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初涉人世的时候见证了太多的杀戮和纷争,在当好的年纪爱上了执手一生的女人,在喧嚣的城市中魂牵梦绕于故乡的山水,曾两次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身而过。这个人就是沈从文。
1902年12月28日,沈从文出生于美丽的湘西凤凰城。这个生前寂寥死后荣耀的写作者和思想者曾说“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沈从文
从乡下人到文坛黑马
沈从文毫无疑问是中国文坛上的一匹黑马。这个只有小学毕业文凭的湘西青年,曾经一文不名,14岁时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边境地区。1922年凭着一支笔和一颗心,以及湘西人特有的野劲,硬生生地闯进了北京文坛。
少年时期的沈从文
来自乡下的沈从文,虽然进了城,但每天坐在屋中,耳朵里听到的,却不是都市大街的汽笛和喧嚣声,而是湘西的水声、拉船声、牛角声…他的生命、情感, 全都留在了那个给他生命、知识和智慧的湘西。而这些,成了他灵感的源泉。三十年代起他开始用小说构造他心中的“湘西世界”,完成一系列代表作,如《边城》、《长河》,散文集《湘行散记》等。
他的文章中没有任何来自前人的影响。好似一切源自天然,源自湘西边地。方言野语的大量入文,只是自然,并不粗鄙。沈视自己亦为此地野汉村夫中的一 员,笔端饱孕感情与尊重,将艺术加工的痕迹降至最低,仿佛如实白描。这种写作路子,文学史上实少同俦。沈从文很快在当时颇为繁荣的文坛占据一席之地。
京城有才华的“文学青年”
1923年,沈从文来到北京,报考了燕京大学国文班。可他只有高小文凭,标点符号都不懂,面试时更是得了个零分,连报名费也被燕京大学退了回来。没办法,他只好去风气自由的北大偷听,去琉璃厂的书肆学东西。
为了应付经济危机,他只得租一间由储煤室改成的小屋,名之曰:“窄而霉小斋。”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他向报社投稿,因没有名气,又没有名家提携,没人愿意发表。穷困潦倒之际,他给当时在北大任教的郁达夫写了一封求助信,郁达夫接到信后,顶着鹅毛大雪去“窄而霉小斋”会见了向他求助却素不相识的文学青年,请他到饭馆饱食了一顿。
归后,悲愤的郁达夫写了一篇《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发表在《晨报副刊》,替沈从文鸣不平,并把他介绍给了《晨报副刊》主编。从此,沈从文经常在《晨报副刊》发表散文诗歌,“北漂”的日子总算有了点基础。
1925年3月,沈从文在《晨报副刊》发表《遥夜》,诉说自己在北大的困窘与坚持,引起北大知名教授林宰平的注意。林教授不仅撰文赞扬沈从文是“天才少年”,而且主动约见,给予诸多鼓励与帮助。多年以后,沈从文回忆起林教授的提携,仍会感激得“热泪盈眶”。
也正是这一时期,沈从文迎来了自己生命的春天。林宰平、胡也频以及老乡丁玲,还有《京报》、《民众文艺》等期刊,都如及时雨一般向他袭来。
1925年秋天,林宰平趁势又把沈从文介绍给“新月”派,使他结识了徐志摩、闻一多等人。10月,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公开把沈从文列为约稿作者,还撰文称赞沈从文的文学才华。
从1926年起,沈从文的散文、小说及戏剧作品又被商务印书馆、北新书店、光华书局出版,他因此在两三年之内成为京沪两地文坛的新星。
沈从文、张兆和
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
1928年,上海,沈从文任职于中国公学。
在大学部一年级的现代文学课上,第一次亮相的沈从文站在学生们面前,说不出一句话,在这样令人窘迫的沉默里,他背过身,提笔在黑板上写:“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学生们善意地笑了,宽容了他的惊惶。
我顽固地不爱他
又何曾想到,在这所江南学府,他会卷入一场令他一生不得安宁的师生恋?
