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8年5月25日,路遥用痉挛的双手,给《平凡的世界》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他慢慢起身,不受控制地将圆珠笔撂出窗外,嚎啕大哭。
写《平凡的世界》,几乎榨干了他的健康。
路遥在用笔跟生命赛跑,终于跑赢了。
陕西文坛,乃至中国文坛都升起了一颗明星。
路遥身后,比他大7岁的陈忠实心里拉响了警报。
那年陈忠实44岁,专职写作多年。
也得过不少奖项,就缺一部长篇小说立足。
这种焦灼,令他钻心挠肺。
说狠点,死不瞑目。
路遥发表《平凡的世界》,在他心里引爆了一声惊雷。
炸得他裹着铺盖,又蹲回农村祖屋写作。
不写出个名头,没脸回西安。
2
陈忠实给省文联连发两封辞谢书,断了俗事牵连。
他半生都在这片西北高坡上吃饭、睡觉、写作。
祖屋更在白鹿原的北坡,从小吹着刺啦啦的西北风长大。
寻根问祖,他想写一本关于白鹿原的鸿篇巨制。
陈忠实找来了一屋子的资料,其中还有最重要的《长安县志》。
又把手里的《百年孤独》反复读了好几遍。
第一次长篇写作,压力几乎让他无所适从。
管他呢,反正孤注一掷了。
光是搭草稿和框架,就列了八个月。
一开始,他不敢上桌写。
于是找来农村木匠,给自己做了沙发。
铺开一个大日记本在膝盖上,每天蜷着写。
就这么蜷着写了40万字。
三年多过去,小说都快写完了,他才上桌。
那时候,堂堂知名作家,作协委员,跟村里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
整日灰头土脸,埋在书本和笔间。
村里有红白喜事,会请他去当账房先生。
算算账,吃上一顿好的,回来继续写。
某天深夜,陈忠实正写着,听到西屋传来一声熟悉的呻吟声。
那是记忆中,逝世多年厦屋爷的声音。
陈忠实不由得打了寒颤。
他走出屋子,看着祖屋破败荒凉的景象,心下恍惚。
写得太入戏了。
笔下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等白鹿原上的男人们,竟将他心灵深处的记忆感召了出来。
1992年12月25日,50万字的《白鹿原》写完了。
“在我划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省略号的六个圆点的时候,两只眼睛突然发生一片黑暗,脑子里一片空白,陷入一种无知觉状态。”
陈忠实平静地收拾了桌上的稿纸,起身抽了根烟。
烧水给自己煮了碗面。
那是4年来,他吃得最从容的一碗面。
3
在《白鹿原》的收尾阶段,住在西安的老母亲突发疾病。
陈忠实的妻子得马上赶过去,照顾老人。
他安慰妻子:“我再进城时,就写完了。”
“如果你这个小说出版不了,咋办?”
“我就去养鸡。”
那一年,陈忠实50岁。
孩子上学都凑不齐学费。
要是出版不了,就证明他不是干专业作家的料。
他也没脸当着妻儿的面,继续写下去了。
小说写完,他先寄了一份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将复印稿给了评论家朋友李星。
十天后,在作协大院里碰到李星。
他急忙问:“你看了没有?”
李星一脸凝重,也没直接回答。
“到我家说!”
这一路陈忠实的心都悬在空中,踏入李星家门。
李星放下手里买的蒜苗,两手锤拳,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忽然说:“咋叫咱把事弄成了!”
这是《白鹿原》落地后,第一个读者的声音。
来自评论家肯定的声音。
陈忠实那天十分感动,4年的付出终于有了一声回响。
那天李星还说:《白鹿原》能得茅盾文学奖。
几年后,预言还真成了现实。
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第四届就是《白鹿原》。
这都是后话,从李星家回来,陈忠实还是穷得揭不开锅。
他在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回信。
能不能出版,在此一举了。
收到回信那天,他在里屋拆信,读完太激动,一下跌在沙发上,痛得直叫。
妻子吓了一跳,跑过来看他。
陈忠实第一句话就是:可以不办养鸡场了。
不仅如此,那本死了以后放在棺材里可以垫头的书,他写出来了。
4
学者范曾评价《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放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
当时远在山东的莫言读到《白鹿原》,一下怔住了。
他正打算写《丰乳肥臀》,酝酿一本贯穿家国变迁的家族小说。
看完这本,信心灭了一半。
陈忠实心里高兴,却又不真正在乎这些。
一举成名,经济条件也改善了不少。
用《白鹿原》的版税设立了“白鹿文学编辑奖”。
但是穿着打扮仍旧跟农民无异,抽的是最便宜的烟。
朋友从国外带来的高级雪茄,送给他抽。
他不习惯,又转手给人了。
出门吃饭,一碗羊肉泡馍或者一碗油泼面,就津津有味。
“这才叫饭么!”
