亦为“次年”,则说明程乙本至少根本没有理会脂本的存在。
同样性质的例子还有胡适所举程甲本中冷子兴说“宁国居长,生了四个儿子”,三个脂本也作“生了四个儿子”,只有程乙本改为“生了两个儿子”。其实,四个儿子并不错,甲戌本侧批道:“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既然“不言可知”,为什么又要“言”呢?批语显然是针对程乙本妄改的错误,适可作为甲戌本晚出的侧证。
胡适还特别强调甲戌本第一回写顽石一段的四百二十余字是原本固有,而被后人所删。按甲戌本多出的一段为:
(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善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胡适说:“这一长段,文章虽有点噜苏,情节却不可少。大概后人嫌他稍繁,遂全删了。”[4]其实,文章何止有点噜苏,简直粗俗不堪。二仙师居然对红尘中荣华富贵称羡不已,而石头更是凡心大炽,欲到富贵场温柔乡享受几年的俗物,都与全书的基调相扞格。且前文既已交代此石经过锻炼,“灵性已通”,但此段又说“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前后矛盾。程甲本写“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所以僧道来到青埂峰下,“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甚属可爱”,便托于掌上:在石头的外观和大小之间,加一连词“且”,文从字顺,十分自然;而甲戌本中,石头是那僧大展幻术,“登时”变成美玉的,这本是一刹那间完成的过程,根本不需经过“变成”“缩成”两个阶段,“且”字就完全不通了。事实十分清楚:甲戌本添加了这四百多字,却忘了对原文就有的“且又缩成扇坠一般”作相应的修改,所以露出了破绽。己卯、庚辰本自号“四评”本,也同样没有自“说说笑笑”至“登时变成”这四百余字,更可证明甲戌本的妄加。
在具体语句上,程本与脂本文字互有多寡。同一文字的异同,可以说是程本所删,也可以说是脂本所增,反之亦然。为此,必须找到足以判明孰为本源的、第一性的,孰为派生的、第二性的充分根据,才有相当的说服力。从各个脂本的异文入手,追索这些异文产生的原因,最有助于这个问题的解决。下面试从前八回中摘出脂本之间重要异文四十例,并与程甲本列表对比如后可以看出,各脂本之间存在相当多的异文,这些异文的根子大多通到程甲本。比较起来,几乎一律是程甲本文字精当而脂本却相形见绌。如若按脂本为“原本”的思路来考虑,似乎可以判定程甲本是据甲戌、己卯、庚辰和别一个本子“抄集校改”而成(有红学家认为梦稿本前八十回至少是从四个底本抄集校改的,就是这种思维方式的结果);如若变换一下思路,那结论就完全不同了。
如第一回所写的寓言故事:绛珠仙草得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修成女体,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文笔优美,寓意深湛。甲戌本将“秘情果”误抄成“密青果”,将“灌愁水”误抄成“灌愁每水”,却有一条侧批:“饮食之名奇甚”,可见是正文自误而不察。己卯、庚辰二本自作聪明,又把“密”改为“蜜”,“每”字添上三点水,成了“海”字。这样一来,“秘情果”成了蜜渍的青果,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旁,居然有了一大片“灌愁海”,岂非大谬?因此,程甲本作“秘情果”“灌愁水”是正确的,是后出的脂本胡乱改错,而绝不可能是曹雪芹先作“蜜青果”“灌愁海水”,再被程伟元“篡改”成“秘情果”“灌愁水”的。
再如第二回关于迎春的身份,更有不少文章可做。《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4期刊出刘世德《迎春是谁的女儿?》列举了《红楼梦》版本七种不同的说法:
(1)“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甲戌本)
(2)“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庚辰本)