他的学生里有一位十八岁的少女,极其清秀美丽,是苏州乐益女子中学校长张冀牗的三小姐,公认的中国公学校花。
她便是张兆和。
张兆和出身名门,曾祖父张树声历任两广总督和代理直隶总督,父亲张冀牗独资创办了乐益女中。在合肥老家,张家有万顷良田,光是收租就能收十万担。张兆和还有三个姐妹,四朵姐妹花都是大家闺秀,相貌秀美、知书达理,而且精通昆曲。小说《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鹃曾说“张氏四兰,名闻兰苑”,文学家叶圣陶也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对兆和一见钟情,沈从文便开始给她写情书,一封接一封,延绵不绝地表达着心中的倾慕。
张兆和却很冷淡,他的信,她几乎一封也没回过。
当沈从文将此事告诉胡适时,这位出色的“爱情大使”慨然表示要帮助沈从文解决难题,并认为如果自己出面,事情应该不会太难。然而,胡校长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能量。
胡适对张兆和说:“他顽固地爱着你。”
张兆和的回答倔强而骄傲,她说:“我顽固地不爱他。”
这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那些卑微的信
之后胡适写信给沈从文:“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可是,胡适的劝导没能改变什么,沈从文依然一封接一封写着信。
他写道:“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和别的人要好,等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但我却愿意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在信中,沈从文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奴隶的位置,他近乎卑微地爱着张兆和,把她当做顶礼膜拜的女神。
在沈从文锲而不舍的追求之下,张兆和坚如磐石的心也开始动摇起来:“自己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人着想,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是谁个安排了这样不近情理的事,叫人人看了摇头?”看得出来,她的“动摇”几乎完全出自同情。
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1933年暑假,张兆和从中国公学毕业了,沈从文便来到苏州九如巷张家探访。
那天,张兆和正好去图书馆看书了,沈从文以为是张兆和避而不见,正在进退两难之时,二姐允和出来了,问清了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写了许多情书的沈从文。允和邀他进门坐坐,他却执意走了。
也许是他黯然的神情打动了允和,张兆和回来的时候,允和便要她去旅馆看望沈从文,允和对兆和说:“你去了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
年轻时的沈从文、张兆和
于是,张兆和去了,站在旅馆门外,老老实实地将姐姐的话一字不落背出来,说完便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于是两人一起回了张家。
沈从文是有备而来的,带了一大包礼物送兆和,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都是托巴金选购的,其中还有一对书夹,上面有两只有趣的长嘴鸟。为了买这些礼物,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兆和也极有教养,她觉得礼物太贵重,便退了大部分书,只收下《父与子》与《猎人日记》。
张家的姐妹对沈从文都很友善,“五弟寰和还从他每月二元的零用钱中拿出钱来买瓶汽水,沈从文大为感动,当下许五弟:"我写些故事给你读。"后来写了《月下小景》,每篇都附有"给张小五"字样”。沈从文的感动叫人微微心酸,不过是一瓶汽水,他却是这样受宠若惊,铭刻于心。
从那以后,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四年的时光如水,“顽固爱着”的沈从文终于打动了“顽固不爱”的“三三”的心。
沈从文又请二姐允和去征询张父的意见,并向兆和说:“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等父亲同意了自己的婚事后,允和给沈从文发了一封电报,只一个“允”字,既是她的名字,又表达了意思,被后人称作“半个字的电报”。
兆和还担心沈从文看不懂,又拍了一封:“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成婚。
她懂了,也晚了
若是一切在1934年截然而止,该多好。
三年后,抗战爆发了。
1938年,沈从文离开了北京,去了西南联大任教,因为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张兆和留在了北京。分离的日子里,他依旧给她写着信,她也依旧回着,这时期的书信后来汇编成了《飘零书简》,然而,《飘零书简》早已不复当年的《湘行书简》。
在张兆和的信里,柴米油盐的琐事成了写信的主题,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后,两个人都不善理财,家中没有多少积蓄,留在北京的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困难,于是,她开始说沈从文过去不知节俭,“打肿了脸装胖子”,“不是绅士而冒充绅士”。
沈从文则不同。他对现实生活的困难似乎不怎么关心,仍旧沉迷在感情之中—对张兆和的思念、怀疑、惶恐、焦虑,各种感情交织一起。他认为,张兆和有多次离开北京去与他相会的机会,但总是“迁延游移”,故意错过。他怀疑张兆和不爱他,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故设法避开他。他甚至告诉张兆和:她“永远是一个自由人”;如果她在北京有别的相好,或者甚至离开自己,他都不会责怪她;他这样做的理由是:既然爱她,就不应该让她受委屈。他是那样的不自信,觉得与其让她来告诉他,她爱上了别人,不如自己抢先一步说了,还能保全一个风度和体面。
他的误解让张兆和感到失望,她回道:“来信说那种废话,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不爱听,以后不许你讲。……此后再写那样的话我不回你信了。”也许张兆和这一生都不曾体会过沈从文的自卑。
张兆和为沈从文翻阅资料
张兆和写于1995年8月的《后记》更是二人感情不和谐的有力证据: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她懂了,可他已经走了,她永远也没法重头来过了。
二姐允和回忆她去看望沈从文:
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这事过了没多久,沈从文就去世了。
他至死都深爱着张兆和,为她的第一封信哭得又伤心又快乐,为她的一个笑容、一句赞赏“欢喜得要飞到半空中”,为她的一次生气、一个抱怨而陷入无穷的苦恼里,甚至想去轻生。
他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终于,他还是回到了故乡,归葬在了湘西灵秀的山水里。他坟地的对面是一片悬崖,崖上蓬勃生长着大丛的虎耳草,《边城》里的翠翠,只有在梦中才能摘到。他爱过的“那个正当年的人”,便似那悬崖上的虎耳草,这一生他没有摘到,于是,他将生生世世守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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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综合新周报、人民网、中国网等整理
本期编辑:王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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