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宋】晏殊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大宋的统治者为了“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卸去了开国功臣的兵权,同时也让一个王朝消去了向外的野心与锋芒,转而向内经营诗酒生活,雕琢精细文化。
这番选择,自是得失参半。后人议论宋朝,总是失落于其军事上的积弱不振,政治上的怯懦退让,以致半壁江山落入他人之手,从此偏安于江南,迎来最终的灭亡。然而,放下了争逐天下的欲望之后,历史却收获了一个经济空前繁荣、文化登峰造极的王朝:汴京是近代商业城市的起点,宋朝是第一个发行纸币的朝代;大宋做出了全世界最好的瓷器,做出了今人也织不出来的丝织品。
后人的评说并没有尘埃落定,而历史已经不可更改,也无法强求。若是一味留恋于大唐的雄壮气魄,那么宋朝的纤弱气质的确会令人不满,但是,宋人所过的日子,其实是更接地气的。人尽可以与宇宙相对,穷尽世间真理,在无边的精神漫游里凌空虚蹈,浪漫而瑰丽;但最终,也仍然要回归脚踏实地的平常生活。
人生的一大半时日,其实都是无所事事的。吃饭、睡觉、独处、休闲,这里头并没有那么多需要穷究的重大意义。古人说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于宋人或许最为适宜。正因为无事,所以宋词里多的是“闲愁”。后人对此颇有微词,据此认为宋词没有大气象。晏殊的词作为早期宋词的代表,自然也受到同样的责难。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与唐诗的大气象相比,宋词显得逼仄、细小。李白也写“愁”,但“愁”在他笔下,仍如江河万里,渺然广大:“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大唐才有的自信与豪情;宋人写“愁”,却精细如发:“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似乎只在自我的世界里孤独自伤,顾影自怜。
但是,人不可能永远拥有自信与豪情,有飞扬,就一定有失落,在生命的某个时刻,必定还会有孤独和哀伤。无限向上、向外拓展的人生,并不完满,也不够现实。所以,在对生命和世界的体验上,唐诗与宋词一大一小,一扬一落,一动一静,其实是完成了一种绝妙的互补。
晏殊的这一阕《踏莎行》,真是细到了极处。树色在地上投下的光影层次,藏在翠叶下的莺儿,挡在朱帘外的燕子,香炉中的烟安静上扬,追逐着空中的游丝慢慢地绕转,照进院中的斜阳一寸寸移动,越来越深,直到最后消失不见,暮色降临——这番景象,非得要长久地处身于安静之中,才能见到。
外在的浮华必得尽数抖落,心方能如一面明镜,清晰照见身外的风景。晏殊把这些风景的细处写入词中时,恐怕亦是历经了一种澄明如碧波,深寂如古井的心境。
那日他白天便开了筵席,饮至微醉入睡,酒醒时已是夕照漫天。饮酒时刻心底的那一缕愁思,在梦里辗转不休。梦醒之后,便化入了深院斜照之中,随着时光的点点消逝,无声地蔓延。
一切都是无声、安静。就连愁绪本身,也并未带着倾诉的姿态和自怜的意味,声嘶力竭,如泣如诉。只因晏殊的“愁”,没有带着非此不可的遗恨,亦没有包含什么悲凄难诉的深情,它只是闲愁罢了。闲愁是无端的愁,是人人皆有的愁,说不出道理,也无须认真地去解决。
午睡醒来,若看见天边晚照已深,任谁都会有心理上瞬间的迟滞和空落,任谁都会蓦然生出一丝淡淡愁绪。此番酒后初醒,是从迷蒙的精神状态里走出来,便似人生一场大梦初觉,忽然便触碰到了时光的质感,察觉到了岁月的飞逝。生命最可悲哀的那个部分,在这样一个“斜阳却照深深院”的场景中变得清晰,无可回避。
清人沈谦评价这阕词的末尾二句时,用了“神到”一词,形容其妙处不落实,皆在虚处。“深深”二字,不知是讲庭院之深,还是谓斜阳之深,或者它根本就是在形容人的愁绪之深,实在很难定论。而且,一深再深,显然包含了递进的意味,则庭院的深幽,斜阳的移逝,愁绪的增重,便都在其中了。
晏殊在极静的心境下,想来是听到了时间悄悄的脚步声,又或者,他捉住了时间蹁跹而过的一片衣角,这番体验,如何用富有诗意的文字来表达,却是大大的难题。而在晏殊那里,只用区区十四字,便意境全出。
这位早慧的天才,虽将写词视作小道,是政事之余偶尔为之的事,但他笔下的词,却从不曾辜负了他的才华。
这词里,见着晏殊的愁,也看出晏殊的富贵词格。他的富贵不是金玉锦绣,不是玉树琼箩,那是一种象,融会于字里行间,浮于象却又凝于神。不须满纸锦绣词章,亦可尽显雍容博雅之气。因而晏殊纵写愁情烦绪,亦无跌宕起伏哀痛欲绝的形容,而只是一种欲说还休、若有似无的哀愁。如这一阕词里言愁梦酒醒,斜阳深院,一片寂寥忧郁跃然纸上,那种至深至哀的伤情与落寞却淡若清风,难以捕捉。
同是庭院深深的感怀,欧阳修亦曾写过相似的词句,只是字里行间哀伤弥漫,仿若仅见此景,便已痛彻心扉。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同是暮春时节,同是乱红如雨,这一片寂寥之情却不同于晏殊的含蓄蕴藉、引而不发,而是似狂风骤雨般侵袭了全部的心神。此刻的庭院深深,便仿似一座精雕细刻的牢笼般,锁住了华年芳岁,锁住了相思蔓延。
庭院深深深几许,晏殊面对相似的情景之时,虽亦是满心孤寂,却圆融了这一种哀思。他的愁绪从来自制而深婉,千回百转凝于笔端,化为字句,却并无凄伤怨绝。
喧闹与冷清,繁华与苍凉,对于生命里的两面,如晏殊这样位极人臣、历尽富贵的人,才体味得深刻,所以,他的词句,从来不将生命的某一面写到极致,一如他对时光的爱恨交织。时光引发他多少深沉的喟叹,悠长的愁思,却也带给他多少热闹喧嚣,沉醉流连。他与时光之间,或许是两两敌对,相缠相恨,却一定也有洒落超尘,互不连累的时刻。
所以,他并不一味地爱,也不执著地去恨,当爱恨两两相抵后,余下的便只有清淡如水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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