(3)“二小姐乃赦老爷前妻所出,名迎春。”(舒元炜序本,蒙古王府本)
(4)“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名迎春。”(己卯本、杨继振藏本)
(5)“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妻所生,名迎春。”(列宁格勒藏本)
(6)“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妾所生,名迎春。”(戚蓼生序本三种)
(7)“二小姐乃赦老爷姨娘所生,名迎春。”(梦觉主人序本)
然后,分别从“‘老爹’与‘老爷’的歧异”“贾‘政’,还是贾‘赦’?”“‘前妻’说的由来”“为什么会出现‘贾赦生、贾政养’之说?”“从‘前妻’到‘妻’,从‘所出’到‘所生’”“‘妻’‘姨娘’——晚出的——说法”六个方面详加剖析,从而得出关于几种版本先后顺序的全新的结论。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老爹’与‘老爷’的歧异”。正如刘文所说:“在十一种版本的上述引文中,提到贾赦、贾政二人时,只有甲戌本和庚辰本两种称作‘老爹’,其余各种版本一律称作‘老爷’。这个现象首先值得我们注意。”
那么,究竟是“老爹”在先,还是“老爷”在先呢?刘文说:
老爹是对年老的男子的一种尊称,与“老爷”有所区别。这个称呼在雍正、乾隆年间曾流行于南京一带。约略和曹雪芹同时的吴敬梓,在他的小说《儒林外史》中,频繁地使用了这个称呼。例如,在第一回,王冕就称秦老为“秦老爹”或“老爹”;其后各回,对这个称呼的使用屡见不鲜。
曹雪芹家的上世曾经长期居住在南京。曹雪芹本人诞生于此。他的童年,也在南京度过了一个较长的时期。所以,对于他来说,熟悉一些南京一带的方言、俗语,是不足为奇的。《红楼梦》留下了有关的痕迹。第三回贾母向黛玉介绍凤姐说:“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因此,在曹雪芹笔下出现“老爹”的称呼,不是偶然的。
“‘老爹’是对年老的男子的一种尊称,与‘老爷’有所区别。”这句话说得有点含糊。“老爹”诚然是对“年老的男子的一种尊称”,这一称呼并不仅只“在雍正、乾隆年间曾流行于南京一带”,而且至今还是活在江淮方言中;至于“老爷”与“老爹”有些什么“区别”,刘文却没有明说。其实,“老爷”与人的长幼年龄无关,它是对官绅的一种敬称。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五:“前明时搢绅中惟九卿称老爷,词林称老爷,外任司道以上称老爷,余止称爷,乡称老爹而已。”不妨对《儒林外史》中“老爷”与“老爹”的用法做一番调查:
在《儒林外史》中,被称为“老爷”的人有:时知县(第一回),汤奉(第五回),荀玫、王惠(第七回),李瑛(第十六回),董瑛(第二十二回),杜慎卿(第二十九回),邓知县(第三十四回),虞育德(第三十六回),尤扶徕(第三十八回),萧云仙(第四十四回),高翰林、武正宇、迟衡山(第四十九回),以上诸人,无一例外都是有身份的官绅;连穷愁潦倒的范进,一旦中举,也立刻被人称为“范老爷”(第三回)。
至于“老爹”的用法,就完全不同了。刘文说“在第一回,王冕就称秦老为‘秦老爹’或‘老爹’;其后各回,对这个称呼的使用屡见不鲜。”下面,试从书中拈出二十个被称为“老爹”的人物,看看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1)黄班头:“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爹,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的班头。”(第二回)
(2)夏总甲:“尊夏老爹坐在首席。”(第二回)
(3)李快班:“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第三回)
(4)胡屠户:“莫过于肉案上的胡老爹。”(第三回)
(5)差人:“一个人在门首,叫了差人一声‘老爹’。”(第十三回)
(6)郑差人:“我们是抚院大人差上郑老爹的船。”(第十五回)