在作协大院,陈忠实直来直去,“臭名远扬”。
谁来找他,他都抽空接待。
要是谈不来,就直接撵人。
“走走走,赶紧走,我还有事哩。”
有回领导来视察,高傲地对陈忠实说:
我看你《白鹿原》写的不错,这样的小说可以多写几本。
领导走后,陈忠实说:“外(你)懂个锤子。”
路遥辞世后,陈忠实接任了作协主席。
作家荆歌曾说:作协主席,一无工资,二无权力,于人于己,全无益处。
陈忠实赴任后,想给作协干点实事,奈何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当时省作协办公楼十分破败,他想整修。
文人傲骨,不爱谈钱,但他还是放下面子,去跟省里谈。
结果,接待的人根本不接话,反而附弄风雅,夸夸其谈文化艺术。
说了三个小时,挥挥手,领导要去吃饭了。
陈忠实被请出大门,只好扬天大笑。
唾骂一句:“这人是个白痴。”
5
陈忠实怼天怼地怼领导,却唯独不爱给自己贴金。
晚年,有人想给他写传,都被回绝了。
“像我这样经历的人很多,农村里一茬一茬的,而且有的人比我经受的苦难更多,写我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陈忠实家世代务农,家境贫寒。
可打小有强烈的自尊心,和一股向上的冲劲儿。
13岁考中学那年,老师带他和同学去参加考试。
步行走了30多里路,一趟下来布鞋都被磨穿了。
边走边淌血,他急着赶路,不住地往脚底塞些树叶。
可是树叶又很快磨破。
这种窘迫,直到他看到一列火车疾驶而过,才略有减轻。
第一次出远门的陈忠实,升腾起新的想法: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哩,而根本不用双脚走路!
今时今日,物质上自然没法跟别人比,但我学习还能赶在前头。
那天,脚底滚烫的疼痛折磨了陈忠实一路。
可抵不过,他终于考上中学的欣喜。
转眼1962年,陈忠实还是高考落榜。
备受打击的他,回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白天给学生上课,晚上熬夜写作。
那时连电灯都没有,只点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经常忘了时间,伏案一夜,抬头已是天光微亮。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上课,他给自己定了写作时间。
只用墨水瓶装煤油,等一瓶煤油烧完了,他就上床睡觉。
时间刚好卡在12点。
长此以往,他前面的头发都被烧焦了,鼻孔也常年熏得黢黑。
可陈忠实笃信。
“写作要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不务虚名,更不能投机取巧。”
6
1965年3月8日,陈忠实的处女作《夜过流沙河》发表了。
1979年,他的小说《信任》获得中国作协的嘉奖。
也让他收到加入作协的橄榄枝。
但他为了写作清静,还是搬回了农村写作。
前几年,祖屋里连书房都没有。
他只是在家里搁柴火的房子里,支了一张桌子。
反正,我写作只要一张桌子就可以了。
“真正怀了蛋的母鸡,即使没有窝,一边走着路它就下蛋了。”
后来,陈忠实有了自己的书房,也才不到10平米。
晚年,陈忠实患了舌癌,流血不止。
说话的时候,还会有口水不断地流出来。
他一边擦嘴,一边跟朋友感慨:看来我这以后也写不了作品了,我这身体。
友人说:你有一部《白鹿原》就够了。
可以说,《白鹿原》影响了一代人。
每个从这里走出的陕西人,身上都有《白鹿原》的梦。
陕西导演王全安把它拍成电影,陕西导演吴京安把它改编成话剧。
陕西人张嘉译参演了电视剧《白鹿原》,饰演白嘉轩。
陕西人艺也特意排演了《白鹿原》话剧。
那时,陈忠实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无法去现场看演出了。
他跟话剧团的人说:“他们到北京演出,我心里高兴得很!只要娃们能演好就行!把北京的录像拿回来,我一定要看看录像!”
娃们从北京演出回来,陈忠实已经不在了。
7
2016年4月29日,陈忠实在西安去世。
他这一生直来直去,笔杆子和心一样正直。
一个吹打在西北的汉子,50岁连孩子学费都交不起。
却闷在农村祖屋,写出一本50万字的奇书。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惊雷一般的开头,勾动出半部《白鹿原》的风云。
引多少评论家惊叹。
可他却说:没有《白鹿原》,我就是一个农民。
当他去世,陕西文坛都黯淡三分。
从此,“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
可想起他,就有句话犹在耳。
“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也能圪蹴(蹲)得下,才活得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