(7)潘保正:“认得便是本村大柳庄保正潘老爹。”(第十六回)
(8)潘三:“送几个钱来与老爹接风。”(第十九回)
(9)卜老:“间壁开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过来。”(第二十一回)
(10)石老鼠:“好几年不曾会见老爹……”(第二十四回)
(11)黄老爹:“记得我出门那日,还在国公府徐老爷里面看着老爹妆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第二十四回)
(12)倪老爹:“老爹是会修补乐器的么?”(第二十五回)
(13)王老爹:“管宅门的王老爹本来认得”。(第二十五回)
(14)鲍文卿:“这里可是鲍老爹家?”(第二十六回)
(15)王羽秋:“再买一尾鱼来,托王羽秋老爹来收拾了。”(第二十七回)
(16)娄老爹:“一个娄老爹,不过是老太爷的门客罢了。”(第三十回)
(17)濒死的老人:“看那老爹时,见他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已是死了。”(第三十五回)
(18)王义安:“近来被淮清桥那些开三嘴行的挤坏了,所以来投奔老爹。”(第四十一回)
(19)成老爹:“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第四十七回)
(20)陈和甫儿子的丈人:“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吃了……”(第五十四回)
以上例句,不论是作者的陈述,还是人物的对话,都充分证明:《儒林外史》中“屡见不鲜”的“老爹”,一概用在平民百姓头上,还包括班头、差人、总甲、保正等衙役公差,屠户、米店、唱戏、修乐器等小业主、艺人,奸棍、泼皮、妓院龟头等社会渣滓。
在吴敬梓笔下,“老爷”“老爹”两种称呼的界限,是泾渭分明,决不会弄错的。第三回众邻道:“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范进是女婿,是小辈,因为中了举,所以得称“老爷”;胡屠户是丈人,是长辈,但是市井细民,只能称“老爹”,二者是绝对不可置换的。
弄清楚了这些情况,我们还能同意曹雪芹会把贾赦、贾政称作“老爹”,将其混同于那班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的人物之列的判断吗?既然这样,事情就不该如刘文所说的“保存‘老爹’称呼的甲戌本、庚辰本应是最早的本子”,而是相反:使用“老爹”称呼的本子,恰恰是最晚的本子。它们的致误,不是曹雪芹造成的,而是出于抄手有意无意的改动。
在关于“迎春是谁的女儿”的“探微”中,刘文论及了十一种本子,并列举第二回提到“老爹”与“老爷”的十个例句以显示其间的先后演进之迹,却唯独忘了程甲本,这是很不应该的。
按程甲本与刘文所述相关的十处文字是:
(1)“如今敬老爷是一概不管。”
(2)“遂又额外赐了这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衔。”
(3)“这政老爷的夫人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
(4)“那周岁时,政老爷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
(5)“那政老爷便大怒了。”
(6)“政老爷之长女名元春。”
(7)“二小姐乃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
(8)“三小姐政老爷庶出。”
(9)“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之内侄女。”
(10)“所以目今现在乃叔政老爷家住。”
若将程甲本加入刘文之统计表,则为(仍用A代表“爹”字,B代表“爷”字):
上文已经证明:“老爷”的说法是先出的,“老爹”的说法是后出的,则此表恰应该倒过来看:即凡是以“A”为代表用“老爹”的本子(暂不论它是九个还是一个),包括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杨藏本、梦序本,都是后出的;而以“B”为代表用“老爷”的本子,包括舒序本、列藏本、蒙府本、戚序本、程甲本,则是先出的。于是,以往被看成统一整体的“脂本系统”一下子分作两半,舒序本、列藏本、蒙府本、戚序本在这个区分点上,与程甲本却归到一个类型中去,和“三脂本”分道扬镳了。
下一步的问题,是鉴定这五个本子的先后。按五本的说法是:
舒序本:“二小姐乃赦老爷前妻所出”
蒙府本:“二小姐乃赦老爷前妻所出”
列藏本:“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妻所生”
戚序本:“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妾所出”
程甲本:“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
这里的关键,是迎春生母的身份。那么,她是否是贾赦的“前妻”或“正妻”呢?正如刘文所说:“在贾赦的子女中,贾琏的年龄显然要比迎春大。如果迎春之母是贾赦的前妻,便说不通。”但又说:“在落笔之初,曹雪芹曾有过把迎春安排为贾赦前妻所生的打算。可是,随着创作进程的向前发展,他转而放弃或改变了原先的这样的设想。因此,我认为,在关于迎春之母的四种说法中,以‘前妻’说为最早。它突出于曹雪芹的初稿。”这是毫无根据的臆断。在《红楼梦》的总体构思中,贾赦并无“前妻”,他的“正妻”是邢氏。“前妻”“妻”之说,乃出于后人之手;因此,舒序本、蒙府本、列藏本在五个本子中,是后出的。
现在,只剩下戚序本与程甲本了。迎春应是庶出,第七十三回邢夫人对迎春说:“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就是一证。“跟前人”,是“妾”“姨娘”的别一种委婉的说法。而在“赦老爷之妾所出”与“赦老爷姨娘所出”二者之间,又应以孰为先出呢?刘文以为:“‘妾’字带有浓重的书面语言的色彩”,而“姨娘”则“纯粹是口头语言”,照此逻辑,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应使用“口头语言”的“姨娘”才是;但刘文却引证冷子兴还说过“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所以“在冷子兴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而又对同一人所说的话语中,‘妾’与‘姨娘’并存,实无必要”。这也不尽然。“其妾”二字连用,是双声词的需要;如说“其姨娘”,就不合适了。“赦老爷姨娘所生”的说法,又见于梦序本,因此,程甲本早于戚序本的可能要更大一些。
根据上面的事实,采用刘文的标准,我们似可归纳出这样几点结论:
一、“老爷”的说法早于“老爹”的说法。因此,程甲本、戚序本、列藏本、舒序本、蒙府本要早于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杨藏本、梦序本。
二、“姨娘”“妾”的说法早于“前妻”“妻”的说法,因此,程甲本、戚序本又早于列藏本、舒序本、梦序本。
三、庚辰本误“贾赦”为“贾政”,因此,应晚于甲戌本。
四、己卯本、杨藏本说迎春为“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是为了调和“贾赦”说与“贾政”说的矛盾,因此,是各本中最为晚出的。
现试将几种版本的先后顺序重新排列如下:
又如程甲本第四回门子向贾雨村介绍甄士隐女儿“小名英莲的”,英莲隐寓“应怜”之意。甲戌本人名不错,却变换句式,作“名唤英莲”;己卯本错抄为“小名英菊的”,句式不错,错的是人名;庚辰本作“名唤菊英的”,句式变了,人名也错了,但第一回仍作“英菊”,都是后出的明证。
遣词的不当与语句的脱漏,也可以判明不同本子的先后。第六回程甲本写“贾蓉忙转回来,听何指示”,甲戌本同。己卯本改为“听阿风指示”,庚辰本改为“听阿凤指示”。“阿凤”是批书人的油滑口吻,后出可不证自明。第三回程甲本写“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到底便宜些。’贾母笑道:‘正是呢……’”甲戌、己卯本把“到底”改为“到也”,已失韵味,而庚辰“定本”却作:“邢氏忙亦起身笑道:‘正是呢……’”,漏抄了邢氏的话,却把贾母的回答当作了邢氏的话语,岂非大谬?
庚辰本第二十三回叙元春“命太监夏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影印本515页)。按“宝玉仍随进去”与“各处收拾打扫”间,显有脱文。查程甲本第二十三回第三页(影印本601页)末三行为:
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
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夏
忠去后便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
程甲本半页十行,每行二十四字,上文次行第十一、十二字为“进去”二字,三行第十一、十二字亦为“进去”二字,抄录者粗心,跳过一行,漏却二十四字,遂使宝玉为打扫之厮役。
按有正本二十三回第四页第四至八行为:
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忠到荣国
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
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这
谕待夏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
打扫安设帘幔床帐……
有正本半页九行,行二十字,此处文字,二“进去”不处于同一位置,误抄跳行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又,这段文字,程本与脂本复有若干异文,亦可见二本之后先。大观园自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无人居住,故程本作“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是对的,而脂本作“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似乎宝钗等已进居园中、或至少已生园中居住之念,显然是错的。宝玉之随众姊妹入园,更是元春的特许,故程本作“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脂本改“也”为“仍”,更是错上加错。
本子数经传抄,文字往往会出现鱼鲁亥豕之误,由此也可判明孰为底本,孰为后抄本。如第二回写甄宝玉挨打时,一叫“姐姐”“妹妹”就不疼了,程甲本作“遂得了秘法”,甲戌本作“秘方”,己卯本作“秘诀”,庚辰本作“密法”,三脂本均有一字与程甲本相同,是否可以说是程甲本把三个脂本中的“秘方”“秘诀”“密法”校改为“秘法”的呢?不能。实际情理是:只有“秘法”一词是通的,其他“秘方”“秘诀”“密法”都是据程本为底本抄录而分别致误的。又第三回程甲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前两虚字作“俱”,后一虚字作“皆”,郎朗上口;甲戌本三虚字均作“皆”,己卯本作“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显然不妥,庚辰本前两虚字作“皆”,后一虚字作“俱”,也不及程本之佳。程甲本第五十回“芦雪亭争联即景诗”,凤姐说了一句“一夜北风紧”,众人赞道:“这正是会作诗的起发,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起者,发也,“起发”二字,本指起首发端,而脂本不明此义,改为“起法”,大误。且不论“一夜北风紧”之句,构不成什么“方法”,单就大观园中人一向反对“诗歌作法”,就可见其之不通了。
此外,三脂本的异文,其实也都与程甲本有关。如第三回程甲本作“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甲戌本改“若”为“如”,庚辰本误“彩绣”为“绣袖”,但仍作“恍若”。又程甲本形容林黛玉“两湾似慼非慼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以“慼”对“喜”,十分工巧;而脂本却改“慼”为“蹙”,甲戌本“含情目”,乃据程本改而未妥。第五回程甲本作“皆以好色不淫为解”,甲戌、己卯本改“解”为“饰”,勉强可通,庚辰本改为“事”,就完全相左了。第七回程甲本写刘姥姥的话:“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甲戌本减为“拔根寒毛”,己卯、庚辰本又减为“拔根毛”,且把“壮”改为“粗”,也都是后出的证据。
脂本出后人伪造的最有力的证据,莫过于北静王名字的异文。程甲本第十四回介绍北静王道:“现今北静王世荣,年未弱冠,生得美秀异常。”此句甲戌本作:“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世荣”与“水溶”,笔形绝不相近,不可能是抄录致误。从王爷的身份讲,当命名为“世荣”较妥,“水溶”云云,简直非取名之正道。然而,脂本之偏要以“水溶”为北静王之名者,恰有某种道理在。王伯沆批本曰:“按‘世荣’原本作‘水溶’,实则纯庙第六子永瑢也,封质庄亲王。”又曰:“原本‘水溶’,决为永瑢无疑,‘世荣’又系改本。”这可以说是关于北静王名“水溶”的唯一的正面解释。按北静王名水溶的最早本子为有正本,狄葆贤在此本第十四回十三页加眉批道:“北静王水溶,今本作‘世荣’,当以原本为是。”狄葆贤往往有擅改正文又加眉批大肆吹捧的事,如第二十五回将“如来佛”改作“弥陀佛”之类,因而改“世荣”为“水溶”,也可能是他的杰作。那么,狄葆贤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与他关系较密的王伯沆道出了其中的奥秘:原来水溶是影射乾隆帝第六子永瑢,或曰以大名鼎鼎的永瑢为原型的!这种说法,当然十分投合一般以为《红楼梦》是写宫闱秘事的读者的心理,有正本遂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原本”的地位。处在清末民初的狄葆贤,以为只要抬出一位乾隆朝的王爷来指为北静王,就可以让人相信自己的作伪,却从来没有料到民国十六年(1927)以后的更大的作伪者,会以脂砚斋的名义,将《红楼梦》成书年代坐实到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而脂评本的作伪者,虽然照抄了有正本的篡改,也未来得及对有关历史作起码的考证!按永瑢生于乾隆八年腊月(1944年1月28日),乾隆二十四年十二月出继慎靖郡王允禧后,封贝勒,乾隆三十七年(1762)进封质郡王,乾隆五十四年(1789)再进亲王,乾隆五十五年(1790)薨。而据甲戌本所云,《红楼梦》在乾隆十九年(1754)已经“抄阅再评”,则《红楼梦》之动笔写作,至少当在乾隆九年(1744)之前,其时永瑢尚未出生或竟在襁褓之中,怎么可能成为北静王的原型呢?
上文已经辨明,脂本中“甲戌”“己卯”“庚辰”等干支,都是极不可靠的,多数红学家也终于承认它们不是乾隆年间的本子,而是后世的过录本,但程甲本之刊于乾隆辛亥(1791),却是绝对无疑的事实。因此,我们只能说,和程甲本相比,脂本不过后出的抄本,连它的“原本”的面目,也完全是受到程本的暗示和诱发:
一、书名。程伟元序说“《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但并没有拿出证据,但后人统统相信了。脂本之标《石头记》,是为了强调自己是“古本”“原本”,但是“至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一语中的“仍用”二字,恰暴露了脂本的晚出,请看如下次第:本名《石头记》→程本用《红楼梦》→脂本“仍用”《石头记》。甲戌本“凡例”第一条就申明“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既然如此,益见“仍用《石头记》”之不通。己卯本《石头记》抄到第三十四回回末,忽然另行顶格写:“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论者以为这是脂本中“第一个”出现的《红楼梦》标名,其实不过是作伪抄者抄录时的疏忽,因为“红楼梦第××回终”,正是程甲本的款式。
二、卷数。程伟元序说:“今所传只八十卷”,脂本于是都在八十回以内,但也遗下了漏洞。按程序称“卷”不称“回”,一卷就是一回,所以说“八十卷”。甲戌本逐页书口皆标卷次,而正文则标回次,仿佛此本亦为一卷一回,然唯第一回、第五回、第十三回、第二十五回首页卷端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故此本实为四卷一回,书口所标卷次,只是在将“卷”转换成“回”所产生的疏误。己卯、庚辰本因为是多人分头抄写,各人不清楚自己所抄之回应属第几卷,所以将回首“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后的数字暂缺待补,但抄成装订时又忘记添上,所以弄得不伦不类。
三、年代。高鹗序说:“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引言说:“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脂本于是署上“甲戌”(1754)、“己卯”(1759)、“庚辰”(1760),时间恰在程本之前三十多年。由于干支署得太多,也闹出不少矛盾,如“己卯冬”的批语,在“己卯冬月定本”上一条不见,却统统出在庚辰本上之类。
四、评点。引言说:“是书词意新雅,久为名公巨卿赏鉴,但创始刷印,卷帙较多,工力浩繁,故未加评点。”“未加评点”,可以理解为没有“进行”评点,也可以理解为没有“加上”评点,脂本于是加上了评点,并给人以评点就系原本固有的印象。但是,古今中外,有哪一位作家允许别人在自己尚未完成的书稿上信笔涂鸦、乱加评点的呢?
退一步说,我们如果认可上面的标准,任何一个后来者,只要依照了程甲本抄录出前八十回(或者不足八十回),加上一些别出心裁的评点,并题名《石头记》,他就可以算是新创了一种属于“脂本系统”的抄本,这种“版本系统”,不是太容易了吗?红学家们之所以把许多抄本都当成了脂本,不是正证明了这种“标准”本身的问题吗?
正确的答案是:回到胡适1921年的判断上来:“程甲本为外间各种《红楼梦》的底本。各本的错误矛盾,都是根据于程甲本的。”[5]这里的“各本”,自然也包括所谓脂本在内。几十年来,人们把来历不明、破绽百出的脂本当作“真本”,而把程伟元、高鹗厚诬为欺世骗人的罪人,这是极不公正的。
【注释】
[3] 胡适.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载胡适著.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 胡适.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载胡适著.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5] 胡适.红楼梦考证,载胡适著.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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